夜深,一燈如豆。
來者竟是馮縣令!
陳敘與馮縣令面面相對,有種說不出的驚悚陡然生起。
皆因此時的馮縣令形象實在有些過于慘敗了。
但見其鬢角亂發微蓬,神態隱忍,清瘦的臉上夾雜幾分頹然,乍看去,真跟剛剛瘋癲過一場也沒太大區別。
就在陳敘幾乎要立刻施展幽冥無間,借道就走時,馮縣令忽然開口了。
“我已詳細詢問過從鬼市出來之人。”他幽幽說,“你的詩才天下少有,我亦遠不能及。”
陳敘精神緊繃,體內先天一炁高速流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倒是對著馮縣令一拱手道:“明府謬贊了。”
“絕非謬贊,你我皆知。”
馮縣令面露苦笑,至此終于泄露情緒,他看著陳敘道:
“小友,我欲借你詩才,再入鬼市去救我兒。你想要什么樣的條件?”
什么?
陳敘設想過許多馮縣令遷怒自己的畫面,也考慮過馮縣令或許足夠理智,能冷靜接受馮熙再也回不來的事實。
卻唯獨沒想過,馮縣令居然會來找他相救馮熙!
可驚過之后,再仔細想想,馮縣令如此行事其實是十分合理的。
也是陳敘總有些憂患意識過于強烈,這才會一葉障目。先慮被害,再慮其它。
陳敘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前不久,馮縣令剛與崔家王家大鬧過一場。
尤其是王家,王冀被馮縣令扣在手中關押了起來,很是吃了一番大苦頭。
馮縣令此前在云江府一直低調,此番忽然爆發,簡直就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架勢。
王家不但沒在馮縣令手上討到好處,反而被狠削了一頓。
但折磨王冀不是重點,對于馮縣令而言,當務之急還是要救出馮熙。
當時曾有師爺在馮縣令面前讒言道:
“縣尊,少爺救不回來了,與其逮著王家公子撒氣,還要應對王家的報復,咱們不如去尋那個陳、陳什么晦氣啊……”
馮縣令當即抬起一腳踹得師爺吐血倒地。
直罵:“蠢物!你老爺我是瘋了嗎?無事樹敵,再害人害己。回去面壁,十日不許出!”
雖是只叫師爺面壁,但其實馮縣令當時就已經在心中給師爺判了死刑。
陳敘自然不知道這些細節,不過他沒必要隨便去卷入別人的是非中。
雖然他原本其實也想過要利用幽冥無間再入鬼市,鬼市中有些靈物他仍有意嘗試獲取。
最重要的是,他有心想要試試在鬼市販賣自己的靈食。
若是幽魂吃了靈食,不知又能提供多少個贊?
當然,面對馮縣令,有些話不能說。
“鬼市已關,又如何還能再次進入?”陳敘道,“依鬼市規則,即便是我還能再次作出青煙詩,也只能救我自己,卻救不了旁人。”
“我自有辦法可以尋到鬼市所在,至于進入鬼市以后……”馮縣令停頓了片刻。
微微沉默過后,他道:“你只管助我一臂之力,此后不論救不救得回來,皆與你無干。
你若愿與我同行,我有血魄云晶三斤、端州紫石仁心硯一件、養氣清心玉佩一枚、格物簡一卷……
這些靈物通通都可贈與你。
此后你要參加府試院試,我也可以親自指導你文章,為你分析主考喜好,教你如何避諱或應和……
或是你想要提早學習養氣術也可。
只求……你可以助我,救救我兒!
又或許,你還想要其他條件,都盡可以提。我此時雖然位卑,家中卻多少有些根底。
祖上幾代皆曾入仕,你若愿助我,我可傾盡一切!”
說到這里,馮縣令一直微微有些耷拉的雙目豁地一抬,陳敘瞬間就看到他眼角邊密布的紅血絲。
昏黃油燈光芒的映照下,陳敘看到了一個父親近乎癲狂的執著。
陳敘立刻明白了,馮縣令當真是在不惜一切代價營救馮熙!
此時此刻,不管陳敘提出什么條件,只怕他都會答應。
陳敘原本確實不想摻和閑事,但現在……馮縣令的誠意太足了。
——篤篤篤!
忽然,陳敘的房門被敲響了。
緊接著,不等里面回應,門外之人陡地伸手一推。
這房門就被吱呀打開,伍正則邁步走進,目光冷冷看向馮縣令。
馮原柏坐在凳子上也不起身,只轉頭凝視他。
“馮縣令。”伍正則拱手,“每一座鬼靈虛境都自有鬼令法則,你既已問過旁人,便應當知曉……令郎自顧壞了法則,是出不來鬼市的。”
“世上沒有更改不了的法則,也沒有尋不到的漏洞。只看你,能不能做到而已。”
馮原柏字句緩緩,道:“更何況,世人都在力爭上游,我此行并非強人所難,而是真正懷有誠意而來。
我所能奉上,皆為有用之物。
閣下又何必如此一言否決,難道不該看看當事之人的意見?”
此話一出,伍正則頓時靜默了。
兩雙眼睛一齊看向陳敘。
陳敘平復了一下陡然加速的心跳,先起來拱手向伍正則行了個禮。
才鎮定道:“我不需其它條件,只有些疑問想要請教馮明府。”
馮原柏道:“你說。”
“疑問有許多,非三言兩語所能盡述,不如邊走邊談?”
這……就是答應了!
陳敘太果決了,馮原柏一下子站起身,原本滿含焦慮的臉上此刻多了份巨大的驚喜。
他仰起頭,眼角沁出淚花,口中卻是大笑一聲:“好!陳賢友如此果決爽快,義薄云天,馮某必定不負。”
說罷,他雙手抱拳,竟對陳敘躬身作了一揖。
這可是大禮了,陳敘連忙側身,又伸手來托他。
馮原柏也不啰嗦廢話,他從自己袖袋里取出一枚小印,然后對著小印一并指,看起來實心的印章里居然就此稀里嘩啦掉出一堆東西。
東西落在桌上,其上詞條五六個。
雖然大多數東西陳敘都不認得,但有詞條的那幾樣顯然是可食用靈材。看功效,基本上都是補氣血、提精神之用。
馮原柏又從這堆物品里扒拉了兩下,挑出兩枚黃符給陳敘道:
“此二張,一為清虛辟邪符,二為清凈真火符,陳賢友可隨身攜帶,以作護身。”
陳敘看向伍正則,伍正則嘆了聲道:“罷了,你便帶著罷。
總歸此行千萬以自身安全為首要,莫要因為年輕面皮薄,就被某些老家伙拐帶著豁了命去救人。
他拼命,是因為那是他兒子。
你……呵,那是你兒子嗎?”
馮原柏頓時側頭,豁然看向伍正則。雙方目光對視,幾似電閃雷鳴。
末了,卻竟然是馮原柏先緩下了態度。
他彎腰對伍正則拱手道:“足下請放心,此行哪怕是叫我殞命,我也必定要先護住陳賢友!
豈能叫為我助拳之人,反倒是遭陷于我眼前?”
話音落,夜色深沉的窗外不知怎地竟隱隱響起一個悶雷。
轟隆隆——
雷聲滾滾,即來即逝。
伍正則被這一聲雷給驚到無話可說,蓋因馮原柏方才竟是發下了文心誓言!
最后,伍正則深深看了馮原柏一眼。
再不多說一句話,轉身便回到自己房間。
只是臨走前,伍正則伸手在陳敘肩頭拍了拍。
陳敘就敏銳察覺到,自己衣服上好像被印了個什么。
是肉眼不可見的什么東西,卻隱隱地散發出一種玄妙而深沉的氣息。有種護持的力量,隱約在其中。
若非陳敘身懷先天一炁,極度敏銳,還真是不可能察覺到。
陳敘發現,伍夫子雖然只是舉人而非進士,但卻見識廣博,手段豐富,十分了不起。
陳敘忙將自己桌上那堆東西攏起來,用一個包袱皮打包裝好,再一股腦送到伍正則那邊去,請伍正則幫自己暫管,又鄭重謝了一番夫子的好意。
他雖然擁有煙火廚房,如今還能開辟自己的幽冥小空間,但這些手段卻不宜在馮原柏面前暴露。
折騰一圈來回,只見馮原柏就在客棧的房屋中擺下了九盞造型古怪的青銅燈。
燈盞冒出藍焰,倏忽向上飛漲一尺來高。
隱隱約約,像是有一條幽深而奇異的通道展開其中。
這便是幽冥之路,陳敘憑借天賦神通,正可隨意進出其中。
這也是陳敘敢于答應馮原柏,最大的底氣所在。
馮原柏示意陳敘與自己一同踏入,陳敘卻在臨行前順手抓起旁邊一個書箱。
正可借此書箱做遮掩,拿取自己先前在煙火廚房中烹制的某些鬼物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