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景街。
莊瑾街鎮守的住所,就在街道駐地旁邊,這邊,仆夫、仆婦將一些雜物零碎從城外藥田那邊搬來,陳蕓引著他們幫忙收拾。
此事交給陳蕓打理,他自然放心,去往旁邊街道駐地,給手下三個小隊開會,認識除了林宏核心班底之外的諸位武者,安排值夜一應事宜。
等到了半上午時,交代忙完,莊瑾過去旁邊住所。
此街道冠以‘福景’二字,自然景物雅致,這次的住所是一個臨水小軒,也比在城外藥田寬敞許多,足有三椽。
——五經境界、二紋家丁,配置正是三椽,上月在城外藥田,因為知道待不了多久,陳蕓又將那兩椽小屋收拾極好,也就沒再折騰換房,說來這還是他真正意義上第一次享受二紋家丁的配置。
這里不是城外藥田,在府城中,同是一椽屋子,空間都大了不少,不過之前匆匆過來看,莊瑾印象并不太好,此時經過陳蕓打理,再看卻是超出想象的極好居所了。
陳蕓帶著莊瑾,進去觀看:“夫君看看,若什么不合適的地方,我再修改。”
進屋,第一印象是干凈,然后是明亮。
莊瑾記得,之前進來,因為屋子背光,有些昏暗,此時,陳蕓用白紙糊了墻壁,看去一下就亮了許多,屋內木質地板打掃得一塵不染,正中八仙桌上擺放著一盆荷瓣素心蘭花,肩平心闊,莖細瓣凈,在微光中熠熠,更是點睛之筆。
他記得,這盆上等蘭花乃是城外藥田一位隴鎮守相送,陳蕓頗為喜歡,親自澆灌,一月下來它越發枝繁葉茂。
接著,陳蕓帶莊瑾來到二樓。
之前,莊瑾也上來過一次,那時二樓沒有欄桿,看去覺得空空洞洞、無遮無攔,此刻已有竹簾,垂到地面,高度與尋常桌子相當,這般既留出走路空間,又看上去美觀自然,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
“蕓娘,這是如何做到的?”莊瑾驚奇詢問。
陳蕓笑答:“以黝黑色的竹子,橫豎交錯,截成了半幅簾子……中間豎四根斷竹,麻線扎好固定,在橫竹搭簾的地方,又用黑布條將竹子裹住、縫上……”
莊瑾為陳蕓巧思妙想嘆服。
兩人說話間,風聲颯颯,陽光穿過檐前一株老樹的綠蔭濃密,覆在窗上,婆娑光影將他們剪影,連同身后懸掛的畫,都是映襯得天青瑩瑩。
之前說過,陳蕓性子豁達大氣,不太喜歡首飾珠花之類,反倒是對書畫籍冊,頗多喜愛,遇到有趣書冊,在莊瑾練武小憩時,會將其中精彩段落分享讀給他聽;遇到破損字畫,則是以舊紙修補,掛在墻上,裝點屋子。
此時,兩人身后就有陳蕓帶來的一幅掛畫,畫中畫的是月中老人,一手挽紅絲,一手持杖,童顏鶴發,在非煙非霧中奔馳,看去就憑空給軒中增添了三分人文墨氣。
此刻兩人站在二樓上,新修的欄桿之內,能看到隔岸游人往來不絕。
陳蕓一一指點,給莊瑾說著自己規劃:“咱們小軒在橋東,埂巷之北,那里靠著屋子有三分田地,我問了也是可用的,可開出三分田壟,劃作菜地……靠近籬笆處,我打算找些菊花種子種下,秋日花光樹影,錯落在籬笆旁邊,想來好看……”
莊瑾再次感嘆陳蕓心思靈慧,無論去了什么地方,都能因地制宜,掩蓋去缺點,讓住所舒心、悅目。
在這種好環境中,心情舒暢,莊瑾練武似乎都更有進益,陳蕓如在城外藥田般,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陪著,或是讀書刺繡,或是添茶熱飯。
時間一晃,來到了午時,這時竟有一個熟人找來。
這人是當初宿舍中的老三——焦坤,因為貪樂懈怠,后來分去城南那邊,斷了手臂,武道之路斷絕。
今日,焦坤找來帶著一份禮物,拘謹坐下,客套、沒營養的話說了幾句,又生硬拉扯回憶當初一個宿舍的事情……說著,他自己都覺得頗為尷尬,卻也強撐著沒走。
莊瑾沒心思和他浪費時間,徑直問道:“焦坤你此來是有事?”
“是。”
焦坤張了張嘴,終于艱澀說出。
原來,這邊街道中,他家買下過一個攤位,在這里賣些小食——這個攤位,乃是焦家一家人賴以為生的根基,當初家中拿出銀子讓焦坤參加武生招募,后來又供給些許銀錢、送去,都是從此而來。
當初焦家買下這個攤位,是從以前的小幫派手中,屬于那小幫派私劃私賣,現在小幫派被清出去,沈家占了街道,自然不認了。
畢竟,那攤位是以前小幫派賣出的,關沈家什么事?沈家占下街道,這本來就是洗牌創收的一部分,就算焦坤是沈家中人,那也要講道理,公是公、私是私。
這其實是兩可之間的事情。若是一板一眼,死扣規矩,不給說得過去;給,焦坤這種為沈家負傷之人,行個方便,變通一二,也有條例可循。不過是因為,焦坤斷臂后、武道斷絕,沒那個面子,一個攤位又價值幾十上百兩銀子,不值得通融罷了。
焦坤說完,緊張看著莊瑾。
其實,他也有些拉不下臉找來,但家人一定要他過來,說街鎮守是你當初舍友,你又參加過人家婚事,這等關系,過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可焦坤知道,自己和莊瑾關系不是多深,甚至可以說非常一般——當初在宿舍,向啟晨醉酒之事,他和向啟晨喝酒,也算是引子,莊瑾不計較已然是大度,自己真有些沒臉。
莊瑾聽了,不置可否,神色淡淡:“這事下面人處理,我也不好越級指揮,給他們添麻煩,具體該如何就如何,按照規矩辦吧!”
焦坤若是遵從明文規矩,還來做什么?
來之前,雖是被家人架著,但他也有幻想,幻想莊瑾看在以前同宿舍情分,痛快答應,讓他回去在家人面前也有面兒,卻沒想到……
“莊哥,當初咱們一個宿舍……我……你……”焦坤語無倫次。
莊瑾平靜看去,淡漠言道:“同一個宿舍的情分?或許在你眼中,將這看得很重,但在我看來,不過是因為某種原因,在同一個房間,住過一段時間。出了宿舍,就是橋歸橋、路歸路,再沒有交集,和的大街上同一條路走過的人,沒什么不同。”
當然,說是一點沒用,也不對,真沒有那段過往,焦坤連這個門都進不來。但歸根到底,這也只是一個引子,想要更多,還得看對方自身價值,利益交換。
而焦坤有用來價值交換的東西么?
是能像林宏、畢愷、鄔昊,作為手下,搭建起核心班底?還是能像錢文德,小意討好奉承,做事、提供情緒價值?焦坤都不能!
至于什么感激之類?恕他直言,一文不值的東西!
焦坤聽聞此言,這一刻真是如遭雷擊,莊瑾說出的冰冷現實,撕碎了他全部幻想。
同一個宿舍,那些共同回憶,對他來說的確是一種情懷,想來是引以為傲的東西,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能給他帶來價值,但對莊瑾來說,卻不然,焦坤若是希冀通過一段共同經歷綁架,就能獲得好處,無異于異想天開。
“我……”
焦坤很想硬氣直接離開,只是想到家中父母為此事憂愁、蒼老,睡不著覺的樣子,良心的譴責又讓他做不到,最終只能撲通一聲跪下:“莊哥,這……我……求你了!”
莊瑾神色依舊淡漠,垂下眼瞼,端起茶盞。
對方跪求,他就要答應么?那明天外面豈不是跪滿了人?
對方的苦難,又不是他造成,與他何關?
“我、我知道了!”焦坤見莊瑾依舊不為所動,心中苦澀嘆息,此時此刻,真正感受到了社會的毒打,以及現實的冰冷殘酷。
這一刻,他甚至不怪莊瑾,心中只有對自己的痛恨、后悔。
——當初,他明明知道,自家條件也不是多好,家人從牙縫里摳搜省出的錢,給他練武,他卻不珍惜……好樂貪玩,懈怠習武,如此不懂事,造成自己明明天賦不錯,宿舍中第二個成為正式武者的人,后來卻漸漸落后宿舍其他人,被發配城南,斷臂、武道斷絕……
夜深人靜,焦坤躺在床上,每每想起都是后悔,但那種后悔,遠沒有此時此刻來得強烈——如果后悔可以量化的話,那此時,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我是若是當初努力,如今這事,說不得自個兒就能解決……’
焦坤想到這里,斷臂好似更隱隱作痛,站起身落寞離去了。
等焦坤走后。
莊瑾叫來錢文德,詢問此事,確認了下。
錢文德殷勤說了。
這件事,他其實知道的,甚至,都能做主,給焦坤平了,但……憑什么?
向來都是他占人便宜,這種讓人占便宜,花自己人情,給別人辦事……真要做了,那還是他錢文德嗎?
“幫焦坤解決了吧!”莊瑾隨口道。
“哎!”錢文德連忙答應著,拍著胸脯保證:“莊哥放心,今晚……不,今上午我就給辦了,保證辦得漂漂亮亮!”
只是焦坤,他當然不愿意,但他莊哥發話,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不僅要辦,還要加緊辦!盡快辦!辦得漂亮、妥帖!
錢文德出去時,心中都還在感懷莊瑾念感情——焦坤這種關系極一般的,都會給個體面,那他這種更親近的吶?
‘跟著這樣的老大,有奔頭啊!’
若是忠誠度能夠顯示,就會發現錢文德忠誠度蹭蹭上漲好幾點,不出意外,這家伙事后會幫著莊瑾宣揚說出,帶動街道一眾武者的忠誠度都會上漲一些。
莊瑾看著錢文德神情,就知道對方所思所想。
這事讓錢文德去辦,一方面的確是因為合適,另一方面,也是心術,的確有讓錢文德宣傳、‘千金買馬骨’展示給其他人看的想法。
“夫君用心良苦!”
陳蕓見證此事始末,感慨言道:“夫君不當面答應,說得難聽了些,也是揭開現實,固然讓人一時無法接受,卻也能打破幻想,讓人成長……對方離開后,又背后幫忙……”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教就會,這世上能讓人回頭的,只有南墻。只是,我哪有為對方考慮那么多?”
莊瑾搖頭道:“不過念著微末情分,舉手之勞,順便給下面人看罷了。”
“至于,不當面答應,也是擺出一個態度,我們關系沒到那個份上、沒那個情分,避免后續糾纏。”
在陳蕓面前,他并不會掩飾自己真實的一面,就像成婚前一日交心所言‘從不是什么真正意義上的好人’。
陳蕓聽聞,依舊眉眼清柔,無論如何,這都是她的夫君呢,也絕非淡漠無情之人。
她打開窗戶,花草樹木清新的空氣,與午后明媚的陽光一起撲入進來,遠處南半城好似剛下過一場太陽雨,升起一道絢麗的彩虹。
夏日的天氣就是如此,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