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野澤東岸的一處野渡,數不清的小舟就像是螞蟻一樣將河上大船上的物資往岸上送。
河岸上,無數木箱草垛都堆積在一起,來自西川、光州、壽州、還有各色叫不出的地方的口音充斥其中。
他們從小舟上不斷馱運著物資下來,然后在一片稍微平坦的河灘地上堆放物資,然后邊上還有度支的書手正在看著箱子上的封條,開始記錄。
在堆場的外圍,劉信脫下頭盔,向不遠處的使君行了禮,然后就帶著二百多的突騎奔了出去。
他們將負責探查周邊十里內的草軍情況,以及拉出一條警戒線,用來為這處臨時營地爭取反應時間。
趙懷安看到了,點了點頭,目送劉信他們遠去后,這才將目光重新放在了這里。
這一次保義軍從鄆城出發橫渡到這處野渡,一共匯集了六個半馬步都,其中重步一千八,突騎八百,帳下甲騎四十,此外還有隨軍的附兵兩千,隨夫三千。
至于其他人中,劉知俊帶著一半的飛虎騎不曉得奔到了哪里,而金刀和無當二都則與宣武軍一道去了任城那邊。
對此宣武軍是一萬個支持,這種只要遠遠看著,不用拼命的活,是最適合他們的。
此時,保義軍的六個半都就這樣在水上來回忙碌著,無論是吏士、附軍還是隨夫,全部卷起袖子在那邊扛大包。
在各自小隊將的組織下,馱運工作雖然還是亂,但卻沒有停歇卡住的地方,一直在往下推進。
可如此多的物資,即便全軍一起上,還是從中午干到了下午。
直到三個時辰多以后,船上的人員和物資才運送的差不多,而這會太陽都開始偏西了。
這個時候,營地的伙夫們也開始準備著今晚的伙食,
因為今日是重體力勞動,后勤司專門準備今夜加臘肉,再弄點湖里的水產,稍弄一下就是一頓好飯。
而那邊,在將物資和人員運輸完,那些隨夫們依舊沒有停歇,而是繼續用大船上帶來的木排開始在野渡外扎營。
這一次扎營的目的就不再是作為臨時的了,而是作為一個堅砦去建設。
這也是趙懷安從高駢身上學習到的,那就是不管仗打得多順風,一定要給自己留個后路。
當年還是在西川的時候,高駢在收復雅州后,直接在雅州的大江上建設浮橋,當時還是他趙懷安督工的呢?
那時候高駢就是做了這樣的打算,將未慮勝先慮敗這個軍事經驗用如此形象的方式展現在他的面前。
此后,趙懷安就一直沒有忘記過。
而現在,趙懷安就是效仿高駢的故智。
經過幾個月和草軍的戰事,趙懷安也開始讀懂了草軍這個對手,在發現對手的諸多優點后,也很自然地看出了他們的不足。
草軍目前存在一個顯著的缺點,那就是他們缺乏水師,這倒不是他們隊伍中沒有善操舟者,而是他們的就食范圍必須深入到更廣闊的陸地城市,這樣才能維持草軍的規模。
所以這也造成了即便草軍繳獲了一定規模的船隊后,也往往用于渡河之用,而不是長久的使用。
因為一旦主力深入到內陸,留在岸邊的草軍會變得相當危險,所以草軍無論吏士還是家屬全部統一行動。
而趙懷安就是利用了草軍的這一缺陷,在這片野渡建立水寨,作為自己的后路。
一旦他在兗州一帶遭受挫敗,他還可以返回水寨,然后從巨野澤這邊撤退回鄆城。
這就是未慮勝先慮敗,永遠手里多攥張牌。
當隨夫們在扎水寨的時候,趙懷安正坐在驢車上緩緩駕駛在營地的外圍,身邊站著一眾義社門徒和義子們。
站在大湖前,趙懷安忽然發現,他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看眼前的景色。
此時在他的面前,已經壓了很低的夕陽,將最后的余暉灑在水面上,涼爽的湖風吹在他的臉上,非常治愈。
湖面上時不時能見到一些小島,它們就如棋子一樣布在湖面上,交錯有致,給人一種和諧的美感。
此時夕陽又壓了半寸躲在了一片云彩后,溫暖的夕陽從云彩后照出,最后灑在湖面上,使得湖光呈現著不同的顏色。
有些地方暖黃一些,有些地方則更透亮一點,當湖風徐徐吹拂著湖面,波光粼粼仿佛魚龍在游走。
而他的門徒和義子們都站在驢車邊,甚至連那四頭粗傻的健驢都站在原地,與趙懷安一起沉浸地看著眼前落日的美景。
當趙懷安看見夕陽已經躲進云后,對身邊的門徒們說道:
“不要眨眼間,太陽很快就要跳下去了。”
說著,趙懷安自己也睜大著眼睛,死死盯著遠方的湖面線。
忽然,也不曉得是哪一次眨眼的時候,當再看,太陽已經徹底落在了湖下,而僅剩的余暉依舊留在天空和湖面上,顏色更加柔和。
此時,趙懷安才感嘆了句:
“真不錯!”
然后趙懷安就看向了前方營地內的保義軍吏士們,看到他們也在看著這片夕陽,心中被觸動了一下。
這本該是無數尋常日子都有的落日,可卻是他們中很多人看過的最后的余暉了。
當看見郭從云帶著劉信等人縱馬奔了過來,趙懷安對旁邊的孫泰、趙虎說了句:
“你回去告訴老墨,今天咱們甲板上不是跳上來一條傻魚嗎?我看得有十斤吧,今天晚上咱們就吃它,記得放點豆腐、小蔥、燉湯。”
二人點頭,便直奔回營地。
趙懷安美美地砸吧了下嘴,正要再感嘆一句“魚頭燉豆腐,神仙都不換。”
忽然那拉車的四頭傻驢齊齊叫了聲,然后當著趙懷安的面,拉了一泡屎,直熏得趙懷安大罵:
“你們這四頭蠢驢,遲早一天把你們熬成阿膠。”
然后趙懷安就跳下了驢車,避過屎臭,帶著郭從云他們到了風上頭,準備聽他的匯報。
劉信額頭汗涔涔的,接過旁邊郭從云遞過來的水袋,連喝了一大口,然后對趙懷安道:
“使君,咱們差不多把附近十里范圍都偵查好了。”
趙懷安在聽,然后劉信便將哨探到的情報俱告。
三個時辰前,劉信帶著二百余騎沿著桓水東岸開始拉網哨探著附近的草軍蹤跡。
那副聲勢完全就不像是悄悄地探查,而就是打草驚蛇,向那些草軍宣示著他們保義軍的到來。
所以劉信就像是帶著突騎在野外狩獵一樣,以差不多十騎左右的規模,形成一條南北長七八里的梳子,開始梳著桓水北岸的廣闊平原。
之所以如此,就是趙懷安曉得藏是肯定藏不住的。
草軍的那些票帥們只要有正常的智識,他們就不會放松這一段的探查。
而果然,當劉信他們只行了二里左右,就在野外看到了一支草軍的部隊,其中還有兩匹戰馬被放開馬鞍、韁轡,正悠閑地吃著地上的青草。
這里靠近桓水,算是一片上好的水澆地,所以這里本該是良田,但經過兩年的中原混戰、亂殺,這里已經徹底棄耕還草,成了野兔、狐貍的棲居地了。
這支草軍是本地人為主的隊伍,被安置在這里,不是因為他們多么機靈或者是多么善戰,可以抵御可能出現于此的唐軍。
他們在這里的最大價值就是他們本身。
一旦有唐軍從這個方向突破進來,被安置在這里的草軍首當其沖,自然是兇多吉少,可這些人的戰死卻能為后方的草軍提供警示。
是的,這里的草軍小帥甚至不愿意拿哨騎去哨探,而是直接拿外圍的草軍性命作為警報。
很顯然,在他們眼里,前者的價值遠遠高于他們。
而更妙的是,這些被安置在這里的草軍還沒覺得有什么問題。
因為絕大部分草軍都是被這樣安置的。
草軍的人數多達十余萬,甚至依附在外圍的更多,這么多人猬集在一片區域是不現實的,這超出了土地的承載能力以及補給能力。
從原始到現在,人類都是聚集居住在一起的,這樣做既有生存的需要也有情感的需要。
可聚集是需要代價的,差不多一個區域自然形成的人口規模上限在二百五十人到四百人之間。
而且還需要以血緣為紐帶來維系,不然這個上限還會更低。一旦超過這個上限,這個聚落就需要再分一支出去,到其他地方開拓。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一片土地上產出是有限的,人類的活動半徑又是有限的。
文明發展到大唐,雖然和原始人相比已經足夠優越了,但依舊不能破開這個困境。
如天下最大的城市,長安,其人口有三四十萬人,當中絕大部分的人又是不事生產的享樂階級。
而為了養活這些人,光關中的糧食盈余都不夠,非得靠運河將天下其他地方的糧食運到長安,如此才能維系長安的繁華。
這就是為何人人都渴望去長安,即便是做那里的一條狗。
因為其他地方是苦悶的生產的世界,那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是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而長安,以及依托長安而繁榮的汴州,則是另一個世界。
那是一個快活的消費的世界,五湖四海的珍饈匯聚于此,天南地北的美人爭奇斗艷。
這里是一個日與夜都不那么清晰的世界,在這里,是人能享受到的,唯一的極樂世界。
當然,前提是你是屬于這里的人,是玩樂的人,而不是那個被玩的。
而草軍呢?
他當然沒有朝廷那樣的組織度,所以也自然沒辦法將隊伍長時間集中在一處。
這不僅僅是獲得剩余糧食的問題,而是包括運輸、人員管理等一系列的事情。
因為就算草軍獲得了大批糧食,然后呢?
你糧食點附近的草軍自然是能吃飽了,可別的地方你不能不管吧?但問題是,你怎么將這里的糧食運到另外一個地方。
運輸?那就需要專門的轉運機構和隊伍,這這種管理能力已經超出了草軍目前的能力了。
甚至別說是異地了,就是在同一個地方,如何將糧食發下去都是千難萬難的事情。
所以,逼不得已,草軍只能將隊伍散開,讓他們分到其他地方就食,而只將核心的老賊聚落在一處,由各自票帥管帶著。
草軍的這種活動模式幾乎和塞外的胡人沒什么不同,都是做不到聚集人口而不得已的妥協。
所不同的是,人家胡人有牛馬可以遷移,而這些草軍自己就是牛馬,隨著核心老賊,隨波逐流。
所以當這支草軍被安置在這里后,就覺得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同樣的,他們也察覺不到這其中的危險。
人之間的差異,在個體生理層面上是沒多少的,可在想象力的差異,卻能形成鴻溝。
別看這支草軍都是兗州本地人,但他們依舊想象不到大野澤對面是什么世界,也不曉得那里是什么人。
這些人都是農民,而絕大部分農民一輩子的生活半徑都是二十里范圍,在這二十里有他們的熟人、親人、朋友,以及衣食住行的一切,這二十里就是他們的世界。
所以,當這些草軍被遷移到這里后,完全沒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實際上就是一個烽火臺。
相反,他們在來到這片土地后,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
這些原先就是農夫的草賊,在看到這片草甸的第一眼,將手插在土里的那一刻,就曉得這片土地的肥沃。
他們這支草軍小團隊的核心,是來自幾個相鄰里社的小家族,他們在經歷去年殘酷的逃難后,極其渴望安定下來。
而這片河灘附近的草地,在不遠處有一處廢棄的莊園,其主家原先應該非常有錢,整個塢璧的建設都是按照百年來營建的。
只可惜,不等百年,這支家族就只能被迫背井離鄉,丟棄了這片家園。
所以當這些草軍們被安置在這片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
整個二月和三月上旬,這支數百人的草軍都在清理著草甸,開辟田壟,清理著那片莊園的廢墟,而就在昨日,他們又取出了一批珍貴的糧種種了下去。
他們曉得這一批的收成不會太好,因為附近有大量的雜草都在和莊稼搶奪土地的養分,但這卻是新的開始。
在這里,他們會有新的家園,開始新的繁衍。
然后,這一天,劉信帶著十來騎就出現在了他們營地外。
在看到這支草軍的時候,劉信眼睛瞇了下,對方的人數在這片開闊地上一覽無余,想了想,他拿起一支號角開始吹響。
在他左右兩側半里地的位置,兩支飛虎騎聞聽號角聲,連忙靠攏了過來。
同時,草甸上的營地內,這些草軍也聽到了這聲號角。
大部分人是茫然,直到有幾個參加過曹州老賊帶領的幾次戰斗,曉得這是敵軍來襲了。
于是慌忙大吼,讓鄉里同鄰的男丁們全部拿起武器,準備保護營地、家人和這片田園。
只是當他們奔到柵欄邊,看到遠處出現的數十騎穿著鐵鎧、皮甲的騎士,看著他們手里的馬槊沖天而立,看他們的戰馬嘶鳴奮蹄,所有的勇氣全部化為霜雪。
這些人是唐軍精銳!
而遠方,劉信也在觀察著這片營地,內心稍微有些糾結。
在他的視野中,這支哨探的草軍簡直簡陋得不像樣子,一點也不專業。
那扎得東倒西歪的營地木柵,那毫無陣法可言的隊列,甚至這些人連旗幟都沒幾把,只是舉著一根根粗劣的長矛躲在木柵后面。
更可笑的是,這些草軍挖溝壑就挖溝壑吧,可為什么挖一條條的,還挖那么淺?
這些人不會覺得這些溝壑能抵擋得了咱們的沖擊吧?
本來劉信好不容易等劉知俊外派出去了,這多好的機會啊,正是他大展宏圖的好時候。
可自己帶著飛虎都來到兗州的第一站,就要打這樣的貨色?真讓人不甘心啊。
他這邊還看著,可忽然看看看著覺得不對勁了,怎么這溝壑的壟上還立著這個草人呢?
這又不是什么農田?
等等,這些人不會是在這里墾田吧?那這支隊伍到底是草軍呢,還是農民啊?
就在這個時候,對面忽然將營地上的那面草軍旗幟給放了下來,然后從營地里走出了三個人。
他們顫顫巍巍地舉著一面白旗,然后將衣甲全部放在了草地上,然后跪在那邊。
看到這一幕后,劉信分外失望地對自己的扈兵說道:
“真是敗興,就不能挺一挺?我這還沒用力,就跪了!”
可話雖是這么說,劉信還是甩動韁繩,帶著四名扈騎舉著保義旗奔了過來。
居高臨下,劉信也終于看清了這三人,心中再一次浮現了這樣的念頭:
“這些人應該去做農夫的!“
這三人的手很粗大,滿是老繭,可卻沒有一處是拿刀的地方,一看就是拿鋤頭的命。
看清這些,劉信哼了句:
“哪部的,營里多少人?為何要從賊?”
一連三個問題把三人問住了一會,但到底還是聽出這支唐軍是接收他們的投降的。
所以其為首的那個人,雖然緊張,但還是完整地回答了三個問題。
“回將軍,俺們是捉命鬼小帥的人,營里有老小三百零六人,從賊是因為肚子餓。”
劉信聽了這話,正要說“肚子餓就要從賊啊?”,可下一刻就悶住了,因為他忽然記起了自己還未投軍的時候,在老家也是餓肚子的。
他就是兗州人,而且老家距離這里不遠,就在前方的中都縣,這也是劉信被趙懷安任命為哨探的原因,他熟悉這邊的地理。
實際上,就這些草軍扎的這片地方,劉信都認識,大概七八年前,這里還屬于一個姓韓的家族,然后他從軍五六年回來后,在看到這里,只剩下斷壁殘垣了。
想到這里,劉信不禁想到自己的家鄉了,雖然他的父母已早死,家里也沒什么直系的親人,不然他也不會去投軍了。
他們這些本地人都曉得,他們這種非世代牙兵出身的,從軍之后基本都會派出去戍邊。
如兗海軍、天平軍、忠武軍這些藩鎮,他們出界防秋、戍邊的任務非常重,每年都有名額。
而這種任務雖然可以掙三倍錢,但藩內真正的好人家是不會去的,如牙兵子弟們,他們就是本藩的婆羅門,如何因這點小錢就奔波千里?
人離鄉賤,這些人懂得很。
而且他們在本藩是個人物,可到了外頭,誰還曉得你誰啊?到時候難道和那些鄉下武人睡在一個帳篷里?這還不臟了?回去也要被同僚們恥笑。
所以每年出界的名額就落在劉信這樣的鄉下人頭上。
也是因為親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所以劉信也不怎么想家,只有去年隨使君回壽州老家的時候,才有所觸動。
而今日,當距離家鄉還有幾十里路后,劉信忽然有了一種悸動。
自己從小長大的家鄉還在嗎?它還是自己記憶里的那個模樣嗎?
自己的鄉人也和這些人一樣,成了賊嗎?
此刻,聽到那句“肚子餓了去從賊”,劉信忽然有了一種感同身受。
是啊,如果他的鄉人肚子餓了,也會去投賊吧。
想到這里,劉信對下面跪著的草軍說道:
“行了,你們我收下了,一會你們收拾一下,隨我走吧。”
那草軍抬著頭,連連點頭,可最后還是忍不住看向營地外的那片田地,懇求道:
“將軍你能不能讓人看著這里,不要讓鳥獸吃了莊稼,這些都是俺們老百姓的命根子,被這么糟踐了,就可惜了。“
劉信看了那片田地,對旁邊的扈兵下令:
“一會和兄弟們說,不要踩踏莊稼苗。”
然后才對這草軍說道:
“走吧,帶你去見咱們使君。要是你能幫俺們使君打贏了,那你們以后就再也不用奔波了,你們自己種的地,最后也能由自己收麥了。”
說完,劉信又對這人說道:
“對了,俺也是這片人,就住在中都何家鄉。”
然后那三個草軍齊齊點頭,感激地看著眼前的鄉黨。
果然出門在外,還是家鄉人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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