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李己交接了手頭上的案子,給了兵科另外一位給事中張書,就在吏部文選郎張四維的帶領下,前往兵部報告。
這位文選郎的態度很謙和,一路上也不停的和李己套近乎。
但是李己卻覺得,這位張選郎似乎在打探自己和蘇澤的關系。
“李員外郎,”張四維率先打破沉默,聲音溫和,仿佛閑聊家常:
“今日春光明媚,倒是個上任的好日子。說起來,此番擢升,也是實至名歸啊。李兄在兵科時就以精通實務、勇于任事著稱,陛下和吏部都看在眼里。”
李己微微欠身,保持著謹慎的恭敬:“張郎中謬贊了。李某只是盡本分,不敢言功。此番升遷,全賴皇恩浩蕩與吏部楊尚書、張郎中等諸位堂官秉公拔擢,李某唯有兢業任事,以報萬一。”
李己在六科多年,也不是初入官場的新人了,他也知道如今朝中局勢復雜,自己剛剛高升,不能落下把柄。
張四維目光微閃,腳步略緩,仿佛不經意般提起:
“李兄過謙了。這朝堂上下,誰人不知李兄是‘實心任事’的典范?說來也巧,蘇檢正似乎也對李兄青眼有加啊。坊間都言,此番李兄能入武選司這等要害之地,蘇檢正可是向楊尚書力薦了的。”
他特意加重了“蘇檢正”和“力薦”幾個字,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李己臉上,實則在捕捉著李己最細微的反應。
李己心頭微震,想到了京師的一些傳言。
眼前這位選郎張四維,雖然和蘇澤同為高拱的門生,但是兩人都在爭奪高拱政治繼承人的位置。
如此看來,張四維對自己如此親近,是存著打探“蘇黨”消息的想法,故意向自己套話。
張四維研究了目前的局勢,以蘇澤在皇帝、太子和諸位閣老心中的地位,想要扳倒他幾乎沒有可能。
而且蘇澤為官極為謹慎,而且宗族凋零,沒有為非作歹的親戚。
蘇澤的妻子趙氏為人低調,但出身書香世家,端莊得體,在京師的貴婦圈子又十分吃得開。
就連從家人入手攻擊蘇澤,也找不到攻擊的點。
既然蘇澤本人,以及他的家人,都沒有可以攻擊的點,那只能從“蘇黨”入手了。
張四維和李己親近,就是想要從李己口中,打探有關蘇黨的情況。
畢竟李己剛剛高升,正是得意忘形的時候。
李己心中猛地一緊,果然來了!這“蘇黨”二字,既是自己官場上的助力,同時也給自己套上了緊箍。
張四維畢竟和蘇澤同屬高拱門下,所以上來只是試探。
萬一遇到和蘇澤敵對的勢力,那上來就是打壓了。
這也是站隊之后,必然會遇到的事情。
李己不動聲色,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與一絲謙卑的茫然:
“蘇檢正?”李己微微蹙眉,語氣帶著真誠的不解與感激:
“蘇檢正乃朝中柱石,國之棟梁,日理萬機。李某區區微末小臣,何德何能入蘇檢正法眼?”
“至于‘力薦’之說…李某實在惶恐,不敢妄自揣測上意。或許是李某在六科時,對兵部及總參謀部的幾份文書摘要,處理得尚算勤勉,疏漏較少,偶然入了蘇檢正的眼?”
見到李己裝傻,張四維暗道這幫“蘇黨”分子,都和蘇澤也一樣虛偽狡猾。
他身為文選郎,自然知道是蘇澤派人向吏部尚書楊思忠打了招呼,李己這才能列入晉升的名單。
李己否認自己和蘇澤的關系,又將功勞歸于皇帝和吏部,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
但是李己話里話外,又透漏著對蘇澤的敬意。
但是又只將對蘇澤的“感激”定位在對其“明察秋毫”、“提攜后進”的為官風格的敬仰上,避開了“結交私黨”的說法。
張四維聽著,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更深的好奇。
李己的回答太“正”了,正得像是在背書,把蘇澤的舉動完全解讀為一種基于公務表現的、不帶任何派系色彩的賞識。
這要么說明李己城府極深,要么…他真如自己所表現的那樣,對所謂的“蘇黨”內情一無所知?
張四維否認了后一種猜測,兵部武選司員外郎,這可是多少人拼盡全力都爭取不到的重要職位,含權量不亞于一省的布政使。
蘇澤動用了吏部尚書的關系,難道真的是為了提攜人才?
張四維不相信這樣的事情,他只能認定是李己城府極深。
一丘之貉!
張四維的眼中,蘇澤也是這樣的人,城府極深,虛偽狡詐,偏偏裝著一心為公的樣子。
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試探不成,張四維倒是果斷放棄,兩人各懷心思,繼續向兵部衙門走去。
等到了兵部,張四維倒是沒有繼續試探,而是迅速走完了流程。
兵部似乎有要務,再加上現在兵部沒有侍郎坐鎮,所以由李己的頂頭上司,武選司郎中申時行,代表兵部接收了李己。
交接完畢后,張四維也沒有和申時行這個張居正門下大弟子,過多的寒暄,以吏部事務繁忙匆忙離開。
等到張四維離開,李己這才松了一口氣。
沒辦法,和張四維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實在是太累了。
接下來就是申時行了。
申時行對李己就是真的熱情了。
他拉著李己說道:
“早就聽聞李員外郎知兵大名,子霖更是評價李員外郎乃是知兵的實干之臣。”
聽到申時行說起蘇澤,李己立刻說道:
“下官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入蘇檢正的法眼,驟然被推升到兵部,實在是惶恐。”
面對申時行這個“蘇黨”骨干,李己就迅速亮明身份,將自己升遷歸因于蘇澤。
申時行消息靈通,自然也知道李己升遷的緣由。
既然是子霖兄推薦的,那自然也算是“自己人”,所以見面就親熱了不少。
申時行作為領導,剛準備帶著李己去各司轉一轉,認個熟臉,就聽到了小吏來報,兵部尚書王崇古召集員外郎以上的堂官去節堂開會。
申時行笑道:
“這些倒是省事了,李員外郎我們直接去節堂吧。”
李己也沒想到,自己剛剛到兵部,就遇上了大會。
是發生了什么緊急軍情嗎?
廣西?東北?還是西北?
李己帶著疑問,來到了兵部議事的節堂。
接著就是申時行帶領李己拜見了兵部尚書王崇古,王崇古簡單說了兩句勉勵的話,接著申時行又帶著李己見了其他司的郎中和員外郎。
李己在兵科擔任給事中多年,在兵部本來就臉熟,熟悉起來倒是沒有花費太大的力氣。
等眾人都到齊之后,申時行也停止了交際活動,拉著李己在靠近王崇古的位置坐下。
李己本來是想要坐在末席的,卻被申時行拉在身邊坐下。
兵部現在只有一位侍郎,薊遼總督譚綸并不在京師。
所以排座次的時候,申時行這個兵部武選司郎中就緊挨著兵部尚書王崇古。
按理說,員外郎應該要坐在末席,但是申時行強拉著自己和一群郎中坐在一起,也沒有有任何異色。
這也說明申時行在兵部的威望很高,武選司的副手能和其他司的一把手同列,也都說明武選司在兵部的權勢。
這就是有人罩和沒人罩的區別嗎?
李己都要流淚了,他以前當官,不談被人處處針對,但提攜的貴人是沒有人,都是要靠自己一步步做出成績來,才能獲得上級和同僚的認可。
哪有今天這么順利的。
兵部尚書王崇古是個急性子,等眾人落座之后,他立刻說道:
“嘉峪關八百里加急!”
“兀慎部酋長那力不賴親率鐵騎,十日破火者三城!”
“前陣子塞防海防之議,被蘇澤的兼顧論給攪合了。”
“大好機會在眼前,要不要出兵接管兀慎部打下的地盤,閣老們又有爭議。”
“此事已經不是簡單的軍政了,陛下讓各部議定后上奏疏,我們兵部要拿出個什么意見出來?”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紛紛嘩然。
劉秉的“耶律大石”計劃,曾經在京師引起過討論,甚至各大報紙都爭相報道過一陣子。
但是當時總參謀部和兵部,都不看好這個計劃。
兀慎部又不是什么強大的軍事勢力,當年被戚繼光輕易擊敗。
火者在西域經營了好幾代了,一直都是西疆最大的威脅。
所以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劉秉所謂“耶律大石”計劃,不過是以卵擊石之計。
就是讓兀慎部和火者火并,消耗這些兀慎人的實力。
可是結果是,兀慎人出嘉峪關后勢如破竹,已經沖出了河西走廊,徹底攻入了西域!
武選郎申時行接過情報,他念道:
“上月十五日,兀慎部以‘護法誅邪’為號,兩千精騎夜渡玉門。其前軍持大明所贈鳥銃列陣齊射,火者馬麻黑帳前親軍‘虎刺赤’盡歿于硝煙。”
這時候,兵部職方司主司戴旭說道:
“怪哉!游牧部族素來野戰剽悍,攻城卻如鈍刀割肉。兀慎部何來這等能耐?”
申時行繼續念道:
“事后嘉峪關守將派人探查,又搜羅了火者殘兵詢問,復原了戰爭的過程。”
“玉門關早就已經廢棄,火者是倉促筑城,只是加固了殘關的城墻。”
“兀慎部采用了劉秉之計,集中使用火藥爆破,這才一舉破關。”
“再加上兀慎首領那力不賴將繳獲的虎刺赤金盔懸于矛尖,沿途宣稱‘滅佛者天誅’,火者殘害異教,對佛教徒劫掠尤深,而河西走廊中篤信佛教的城邦很多,所以沿途佛信徒都主動開城獻糧,讓兀慎無后顧之憂。”
眾人點頭,這樣子才合理。
但是兀慎部的戰斗力,還是讓眾人驚訝,早知道火者是紙老虎,大明自己去打就好了。
申時行又說道:
“兀慎部人數不多,實力不足,所以劉秉又派人聯絡嘉峪關的守將,讓我大明出嘉峪關接管兀慎部打下的地盤,請求用這些地盤換取火藥和武器的支援。”
“為了這件事,朝廷又起了爭論。”
申時行頓了頓說道:
“總參謀部拿出了一份作戰計劃,請求朝廷再筑玉門、陽關這兩個故關,將大明的防御陣線推到敦煌。”
“陛下又讓兵部驗證是否可行,諸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現在提出來,形成部議送到內閣。”
強化部議,也是蘇澤掌控中書門下五房之后,進行的政務上的改革。
大明原本的奏疏,都是以個人奏疏為主。
就是有關部門的奏疏,一般也是以部門主官的個人奏疏來上書。
這種公文明顯是比較隨意的,而且受到個人情緒的影響。
而個人的提案,也經常不太全面。
所以在蘇澤控制中書門下五房后,就開始引導各司衙門,以部議來上奏。
部議,就是部門議事之后,形成一致的意見,再由整個部門聯署,蓋上部門大印之后送的奏疏。
這首先是群策群力的結果,所有內容更加的完備。
其次上奏書的部門能形成部議,那內部也有共識,事情經過充分的討論,執行起來的難度也低。
而京師的六部九卿衙門很快也發現,部議比起個人的奏疏更有分量,畢竟是一個部門的意見,皇帝和閣老們也要考慮,至少也不能全盤否定。
此外部議既然是大家的群體意見,那說錯話的概率也會很低,而且是部門意見,就算是說出話,皇帝也不可能貶黜一個部門的人。
所以京師的六部九卿衙門,面對比較重要的朝政,也會召開會議,先商討出內部一致意見再說。
申時行又說道:
“朝中主要爭議的是,上一次棄守敦煌的問題。”
申時行作為狀元,記憶力也是很好的,他直接脫稿說道:
“弘治八年,我大明征討哈密告捷,曾收復敦煌。”
“但是哈密叛軍再起,雖然被我大明擊敗,但是西域總是不安寧。”
“先帝朝十八年,朝廷再次關閉嘉峪關,敦煌再次廢棄。”
“敦煌兩復兩廢,到底還要不要設城?閣老們也都在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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