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京師。
過完正月,中書門下五房的新公房終于恢復動工了。
羅萬化這些日子都泡在工地上,他向蘇澤匯報,按照這個進度,三個月后中書門下五房就不用和六科擠在一起辦公了。
這對于中書門下五房的官員們來說自然是一件好事。
畢竟和這幫六科給事中們擠在一起辦公,大部分官員還是很有心理壓力的。
蘇澤倒是覺得這樣挺好的,有六科盯著,省去了自己內部監察的成本,中書門下五房設立之后就如此高效,也有六科一份功勞。
隨著中書門下五房上了正軌,蘇澤這個檢正中書門下五房公事反而閑了下來。
每日一大早,蘇澤來到中書門下五房,召集五房的主司開會,聽取他們匯報前一天的工作。
然后蘇澤就會前往內閣,聽候四位閣老的差遣。
一般來說,閣老們各自管理的事務,都由各自的五房主司,也就是他們的政治秘書來對接,所以需要蘇澤協調的,就是一些跨部門的事務。
比如這一次兵部的改革,涉及到多個部門,需要吏部、戶部、工部、禮部的配合,還需要通政司將政令傳遞到各地方,就需要整個中書門下五房統籌。
不過這些事務蘇澤一般也會交給羅萬化,羅萬化辦事穩妥,經手的事務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所以蘇澤也安心將這些事情交給羅萬化。
剛開始的時候,還有其他衙門不買賬的時候,這時候就需要蘇澤出面了。
但是經過廷推閣臣和兵部改革兩件事務之后,六部九卿衙門不敢再抗拒中書門下五房的公務,羅萬化的工作也沒有再遇到什么阻力,需要蘇澤出馬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
不過這些日子,蘇澤又多了一件事。
隔三差五,他會被皇帝召入宮中,給皇帝講經筵。
說是給皇帝講解經筵,實際上每次小胖鈞都在場。
不止是蘇澤,皇帝這段時間也會召見四位閣老和各部重臣入宮開經筵。
蘇澤明白,這是借著經筵的名義,讓太子和外朝的重臣熟悉起來。
想到這里,蘇澤還是有些傷感的。
隆慶皇帝大概是對自己的壽數也有了預感,這是要讓太子盡快和外朝建立聯系。
因為是正式的經筵,所以每次蘇澤還是要認真備課的。
隆慶皇帝的經筵內容也都和外朝的實務相關,并不是簡單的四書五經的內容,更像是對太子的政治輔導班。
小胖鈞這些課程也很認真,得到了外朝大臣們的一致夸贊。
蘇澤閑下來,但是六科就非常忙碌。
兵科給事中李己,上次在吏科給事中嚴用和這邊受挫后,沒有跟著兵部一起上書,反倒是逃過了一劫。
六科沒有牽涉到兵部請辭的風波中,所以在皇帝清洗兵部的時候也沒有被波及。
倒是幾個跟著兵部官員一起請辭的御史被皇帝“致仕”了。
但是李己絲毫沒有對嚴用和的感激,反而深感其辱。
六科給事中不過正七品,聲望就是言官的生命。
這一次李己沒有卷入兵部的風波中,但也因為如此,被外朝盛傳加入了“蘇黨”,甚至還有傳言,六科已經被內閣和中書門下五房“馴服”,成為其“門下走狗”!
以往幾個和李己交往的都察院御史,都因此而疏遠了李己。
李己深以為恥,自總參謀部成立之后,日日盯著總參謀部,想要找到武將干政的問題,狠狠上書彈劾總參謀部,一雪前恥!
可李己盯著總參謀部半天,卻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其中他重點盯防的,自然是作戰司主司李如松了!
可以說,整個軍制改革,就是從李如松上書東北戰略,被皇帝調入禁衛營而起的。
李如松是蘇澤在武監的得意門生,當年李如松上書,蘇澤就上書附議。
作戰司,又是總參謀部最核心的機關,按照以往的經驗,這些武將能夠接近皇帝,肯定要忍不住要干政!
可是這一次,李己的經驗失效了!
自作戰司成立以來,李如松每日不是在自己的公房里奮筆疾書,就是前往國子監或者翰林院的圖書館,查看各種資料。
除此之外,李如松就是閱讀各種兵書,從古代的兵書,到現在的兵書,包括戚繼光的書稿,李如松廢寢忘食的讀書。
這還是武將?
李己都傻了!
你們武監這是培養武將?還是培養進士?
李己想到自己當年寒窗苦讀的時候,也沒有這么認真啊!
你們武將不是應該跋扈嗎?不是應該干政嗎?不是應該在皇帝面前邀寵進讒言嗎?
你一個作戰司主司,還真的研究起兵法來了?
李己又很快判斷,這大概是李如松的偽裝,他并不是真的看書,而是在預謀什么陰謀。
于是李己繼續盯防總參謀部作戰司。
“嚴給事中病愈了啊?”
“前幾日還想要上門探病,沒想到您這么快就好了。”
只見到嚴用和踏入六科廊,他臉上拍了粉,打扮成大病初愈的樣子,和幾位同僚熱情的打招呼。
李己卻看出嚴用和是在裝病。
每次朝議平息,嚴用和就剛好病愈,這世界上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如果說六科有蘇黨,這嚴用和絕對是一個!
李己又想到,內閣剛剛接管七品以下官員任命事務時,嚴用和就拿著六科的帖子去吏部施壓調來檔案。
這之后,中書門下五房和兩位吏科給事中關系日益親近,每日茶敘的時候都會帶上他們。
中書門下五房給六科分房的時候,也是將分配的權利交給嚴用和的,也因為這件事,嚴用和在六科的聲望日隆。
蘇黨已經自己跳出來了!嚴用和就是一個!
明白了這一點之后,李己對嚴用和更是仇視。
也難怪這段時間六科吃癟,原來是六科中出了嚴用和這個叛徒!
看到嚴用和宛如六科之長那樣,接受了同僚的歡迎,李己心中更加憤怒,你一個叛徒神氣個什么!
李己快要忍不住的時候,另外一名兵科給事中張書沖進來。
“李給事中,那李如松上奏了!”
李己大喜的站起來!
李如松這個大奸似忠的家伙,終于忍不住了!
這一次上奏,必然是要干涉國政!
想到自己蹲守大半個月,終于要有了成果,李己激動的站起來。
“奏疏送到哪里了?”
“剛送去通政司!”
“走!去通政司!”
六科有糾察百官的權限,官員在上奏的時候,六科也有權利查看奏疏。
當然,這種查看是在通政司官員的監督下,也只能在通政司翻閱。
這也是六科給事中的權力,可以提前對關于你的上奏準備好彈劾的奏疏。
在通政司調閱奏疏,也能給上奏人極大的心理壓力,表示六科已經盯上他了!
這時候對方也容易自亂方寸,露出更多的破綻。
李己帶著張書匆匆離開六科廊,嚴用和抬起頭,看著兩人離開的方向,露出微妙的表情。
另外一名吏科給事中陳三漠湊上來。
“嚴公,這些日子,我們配合中書門下五房,給吏部發了文書,這是備案。”
嚴用和揮手說道:
“我不在的日子,吏科的事情陳郎做主就是了,何必再給我看。”
陳三漠對嚴用和還是非常尊重的。
這位前輩不拿架子,也能給自己這個職場新人經驗指導,兩人合作相當的愉快。
“可是。”
嚴用和疑惑的看向陳三漠問道:
“陳郎可是有什么不順心的?”
陳三漠搖頭說道:
“這些日子沒什么大事,前陣子大家都分到了宿舍,都在感謝嚴公。”
“只是,不少同年都說,我們六科如今已經和中書門下五房沆瀣一氣,甚至有更難聽的。”
嚴用和雖然在家“養病”,但是消息卻一點都不閉塞,他笑著說道:
“說我們六科是蘇檢正門下走狗是吧?”
“嚴公都知道了?”
“京師傳言罷了,何必放在心上,若是畏懼人言,我們給事中還要不要做事了。”
陳三漠贊同點頭,可是又覺得哪里不對。
以往不畏懼人言,是指的六科不畏懼權貴,怎么感覺現在的人言和以前的不一樣?
看到陳三漠又是一臉猶豫,嚴用和決定還是要好好給他上上課。
嚴用和嚴肅的說道:
“這些日子,我們吏科幫著中書門下五房調閱吏部的檔案,被人非議不少吧?”
陳三漠連連點頭。
這些日子嚴永和請假,陳三漠出入吏部,經常被人指指點點。
畢竟其他給事中最多就是不拖中書門下五房的后腿,他們吏科給事中是真的幫蘇澤做事啊!
甚至因為這件事,幾個陳三漠的同年,都和陳三漠斷交。
嚴用和又問道:
“陳郎,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按照我的吩咐,先審閱這些名單,訪查這些人選?”
陳三漠連忙點頭說道:
“這當然!有幾個人選,我都是親自下的訪單。”
訪單類似于民主評議表,是官員在考核晉升的時候,科道和吏部向候選人的上司同僚下屬查探風評的監督手段。
這也是六科行使監督權的重要方式。
“那陳郎有沒有發現幾個害群之馬,阻擋他們晉升?”
“這個自然!”
陳三漠自豪的說道:
“其中幾個蠹蟲被我發現彈劾,還有一人被移送三司法辦了!”
嚴用和問道:
“中書門下五房那邊,是不是每次提拔都要聽取我們吏科的意見?”
“這是自然!那邊吏房主司宋之韓很尊重我們吏科的意見,每一個人選都要我們點頭才行。”
嚴用和道:
“既然如此,陳郎還在說什么?”
“這是我們吏科借用中書門下五房行使監督權,這些日子以來,你何曾擔心過考簿任務不能完成?”
陳三漠愣了一下,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按照考成法,六科要在內閣書寫考簿,確定自己每個月的彈劾任務,如果完成不了還要被罰俸祿,如果長期不能完成工作,就要被處分。
內閣也是通過考成法來考核六科。
但是自從吏科開始協助中書門下五房遴選官員之后,陳三漠的戰績斐然,每個月都超額完成任務,獲得了內閣的嘉獎。
陳三漠這幾次在內閣選人的時候進行監督,贏得了不少稱贊,內閣也對他的能力很欣賞。
嚴用和說道:
“吾等身為臺諫官,就是要不畏人言,做好吾等的職責就是了。”
“至于那些小人的議論,何必放在心上?”
嚴用和一頓話下來,陳三漠心中的郁結也排解不少。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中書門下五房吏房的官員,來到兩人身邊,對著嚴用和說道:
“嚴公,陳公,這是內閣擬任的官員名單,還請兩位審閱,其中幾個年前就出缺了,閣老們催的緊。”
聽到這里,陳三漠條件反射的說道:
“知道了,我這兩日就看完。”
這名官員又派了一陣子馬屁,給陳三漠灌了迷湯,陳三漠直接表示今天加班加點也要看完。
看到陳三漠這個樣子,嚴用和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有些多余,你不是和中書門下五房配合的挺默契的?
這也不怪陳三漠,這么一來,等于吏科擁有了七品以下官員任免的一票否決權。
這可是極大的權力。
如今七品以下官員的名單由中書門下五房起草,有草擬權。
吏科監督,行使否決權。
內閣定奪,掌握決定權。
這可要比以往盯著外朝彈劾人,含權量高多了!
中書門下五房成立后,明明六科的權力提高了,還從蘇澤手里分了宿舍。
可偏偏就有些人,冥頑不寧,非要跳出來和蘇檢正作對。
嚴用和看向通政司的方向,這個李己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
李如松可是蘇澤的弟子,豈能這么容易讓你抓到把柄?——
通政司內,看著如同小山一樣的文件,李己向經歷官徐叔禮問道:
“你說,這是李如松的上疏?”
徐叔禮賠笑說道:
“李給事中,這些都是作戰司用馬車運過來的,您要一頁頁看嗎?”
李己的臉都綠了,但是他還是咬牙說道:
“看!每一頁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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