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鈞看著黃驥滿張紙的算式,宛如看天書一樣,他疑惑的問道:“為什么?”
黃驥放下筆說道:
“殿下可知道,這京師的大糧商背后都是什么人?”
朱翊鈞搖頭,黃驥說道:
“能在京師開糧行的,都是背景深厚的,不少都是與國同休的勛貴。”
朱翊鈞點點頭。
黃驥又說道:
“可勛貴也不可能直接去管糧行,京師這些糧行的掌柜的,都是他們的管事,或者外雇的掌柜。”
“殿下也知道的,這店鋪無論交給誰經營,總是少不了吃里扒外的蠹蟲。”
這點朱翊鈞連連點頭。
前陣子的“大富翁”游戲,教會朱翊鈞的道理就是,人是經不起誘惑的。
無論看起來多么老實的人,放在經手那么多錢財的掌柜位置上,很難不萌生貪欲。
蘇澤教給自己的辦法,就是用監察制度來懲罰人,再用一定比例的利潤獎賞來獎勵人。
當身在這些位置上的人明白,自己一旦伸手所得到的,和最后損失的不成正比的時候,正常人都會權衡利弊,放棄伸手的想法。
而東宮的店鋪能盈利,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用了龍門帳法,管理制度先進。
黃驥說道:
“不少勛貴不懂貨殖,但是他們也有辦法。”
“糧行是一筆穩定的買賣,利潤也都是比較穩定的。”
“所以很多糧行的東家都不插手具體的賬目,只要求每個月固定上交一筆定額利潤就行了。”
黃驥這么說,小胖鈞就明白了。
哄抬糧價的事情,有些糧行就是掌柜的要賺外快,他們的東家未必知情。
這等于這些糧行的掌柜,拿著糧行的公款賭博。
一旦虧損到一定程度,就會影響糧行的正常運轉,那他們做的事情就要被發現了。
所以當虧損達到一定程度,他們一定會拋售跑路。
朱翊鈞掰著手指說道:
“可是只虧這么點,會不會太便宜他們了?”
蘇澤則說道:
“不會的,他們絕對要比這個價格虧得更多。”
黃驥對于經濟的理解不深,他也有點疑惑的看向蘇澤。
蘇澤說道:
“殿下,您知道戰場上,死人最多的時候不是破陣的時候,而是逃跑的時候嗎?”
“戰局已定的時候,士兵們都開始逃跑,如果不慎跌倒就會被后面的士兵踩死。”
“糧食價格崩盤的時候,也是同樣的道理,糧商們會互相踩踏離場,那價格就不是黃少史算的那個數字了。”
朱翊鈞聽懂了蘇澤的比喻,他摩拳擦掌,就等著看這場好戲。
七月十二日,京師里開始流傳消息,城外雨災嚴重,大量逃難的災民涌入城內搶糧。
京師這么大,雖然大部分百姓也沒有見過這些災民,但是不妨礙周圍糧行的價格一路走高。
而隨著《新君子報》一篇報道,講述了京郊一家逃難百姓的悲慘遭遇,城外雨災的消息不脛而走,京師城內的恐慌加劇。
各種離譜的傳言在坊間出現,有說有數萬人遭災的,還有說不僅僅是京畿遭災,就連河北山東也遭災了,有百萬災民在涌向京師。
這些離譜的傳言下,京師百姓紛紛涌入周圍的糧行搶購糧食。
京師的糧食價格一路走高。
緊接著,更讓人恐慌的消息出現了,不少糧行都掛出了限購的招牌,有的糧行早上開門一會兒就被搶空了。
問到這些糧行,回答都是缺糧。
這下子京師更加恐慌了,有百姓連夜排隊就為了購糧,而糧食價格又開始瘋狂上漲。
京師的糧食商人們,在這樣的“好形勢”下,再一次開會。
范寬從山西會館里出來,來到范氏糧行的倉庫,京師幾大糧行的掌柜紛紛向他行禮。
范寬坦然受禮。
一名掌柜的上來說道:“范先生,這報紙的效果可比原本雇人撒布謠言好太多了!”
眾人紛紛向范寬表示敬佩。
范寬也得意起來。
哄抬糧價這種事情,糧商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早就有成熟的經驗了。
但是以往要雇人傳播,效果不好,時間還長。
范寬這一次提議使用了報紙來傳播消息,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范寬有些得意。
通過報紙傳播消息是他的創意,但是范寬也沒想到報紙傳播消息的能力這么強。
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說服東家,在京師也創辦一份自己的報紙。
眾人彈冠相慶的時候,突然有人問道:
“聽說陳御史出事了?”
范寬嘆息一聲說道:
“陳御史上書引得陛下震怒,已經被貶謫了。”
眾人聽到這里紛紛嘆氣,少了五門巡城御史這個靠山,以后的日子可沒這么好過了。
范寬也很遺憾,誰也沒想到太子會進獻戲班給陳皇后,還讓帝后關系復合。
外朝大臣都對太子稱贊不已,偏偏這個時候陳景的奏疏送到了皇帝面前。
這也是隆慶皇帝寬厚,如果先帝嘉靖,陳景已經是被錦衣衛打死了。
陳景又遭貶謫,范寬又失去了靠山,他也有些惆悵。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沖進來。
“不好了,《樂府新報》登報辟謠,說城外雨災子虛烏有,城里沒有多少災民。”
眾人看向范寬,報紙的威力他們已經看到了,如今發行量第一的《樂府新報》出來辟謠,糧食價格豈不是要穩不住了。
范寬卻笑著說道:
“諸位莫慌,這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就《樂府新報》這么一篇文章,又如何能讓百姓徹底打消疑慮呢?”
“如果真的遇到災荒,他報館可是不放糧的。”
“大家繼續屯糧就是了。”
范寬這句話眾人紛紛點頭,恐慌性的流言豈是這么容易撲滅的,糧食和其他商品又不一樣。
普通的商品短缺,大不了就不買了。
但是糧食短缺,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眾人商議完畢,各自回到店鋪,又掛上了限購的牌子。
七月十三日,京師糧價再一次上漲。
緊接著京師又傳來了一個消息,順天府官員請奏放糧,但是被戶部駁回了,京郊沒有出現災情,戶部的常平倉沒有開倉的理由。
其實戶部這個理由也正當,律法上規定的常平倉是在災年放糧,現在又不是災年,開倉了責任是誰的?
萬一今年再遇到災情怎么辦?
這個消息傳來,京師百姓最后的希望也破滅。
京師糧價開始瘋狂上漲。
范寬從床上醒來,會館的管事送來了最新的報紙。
昨天他又參加了宴會,幾家糧行的掌柜輪流敬酒,范寬還感覺有些宿醉,腦袋嗡嗡作響。
喝下了解酒湯,范寬的宿醉感沒有好轉,他還是拿起報紙。
當他看到《樂府新報》本地新聞版塊后,突然看到了一則消息。
東宮旗下的商行平價出售糧食?
范寬皺眉,東宮也賣糧食?
他們之前又沒做糧食的業務,難道是以前留下來的存糧?
平價出售?
京師這么多聯手哄抬,東宮幾家鋪子能壓下來嗎?
范寬冷笑,他沒有將這則消息放在心上。
不過范寬還是決定去大同糧行看看,他把這些年積攢的銀子也投到了囤積糧食的買賣里,雖然昨天安慰了掌柜的,但是錢不落在袋子里還是不安心。
范寬走到大同糧行,看到排著長隊的人群,又安心了很多。
糧行掌柜的惴惴不安的說道:
“范先生,如今糧食價格已經足夠高了,要不就先賣一部分再說?”
范寬卻說道:
“別啊,掌柜的,不是說好等漲到那個數字再賣嗎?糧價還沒到頂呢!”
從大同糧行出來,范寬又怕其他糧行提前跑路,又跑了幾個糧行,穩住這些掌柜的軍心。
緊接著范寬又到了附近一家東宮的商行,看到商行掛著“平價出售”的招牌,也有一些百姓排隊,他又折返到了大同糧行。
“掌柜的,快派人去東宮的商鋪買糧!”
掌柜的聽聞嚇了一跳,范寬卻說道:
“這定是之前東宮進的糧食,現在拿出來賣,各太子博一個愛民的名聲。”
“如今京師附近,哪里還有這么廉價的糧食,買回來轉手一賣可都是銀子啊!”
聽到范寬這么說,掌柜的也有意動,但是他還是有些謹慎的問道:
“萬一太子手上的糧食多呢?”
“太子能有多少糧食?”
范寬說道:
“京師周圍的城市有糧但是不多,但是販運過來至少要十天。”
聽到范寬這么說,掌柜的終于放心,他連忙派遣伙計去東宮的商鋪購糧。
等到伙計買回來糧食,范寬更加高興了,果然太子不會做生意,輕易將糧食低價變賣,這不是助自己發財?
就在范寬和掌柜彈冠相慶的時候,突然有伙計說道:“掌柜的,不好了!糧船進城了!”
范寬一下子站起來道:
“胡說!現在又不是漕糧入京的時間,怎么會有糧船進城!?”
伙計結結巴巴的說道:
“范先生,不是從南邊來的。”
“不是南邊來的?”
“是從東面來的!從直沽來的糧船!”
范寬愣了一下,連忙沖出去,他騎上馬就向城外的永定河碼頭而去。
等到范寬來到城外的時候,就見到碼頭邊上擠著密密麻麻的人,碼頭力夫們將一袋袋糧食搬運上騾馬車。
范寬疑惑這到底是哪里來的糧食,就聽到一個太監站在碼頭上喊道:
“太子仁德,不忍京師糧價上漲傷民,這些是用海船運到直沽的糧食,大伙兒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范寬眼前一黑,他看著河面上的漕船,這才想起來直沽開埠的事情。
直沽是有天然良港的,距離京師有運河相連。
范寬光是想著陸運,卻沒想過從直沽海運,再用運河送到京師,這樣運糧無論是速度還是效率都要快上幾倍!
這么多的糧食入京,糧價還能挺住嗎?
范寬想到了自己多年的積蓄,咬牙騎馬返回城里。
他拉著大同糧行的掌柜說道:“拋!全賣了!”
掌柜的嚇了一跳,剛剛范寬還勸他收糧,怎么突然來了個大轉彎。
范寬臉色鐵青說道:
“太子早就布局了,咱們現在跑還能活命!再晚點就全完了!”
“那其他糧行呢?”
范寬都快要罵出聲來:
“死道友不死貧道,還管他們死活?”
接下來兩天,京師的價格開始狂降。
其實靠著從登萊海運,一時之間也朱翊鈞也沒能弄來太多的糧食。
但是蘇澤讓人在傍晚卸糧運回城內,然后夜里再偷偷送出城,第二天一大早再運回城內。
這樣造成糧食充足的感覺,徹底擊垮了糧商的信心。
當大同商行開始拋售糧食的時候,糧價就徹底撐不住了。
而糧食一旦開始下跌,百姓也就不搶著購糧了。
原本這個時候就不是缺糧的時候,糧食價格開始大跌,更多的糧商開始拋售回本。
踩踏下,糧食的價格再也撐不住了,只用了兩天就跌去了這些日子累計的漲幅。
就在小胖鈞摩拳擦掌,想要乘勝追擊的時候,蘇澤攔住了他。
“殿下,糧價已經穩了,不用再降了。”
朱翊鈞不解的問道:
“蘇師傅,我們用海運運糧,成本要低很多,再降價也能賺錢,為什么不賣了?”
“繼續降價,就能徹底壓垮這些無良奸商。”
蘇澤搖頭說道:
“殿下,谷賤也傷民,糧食價格大漲大跌,都是不利的。”
聽到蘇澤這么說,小胖鈞也決定停手。
蘇澤繼續說道:
“殿下可以派人問問,有沒有要出售糧行的,殿下可以盤下來。”
這一次東宮商鋪順利插足糧食生意,已經是很大的收獲了。
朱翊鈞連忙吩咐張宏去打探消息,如果能再買下幾家糧行,東宮就能徹底站穩腳跟了。
而蘇澤這番操作,讓朱翊鈞明白了什么叫做“商戰”,這感覺要比戰場還刺激!
蘇澤接著說道:
“殿下,這京師糧食波動大,也是不利民生的。”
食品得不到保證,就無從推進工商業,所以蘇澤也一直在想著如何穩定糧價。
蘇澤繼續說道:
“經營糧食細碎繁雜,并不是很好的產業,殿下乃是一國儲君,不應該看著這點蠅頭小利。”
朱翊鈞正色說道:
“蘇師傅所言極是。”
蘇澤又說道:
“但是糧食干系國本,東宮也不能放任。”
聽到蘇澤這樣前后矛盾的話,朱翊鈞也搞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蘇澤說道:
“臣請辦大宗糧食交易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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