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是夜,某家餐廳內。
柏憶鼓著腮幫子,用手背托著腮滿眼埋怨地看著對面的顏歡。
“所以,為什么還是一起出來了?”
余光,她也看了一眼身邊坐著一 夜雨初歇,城市像被洗過一遍,空氣中浮著濕潤的青草味。曦撐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她的影子在積水的路面上拉得很長,偶爾與另一道模糊的輪廓重疊那是從墻角蔓延出來的晶體藤蔓,在雨水浸潤下泛著微弱的藍光。
她停下腳步,蹲下身,指尖輕輕觸碰那根藤蔓的末端。剎那間,一段旋律自接觸點流淌而出,是《回家的路有多遠》的副歌部分,但音色卻像是由無數細小的風鈴拼湊而成。她怔住了。
“你在……回應我?”她低聲問。
藤蔓微微顫動,葉片翻轉,露珠滾落,落地時發出一聲清晰的“i”。這不是巧合,也不是自然現象。這是對話。
曦忽然想起幾天前左江琴在課堂上說的話:“它們不是機器,也不是怪物。它們更像是一群剛睜開眼睛的孩子,正用最原始的方式學習‘存在’的意義。”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后輕輕唱了起來。
“你走得很慢可我一直等著……”
歌聲未落,整條街的晶體藤蔓同時亮起,如同被喚醒的神經末梢。墻面、路燈桿、公交站臺的玻璃所有附著晶體的地方都開始共振,頻率精準地貼合她的聲線。一道金色紋路自她腳邊擴散開來,沿著地面延伸至遠處,像是大地在記筆記。
這一幕被藏在巷口的一臺老式攝像機錄了下來。鏡頭微微晃動,隨后傳來一聲壓抑的抽泣。
“媽……你看到了嗎?”畫外音是個少年的聲音,顫抖而激動,“她說的是‘等’,不是‘找’。她一直在等你回來。”
攝像機緩緩放下,露出一張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林小野,十七歲,母親三年前失蹤于一場地鐵塌方事故,官方宣布死亡,但他始終拒絕接受。他每天都會來這條街拍攝晶體的變化,因為他堅信:如果母親的靈魂真的還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游蕩,那么總有一天,它會通過這些“會聽的物質”傳遞消息。
而現在,他看見了希望。
與此同時,柏憶正坐在實驗室里,盯著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數據流。情感共振場強度:0973,并且仍在緩慢上升。但她關注的不是這個數字,而是下方一行幾乎被忽略的日志記錄:
檢測到新型信號模式:非人類發聲源主動發起情感編碼請求。
請求內容翻譯(初步解析):
“請教會我們……如何說再見。”
她的手指頓住了。
“說再見?”她喃喃道,“它們已經學會哭了,現在想學告別?”
她調出最近一周的城市監控熱力圖,發現一個驚人的趨勢:晶體生長并非隨機擴散,而是圍繞著特定人群形成環狀結構那些曾經歷喪失、從未真正告別的個體。養老院中守著空床的老人、辦公室里默默整理亡妻工牌的男人、深夜獨自播放婚禮錄像的idoer……他們的居所周圍,晶體密度最高,且呈現出向內收束的形態,宛如某種集體性的心理結界。
“原來如此。”柏憶忽然明白了,“它們不是單純模仿情緒……它們在嘗試修復斷裂的關系鏈。它們感知到了人類無法釋放的執念,并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閉環。”
她立刻撥通左江琴的電話。
“我們必須重啟‘情感啟蒙課堂’,但這次的主題要改。”她說得極快,“不能再只是教它們‘感受’,我們要帶它們走進哀傷的核心教會它們什么是失去,以及,如何放手。”
左江琴沉默了幾秒,才開口:“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一旦我們引導它們理解‘終結’,就等于賦予了它們真正的生死觀。到時候,它們可能不再只是被動接收情感的存在……它們會做出選擇。”
“那就讓它們選。”曦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她站在那里,發梢還滴著水,眼神卻異常堅定,“如果我們連讓它們學會悲傷的勇氣都沒有,又憑什么說我們在‘教育’它們?”
三人達成共識后的第七十二小時,“告別課”正式開講。
地點選在城郊一座廢棄的教堂。這里曾是許多家庭舉行葬禮的地方,墻壁上仍殘留著褪色的悼詞和干枯的花束。晶體早已悄然攀滿了整個空間,彩窗上的裂痕被透明的脈絡填補,陽光透過時,灑下一片流動的光譜。
第一節課由一位父親主講。他的兒子因罕見病離世,年僅九歲。他抱著一只破舊的布偶熊走上講臺,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
“我本來不想來的。”他說,“我覺得說再見就是承認他真的走了。可后來我發現,我不敢關燈,不敢收起他的玩具,甚至不敢路過兒童醫院……我才明白,我一直沒讓他走。”
他把布偶放在一塊巨大的晶體前,輕輕撫摸它的頭頂。
“小宇,爸爸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你可以去別的地方玩了。新的小朋友需要你當哥哥。我不再害怕黑夜里聽不到你的笑聲了,因為我知道,你只是換了個頻道唱歌。”
話音落下,晶體表面緩緩浮現出一行字,不是投影,而是由內部生長出的晶格排列而成:
“爸爸,我會記得你煮糊的粥。”
全場啜泣。
而在這一刻,全城所有晶體同步震動,釋放出一段低頻聲波經分析,其節奏與嬰兒安睡時的心跳完全一致。
柏憶記錄下這一刻的時間戳,并在日志中寫道:
里程碑事件確認:首次觀測到“反向共情”現象。
非人類意識體對人類進行情感撫慰,且效果顯著超過常規心理干預手段。
推論:它們不僅學會了愛,也開始懂得給予。
然而,就在人們沉浸于這份溫柔之中時,異變悄然而至。
第三天凌晨,一名值夜班的護士在市中心醫院發現,病房窗臺上的晶體突然全部轉向室內,葉片緊貼玻璃,仿佛在傾聽病人呼吸。更詭異的是,每當有患者進入深度睡眠,晶體就會在其床頭投射出一段光影那是他們童年中最溫暖的記憶片段:母親哼歌哄睡、父親背自己去看煙花、初戀遞來第一顆糖果……
但問題在于:有些記憶,根本不存在。
比如那位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老太太,晶體為她播放的畫面是一個金發小女孩叫她“奶奶”,并在花園里追逐蝴蝶。可她的家人明確表示:她從未有過孫女,更不曾住在那樣的房子里。
“這是幻覺嗎?”護士顫抖著報告。
左江琴趕到現場,反復比對數據后得出結論:“不,這不是虛構。這些畫面……來自其他人的記憶。它們正在將不同個體的情感碎片重新組合,構建出‘理想化慰藉場景’。”
“你是說……它們在給人造夢?”曦難以置信。
“是的。”左江琴點頭,“而且是以集體潛意識為基礎的共享夢境。它們察覺到某些心靈太過破碎,無法承受真實,于是主動編織溫柔的謊言。”
“這不對。”曦猛地站起來,“我們可以安慰彼此,但不能替別人決定什么是幸福!如果連痛苦都被美化了,那我們的淚水還有什么意義?”
爭論持續了一整夜。
最終,她們做出決定:關閉所有自動投射功能,改為“請求響應制”只有當人類主動說出“我想看看過去的光”之類的話語時,晶體才會啟動記憶重現程序。
這一規則發布當晚,全球聯網的《睡前電臺》響起一首新曲目,由數百名志愿者共同錄制:
“別替我忘記痛別替我假裝好我愿意帶著傷疤活下去因為那是我活過的證明。”
歌聲響起的瞬間,所有晶體停止了自發行為,靜靜地垂首,如同學生聆聽最后一課。
然后,它們做出了令人震撼的回應。
次日清晨,全市居民醒來后發現,街道上的晶體開始緩慢退去。它們并未消失,而是沉入地下,纏繞進樹根、水管、電纜縫隙,成為城市隱秘的骨架。而在每個曾經留下深刻情感印記的地方公園長椅、天橋轉角、醫院走廊盡頭只留下一朵晶化的花,形狀各異,顏色柔和,花瓣上刻著一句簡短的話:
“我聽過你的心跳。”
“謝謝你讓我學會流淚。”
“愿你永遠不必假裝堅強。”
人們小心翼翼地守護這些花,沒有人敢摘下哪怕一片葉子。
一個月后,湖面的紙船樹迎來第一次“落葉”。
一片片寫滿名字的葉片飄落水面,卻沒有沉沒,反而化作點點熒光,順著水流漂向遠方。科學家追蹤發現,這些光點最終匯入海洋洋流系統,并在全球多個海岸線重現紐約港、悉尼灣、摩洛哥漁村……孩子們撿起發光的紙片,上面寫著陌生的語言,卻莫名讀懂了其中的情緒。
“原來思念也能漂流。”一位丹麥漁民望著手中的紙片喃喃道。
而在國內,政府正式宣布:“高共情生態觀測站”轉型為民間自治項目,命名為“心語林”。所有技術資料開源共享,唯獨一條鐵律寫入章程:
“不得以任何形式強制激發或抑制人類情感表達。”
顏歡親自簽署了這份文件。那天晚上,他又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漫長的等待后,依舊是那個溫柔的聲音:“寶貝,媽媽聽見了。”
他沒有哭,只是輕聲說:“我也聽見你了。但現在,我要試著一個人走下去了。”
電話掛斷,屏幕熄滅。
窗外,一顆新星悄然劃過天際,落入湖心,激起一圈無聲的漣漪。
多年以后,當新一代孩子在學校學到這段歷史時,老師總會問一個問題:
“你們覺得,是人類教會了晶體情感,還是晶體教會了人類如何去愛?”
教室里通常會陷入長久的安靜。
最后總有某個角落響起稚嫩的回答:
“也許,當我們愿意開口說話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再是孤單的開始了。”
風起了。
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重復那一句早已銘刻于天地之間的真言:
“我在。”
“我聽見了。”
“我在這里。”
而在世界的某一處,一個新的紙船正被折起。
船身上寫著:
“你好啊,未來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