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挺大,但稀稀落落,就坐了六七個人。
孫副總隊,于支隊,言文鏡,以及負責重案的支隊和副支隊長。
除此外還有一位,很年輕,大概三十出頭,比言文鏡還年輕。級別也最低:其他一堆警督、警監,唯有這一位是二級警司。
但位置坐的極靠前,前面是副總隊,之下就是他,比兩位支隊長還靠前。
劉開春翻閱了一下面前的文件,眼中泛起古怪。
等于京城這邊畫好了所有的條條框框,要求陜西方面就這樣安排。
說實話,很難。因為這不是去飯館,你想吃什么就能點什么。這是請求外省同行協助,要因地制宜,要看實際情況。
而且是義務幫忙,人家能幫就不錯了,你還要求這么多,陣仗還這么大?總不能地方的案子扔下不辦,專門抽調警力給你保護一位特勤?
劉開春就覺得,這份協調函,百分之百會被打回來。
出乎意料的是,不但沒打回來,還立即回復,就地安排。甚至于,速度還這么快?
保密級別這么高,協調級別更是省廳一級,肯定要開會,要討論,要研究。還要征詢下級部門的意見,比如西京市局,更要協調各單位警力。按正常流程:少則五天,多則一周。
而陜西用了多久?前后兩天。
再看具體的內容:之前的協調函夠繁雜吧?西京還能更繁雜。
之前的要求夠多,條目夠詳細,西京還能更詳細。
舉一反三,查遺補漏,好多京城方面沒好意思提,更或是疏忽的地方,全部羅列了出來。可以這么說: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二十四小時全天候。
甚至隱晦的提醒京城:要是人手不夠,他們還可以友情支援。
劉開春突然有些看不懂了:什么時候,地方與地方之間的協調這么順暢,這么高效了?
他在部里干了十年,這是第一次見……
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副總隊孫連城解釋了一下:“在西京時,小林與警方多次合作,偵破過好幾樁大案要案,地方部門重視一些,并不奇怪。”
劉開春不置可否:在部里,他看過林思成的卷宗,還受領導委派,組織內部學習過相關案例:比如鈾瓷案,比如張安世盜墓案。
小伙子是挺優秀,但說實話:這保護級別,這動靜,稍微有些夸張。
京城夸張,西京更夸張,領導人家屬,也就這個陣仗了。
但他沒說什么:領導派他來,就是協助總隊協調地方和各部門的,如果總隊能自己解決,他百分之一萬個愿意。
暗暗轉念,門外傳來敲門聲,辦公室主任推開了門,領進來了兩個男子。
前一位三十來歲,相貌堂堂,后一位賊年輕,五官俊秀,二十出頭。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熱情的打著招呼,然后,總隊領導又為雙方介紹。
劉開春主動伸出了手:“王教授,林老師,領導委派我來,協助總隊與地方協調……”
委派……部里的?
領導,哪個領導?咦,唐定平?
王齊志握住搖了搖:“劉秘書!”
然后是林思成,就簡簡單單的握手,普普通通的介紹。但感覺劉開春看林思成的眼神,格外的不一樣。
案子因何而起,這小伙在其中的角色,領導為什么格外關注,又為什么派他來協助,劉開春一清二楚。
身為秘書,包括這段時間領導為什么苦惱,他也能猜到一些。所以看到林思成的時候,眼神就比較怪。
長的不賴,看著性格也比較沉穩,能力也強。關鍵的是,替南雁挨了幾刀不說,還救了她的命。
女人本來就感性,那丫頭的性格還那么直,這下好了……
但一縱即逝。
林思成只當沒看見,笑著問候了一聲。
重新坐定,言文鏡開始匯報,他拉過一塊白板,在上面一頓畫。
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足足六七層,偌大的一塊白板,畫了三四十個圈。
這是犯罪嫌疑人組織關系圖,雖然從前兩年就開始提倡無紙化辦公,科學推論。但老刑警依舊喜歡這一套:直接、簡單、且具有視覺張力。
起初,劉開春并沒有在意,但言文鏡往圈里填問號的時候,他漸漸發現不對。
一個問號,兩個問號,三個問號……偌大的一塊黑板,不是問號的就那么有數的幾個。
然后,才開始往沒問號的圈里貼照片:馬山、馬龍、任丹華、于季川、于季瑤……而且,最高的馬山才是第三層,上面的兩層全是問號。
這說明什么?
說明不好查。
但這只是其次,重點在于馬山、馬龍旁邊那一塊:上面三層是問號,第四層:任丹華。第五層于季川、于季瑤。第六層,千金廬……
這又代表著什么?
代表著查到了新的線索,這幾位,應該都是關鍵人物,包括最后的那個千金廬。
但這幾天劉開春一直都在,領導雖然只是派他來協調,但不論是總隊還是支隊,不論案情有什么進展,發現什么線索,第一時間就會告知,由他向領導匯報。
劉開春壓根沒聽說,支隊這些天查到過什么線索。那這些關聯人,疑似團伙嫌疑人,是怎么查到的?
正狐疑間,言文鏡翻開文件:
“任丹華,原名單華,三十三歲,河北唐山人。九七年,京城職業藝術大專畢業,在琉璃廠字畫店從事導購工作。九九年,注冊個體工商戶,從事古玩經營。一年后成立公司,現為漱玉居古玩文化有限公司法人,注冊資金一百萬……”
“于季川,原名李季林,四十二歲,河北唐山人,與任丹華為表兄妹關系。九十年代初,在古玩店當學徒,后學習古玩修復,現為西城區觀瀾文玩修復公司法人。于季瑤,原名李瑤,二十八歲,與李季林為兄妹關系,現為觀瀾公司總經理……”
“千金齋,金銀文玩修復公司,法人馮世宗,合伙人李建生,注冊資金……經營項目……”
言文鏡一個一個的介紹,著重提到這幾位與馬山、并其之間的關聯信息,劉開春越聽越感覺不對。
原來,壓根就不是支隊查到的線索,而是林思成通過社會關系打問到的消息?
而且全部是推測,而且只是林思成的推測:這幾個人之間的關系、暗地里從事的職業、在團伙內部扮演的角色,以及與馬山、馬龍團伙的關聯性。
利用社會關系查找線索,推進案情,這不奇怪。凡負責刑事、重案要案的單位,基本都有這種或是那種的“線人”,也不是沒有在關鍵的時候有過奇效。
刑偵推理,所謂的破案,基本就是根據行為、痕跡、時序等線索重建犯罪現場,再根據犯罪嫌疑人心理、動機錨定偵查方向。
說直白點,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工作都靠推理,包括審訊、物證關聯,這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靠自然人的社會關系查找線索,警方全程未參與?
未提供偵查方向,未提供技術支援,更未提供信息與數據支撐。
更奇怪的是,沒有任何專業支持,僅憑自然人了解到的極其片面的一點信息,想像化的臆測構建的人物關系,就這樣堂而皇之的擺在總隊的案情分析會上。
也不是沒有社會專家協助警方辦案,都不需要多遠,就比現成的例子:林思成協助西京警方的那幾件,夠典型,夠轟動,作用夠大,效果夠好。
但他只是提供協助,而非主導。
所以,這些推理,準確度有多高,專業性有多強,會不會誤導偵察方向,浪費有限的警力?
更或是,南轅北轍,前功盡棄?
乍一看,就感覺既荒謬,又可笑。
但劉開春沒敢吱聲,甚至于心里古怪的要死,卻只能死死在忍著,不敢在臉上表露出來。
因為他了解的夠多:不敢說從頭到尾,都是林思成領著支隊在往前走,但案子辦到現在,有這么大的進展,他至少要占一半的功勞。
主要嫌疑人的破綻是他詐出來的,慕陵被盜、團伙內訌殺人滅口是他推測的,也是他找到的,更包括那五具尸體。
甚至于連這個團伙的組織架構、作案模式,都是借鑒的他的思路。
但一次對,不可能次次都對。一個人再博學,再全面,不可能涉獵所有行業,了解所有的罪犯的作案模式。
盜墓的也分好多種,光是京城,不管明里暗里,出現的沒出現的,涉及盜掘的文物沒上千萬,也有幾百萬。
僅憑有限的幾件文物,僅憑年代相近,就推論這些人和已抓捕的馬山具有關聯性,乃至屬于同一團伙,劉開春就覺得過于草率。
也不止劉開春一個人這么想,包括孫副總隊,于支隊,乃至重案支隊的兩位領導。
比較熟,于支隊沒客氣:“小林,依據是什么?”
“文物!”
林思成言簡意賅,“我在千金廬看過三件:一件玉熊,出土于冀南一帶,墓葬級別至少是超品公爵。一件金累絲嵌松石盤,出土冀中石家莊一帶,墓主為親王或貝勒。
還有一件金鏨花卉紋嵌珠寶如意式香薰,出土于冀北、內蒙南部,應該為蒙古王公的陪葬品……”
“如果我沒記錯,馬山團伙骨干成員交待:大致零六年底到今年初,將近一年半,馬山往外販運的文物,基本就是這幾大類墓中出土:清早期王公、清中期宗室、晚清蒙古王公……”
“一件還能說是巧合,三件全部來自于同一類型的墓葬,巧合的可能性太低太低……”
幾位領導下意識的怔住。
供述他們也看過,馬山的手下,包括外號麻桿的馬龍在內,不止一位這么交待。
但因為他們級別太低,接觸不到資金、賬目等信息,具體賣給了誰,又是從哪挖的,賣了多少錢,一概不知。
馬山又拒不交待,暫時沒發現任何相關聯的證據,等于無從可查,所以這些供述基本沒有調查的價值。
但照林思成這么一說:這些文物,很可能全是從河北一省之內盜出來的。
不排除林思成在千金廬見到的那幾件,也出土于河北,更或是同一座墓,甚至和馬山販運的那些屬同一批。
那把這幾件送到千金廬修復的任丹華,很可能和馬山有一定的聯系。
當然,只是林思成的推測,而且不是很站得住的腳:因為東西早賣了,馬山的手下也不知道他賣到了哪里,暫時沒有相關的物證佐證。
僅憑單方面的供述就往一塊聯系,過于牽強。而且只是幾個馬仔,知道的有限,更說不定是馬山故意誤導他們……
正暗忖間,林思成再次開口:“這是其一,其二,這幾件文物出土后的保護措施一模一樣:無酸棉紙加鋁箔包裹,避光抑氧。然后充氮密封,阻斷因猝然富氧導致的硫、氯侵蝕。
恰恰好,與馬山的那枚XJ紅錢是同樣的處理手法。所以我推測,這些東西都是同一伙人盜出來的……”
幾位領導對視了一眼:剛還說有些牽強,只是一眨眼,林思成就拋出了足夠分量的線索?
在場的基本都見識過,他是如何根據那枚銅錢,推測到銅錢出土于慕陵,又是如只憑一塊羅盤,在沒有任何標識的田野間找到的十二座野墳。
又是如何在一座牛圈底下,找到了被盜的那一座,挖出的五具尸骨。
其他不知道,至少林思成的鑒定能力絕對一等一:生產年代、出土時間、埋葬地點、氧化環境、保護措施……等等等等。
他斷定用的是同樣的處理手法,那基本不會錯。
而且這次比上次好論證的多:把林思成在千金廬見過的那幾件想辦法弄回來,再化驗一下,和銅錢一對比就知道。
只要結果和他的推論是對的,既便不能證明這個任丹華和馬山是同伙,也必然有直接的聯系。
暗忖間,劉開春心中一動,愕然的盯著白板上的那些問號,以及那幾個箭頭。
剛才怎么說的?
沒有技術支持,沒有信息支撐,就憑一條薄弱的社會關系打問到了一點凌亂的信息,就構建這么復雜的關系圖,著實有些兒戲。
僅憑幾件年代相近的文物,把兩伙毫無聯的人物強行聯系在一起,這已然不是牽強,而是滑稽。
現在呢?
他看了好久,猛的回過頭,盯著林思成。
下意識的,腦海中浮現出剛才的畫面,耳中回蕩起孫副總隊的聲音:在西京時,小林與警方多次合作,偵破過好幾樁大案要案,西京部門很重視……
何止是重視?
十有八九,鈾瓷案、張安世盜墓案都是這樣偵破的。不然西京不會這么配合,這么積極。
換位思考:如果自己是西京的公安領導,能把他當爺爺供起來……
正驚疑間,孫副總隊點了點桌子:“小林,還有沒有!”
“有!”林思成點頭,“還有一只懷表……金質外殼,十二層琺瑯,十二色,標準的帝后級別。根據材料推測,應該生產于康熙中期,上面有太常寺卿,通奉大夫南懷仁的英文銘名。不出意外,這塊懷表就是他手工打造的……”
“其次,根據氧化程度,推測埋葬時間為嘉慶、道光年間。但根據腐蝕機理、銹質成分,埋葬土壤為弱酸環境,而慕陵卻是弱堿性環境。所以我懷疑,很可能出土于嘉慶的昌陵,出土時間不超過兩年……”
林思成平鋪直敘,領導們先是一愣,然后臉色一點一點的僵了下來。
嘉慶,道光?
乍一聽,父子倆,但要搞清楚:道光的慕陵在西陵,嘉慶的昌陵卻在東陵,兩個人的墓隔了幾百公里。
關鍵的是,純金表,十二層琺瑯十二色?
一點兒都不用懷疑:不是皇帝就是皇后,更或是太后。
一個慕陵皇妃盜掘案、殺人案還沒捋清楚,這突然又冒出來一個:很有可能,昌陵也被盜了?
天塌了好不好……
要說林思成看錯了?
一想到那枚銅錢、牛圈底下的那座妃墓,以及五具尸骨,幾位領導就想搖頭。
錯的概率不是沒有,但絕對比對的概率小很多。
這可不是妃墓,而是真正的帝陵……
正驚疑間,于支隊突然發現不對:“等等……林老師,你剛剛說,那只金表產于康熙中期,上面有南懷仁的名字?”
“是的,于支隊!”
于支隊的臉已經不是僵,而是像鍋底一樣黑:康熙是什么時候?
距今三百多年。
哪怕這塊表和南懷仁沒關系,這也是一只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只懷表。既便是進口的,也是第一只進口表。
更有可能,是第一只國產表。
他硬生生的扭過頭:“言文鏡,你給我查一下,康熙哪年登基,南懷仁哪一年來的中國?”
壓根不用查,劉開春就是文科生,脫口而出:“我記得,康熙登基是一六六幾年,而南懷仁到中國時,順治還在位……”
于支隊咬著牙,心里殘存著最后一絲希望:“林老師,會不會是南懷仁從歐洲帶過來的?”
“有可能!”林思成頓了頓,“但只限于機芯。表殼、表鏈,都是國產的……”
于支隊咬住了牙:還國外個屁?
十二層琺瑯十二色,當時的歐洲哪有這個技術?
好了,不用懷疑:第一只機械式的國產懷表。
用老京城人的話說:不論是代表性、歷史價值,都他娘的蓋了帽了。先不說是不是從昌陵盜的,哪怕頭鉆地,也得先把這塊表找回來。
“這個應該不難,最多不超過這個星期,那位任總就會露面,同時把這塊表送過來……”
稍一頓,林思成想了一下,“算算時間,他們肯定已經調查過我的信息,如果西京那邊沒有紕漏,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任丹華的上一級可能會露頭……”
幾位領導齊齊點頭:露,使勁露。露的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但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干……
于支隊猛的呼了一口氣:“林老師,這只表,你多久能修好?”
“快的話,三到五天,拖的話,半個月到二十天!”
“拖,盡量拖!”
孫副總隊截釘截鐵,一指言文鏡,“言文鏡,別說沒給你機會:你把林老師給我保護好了。等這個案辦完了,老子親自去找局長求情,磕頭都行。辦不好,趁早給老子滾去一監看犯人……”
“老于,你盯著點,這個蠢貨有時候腦子不靈光!”
何止是有時候?他就沒靈光過……
于支隊暗暗嘆氣,點了點頭。
“老于,你現在就安排人,查……查這個任丹華、于季川、于季瑤。但要注意,動作輕點,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
于支隊胸板一挺:“是!”
“還有,繼續審馬山……直接告訴他:任丹華已經落網,他要再不交待,就沒機會交待了……不交待也沒關系,請專家們盯著,問他們是不是一伙的,一詐就知道……”
幾個支隊長和副支隊長齊齊點頭。
前車之鑒,后車之師,林思成幫他們趟開了路,照著抄就行。
案子這么大,性質這么嚴重,已顧不上什么合規不合規。就算違規,也要把案子破了再說。
孫副總隊點著太陽穴,估計是還想交待什么。正發散思維,林思成的手機“嗡嗡”的一震。
他拿出來一看:于季瑤?
不是電話,是一條短信。說是請他喝茶,順便介紹一位老朋友。
他和于季瑤才第一次認識,哪來的老朋友?
除非,那位任總。
林思成心念一轉:“露頭了!”
于支隊長精神一振:“誰,任丹華?”
“估計不止!要是任丹華,她直接就來店里了,沒必要另外約地方!”
林思成想了想,“應該是任丹華的老板……”
幾位領導齊齊的回過頭,盯著白板。
與馬山并列,任丹華上面那一格,好大的一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