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藥、吹焊、淬火、拆模、編織。
循序漸進,有條不紊。
就感覺,林思成的那雙手穩不說,還無比的靈活,烏木鑷上下翻飛,或挑、或壓、或撥、或絞,或盤,比頭發絲還細的鎏金銀絲來回穿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構織成一方方復雜的圖形。
大大小小七八個破洞,幾十根銀絲錯綜凌亂,但從頭到尾,林思成沒出過一次錯。
然后去垢、砑光、嵌珠、塑形、修整……一只金光璀璨,珠光閃耀累絲嵌珠香囊擺在案上。
林思成摘下手套,接過方進遞來的毛巾,仔仔細細的擦著手。
兄妹二人壓抑著心中的悸動,于季川托起香囊,眼中閃爍著精光。
顏色一般無二,銀絲一般均勻,就感覺眼前這東西,從來沒有損壞過,更沒有修補過?
唯有仔細尋找,才能在原先剪斷的接口處,看到焊接的色差。
不過這非人力可為,別說林思成,就算用機器,也做不到上百個焊點不留一點兒痕跡。
可惜,只是一只現代仿品。如果是真的,哪怕只是晚清左右,少說也值個二三十萬。
關鍵是這手藝,神乎其技……
暗暗驚嘆,于季川打開皮箱,拿出一只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盒子。
“林掌柜,還得麻煩您!”
林思成點點頭,瞄了一眼,打開盒蓋。
民國時的銅胎畫琺瑯西洋人物八音盒,純國產,由中國第一家音樂鐘表廠,上海美華利音樂鐘廠生產。
關鍵的是,這玩意的構造和包括懷表在內鐘表區別不大:由發條提供驅動,由齒輪傳遞動力。
仔細再看,外部還好,估計經常擦拭的緣故,只是有些舊。但內部早已銹死,發條銹成一團,齒輪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論損壞程度,比那只懷表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那只懷表的齒輪和發條外部全渡了金粉,內里更含有相當比例的黃金,具有相當強的防銹能力。
反過來再說:剛才那件香囊只涉及到累絲、焊接、嵌珠、點翠,如果換成那只金表,這幾種技術也就只能修修外殼。
但如果能把這玩意修好,修好金表里面的齒輪、發條輕輕松松。
大致看了看,林思成神情玩味:“于總,這臺也修?”
“修!”于季川鄭重的點頭,然后比劃了一下,“五萬!”
“五萬塊?”林思成搖搖頭,點了點盒蓋,“如果不是壞的,至少能買二三十臺!”
“我知道!”于季川的臉上露出一絲尷尬,“想來,您也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他們和那位任總是一伙的?
再看于季川,語氣謙和,態度恭敬,眼神中流露著佩服。
佩服什么,就因為林思成修好了一只現代工藝品香囊?
正因為于季川是內行,所以他才能看的出來:林思成能不能修好那只金表他不知道,但修復累絲、鎏金、渡金文物的手藝絕對頂尖。
能在不到半天的時間,能把這只香囊修到肉眼幾乎看不出區別的程度,全京城不超過三巴掌。
其中的一大半都在故宮里,剩下有數的幾位,全是各珠寶公司的工程師、設計師、大師傅。
一年年薪上百萬,人家腦子吃腫了,才會接這種來歷不明,掙不到幾個錢,搞不好就會把自己送進去的活。
說直白點,民間壓根找不到這種手藝。能找到,敢賺這個錢的,頂多也就李建生那樣的二流貨色……
轉念間,想起臨來這兒時表妹的交待,于季川勾了勾腰:“林掌柜,抱歉。”
說著,他又揭開箱子,拿出一張支票,往前一遞:“剩下的請林掌柜喝杯茶,您別介意。”
林思成瞄了一眼,十萬。
減掉香囊的三萬,八音盒的五萬,還剩兩萬。差不多頂京城白領半年的工資,就為表示一下歉意?
“于總言重了,真金白銀,你情我愿,沒什么見諒不見諒的!”林思成笑了笑,指了指盒子,“修倒是能修好,但比較費時間,多則半月,少則一周!”
“我知道,林掌柜盡力就好!”于季川又指了指桃花眼的女人,“這是舍妹,以后會常來叨擾,林掌柜見諒。”
這是應該的:人家眉頭都不皺一下,花十萬塊,就為了修兩件可能三五千都不值的東西,難道是錢燒的?
無非就是想驗證一下,是不是像那天在千金廬,林思成對那女人說的:手超極高,什么都會一點?
不說以后,哪怕只合作這一次,也要先搞清楚林思成確實能修好那只金表,修到能走的程度。
幾百萬,乃至有可能上千萬的東西,花個十、八萬試一試,等于灑灑水。
再順便觀察一下,林思成的來歷有沒有啥問題,身邊有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人,為以后的合作打好基礎。
所以十萬都花了,派個監工的,合情合理。
林思成點點頭:“理所應當!”
“那麻煩林掌柜!”于季川拱了拱手,“就此告辭!”
“好,我送兩位!”
說走就走,干脆利落,都到了門口,女人轉過頭,柔柔的笑了一下。
眼角一勾,眼神中透著濃濃的媚意:“林掌柜,方便的話,能不能留個聯系方式?”
當然能。
哪怕這女人不要,林思成都會想辦法讓她知道。
林思成報了號碼,女人存在了手機里,還給他回撥了一下。
兄妹倆上車,帕薩特駛出車場,林思成長長的呼了一口氣:算是上了鉤?
看著遠去的車尾燈,趙修能一臉狐疑:“不是說挺急嗎?我還以為,修好香囊后,他們當場就會拿出金表。”
“幾百上千萬的東西,沒那么容易。”林思成搖搖頭,“既便不擔心我點雷(臥底,意指與警察有關),也要防著我截擂栽樁(做局設套)。”
趙修能頓了一下,若有所思。
干這一行,手藝頂尖的大師傅,哪個不是五老六十?而林思成不過二十郎當,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而且出現的太巧:就像剛來了瞌睡,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了個枕頭?
而這些都是其次,最關鍵的是:太老道。
說話行事老道,心智老道,江湖經驗更老道。換位思考,任誰都會想:這怕不是江湖同道想截擂,在給他們設局?
以防萬一,肯定要打問一下,再觀察一下。但不會拖太久,基本不會拖到真把那只八音盒修好之后。
頓然,趙修能又擔心了起來:“既然這伙人和馬山是一伙,會不會出岔子?比如,內部……”
“師兄,放一百個心!”林思成分外淡定,“京城的公安部門沒那么拉胯。”
出事那天,又是警衛單位的領導,又是部里的領導,動靜不可謂不大。
但說實話,真正知道發生了什么,林思成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的,級別最低都是支隊以上的領導。
要是這個級別都出了問題,壓根不用等林思成查到什么慕陵,更不可能見到什么任丹華。保準從上到下早逃了個干凈,有的沒的一骨腦的往馬山身上栽贓。
而且林思成的參與程度又這么深,可以這么說:案子辦到現在,能取得這么大的進展,至少有一半是他的功勞。
既便再不專業,支總、總隊也會想到,把他的身份保護好,百分之百,早就和西京那邊聯系過。
就算這伙人想通過內部打問,頂多也就問一問趙修能的這個師弟是個什么來路,表面干的是什么營生。
但別懷疑,他們毛都查不出來一根……
“安全起見,還是要早做防備!這樣……”趙修能想了一下,“我讓老二到鄉下待幾天!”
鄉下,寶雞?
林思成怔了一下:“師兄,不至于吧?”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碰到師弟這樣的高手,他連馬山都不如,一詐就露餡。”趙修能語氣堅定,“我下午就讓他走。”
別說,趙修賢的心智確實要差一點。
林思成再沒有反對,任趙修能去安排。他想了想,又拿出手機,“我再問一下言隊長!”
雖然魚有點小,但釣了小的,才能引出更大的。既然露了頭,肯定要查一查。
說打就打,林思成撥通了號碼。
說了好大一會兒,掛了電話,看王齊志眉頭緊皺,心事重重的樣子,林思成笑了笑:“老師,你不用擔心,我這次肯定不冒險。”
王齊志擔心的不是這個,有他看著,林思成肯定會收斂一點。
他低著頭:“那個女人你得防著點!”
“老師你說哪個,那位任總?”
“不是,我說的是今天這個,于什么來著?”
“于季瑤!”林思成回憶了一下,“內勾如月,外勾若翼,赤脈貫瞳,隱透春意……老師,這樣的眼睛,看狗都深情!”
我說的是這個嗎?
我連唐家丫頭都不擔心,擔心一個來歷不明,混江湖的下三濫?
林思成口味沒那么差……
王齊志瞪了他一眼:“在監控里看你們盤道的時候,趙總說過這么一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論鑒定,你眼力高超。論修復,技術爐火純青,論機智,堪稱靈機百變。更難得的是,你還懂風水,懂堪輿。
在這些人看來,你天生就是吃這碗的天才、全才。所以,肯定會下足功夫查你,試探你,一旦過關,就會不惜血本的拉你入伙……這個女人,很可能就是為這個來的!”
“是嗎?”林思成一臉迷茫,“感覺不太像?”
王齊志“呵”的一聲:還“是嗎”?
前天在千金廬,今天在這里,林思成一次比一次賣力,為的是什么?
他就差直接挑明了:看,我眼力夠高,手藝也夠高吧,夠不夠資格入伙?
對方要還是不動心,林思成百分百,會適時的展露一下尋龍分金的絕活。
開弓哪有回頭箭,從那女人隨手下套,把林思成拉進局里開始,結局就已經注定了:總得有一個倒下去。
所以,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王齊志皺著眉頭:“我的意思是得考慮全面一點,怕就怕煮成一鍋夾生飯,老話說的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老師,你要相信警察的實力,除非對方不露頭,只要一露頭就秒……”林思成往店里指了指,“而且,言隊長已經做了安排!”
王齊志點點頭: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萬一哪里露了馬腳,被那女人看出點端倪,她心一橫,給林思成一刀怎么辦?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而且,漏洞還那么多?
林思成倒不是很擔心:漏洞是多,但警察又不是吃素的?
哪里有洞哪里補。
老船木刻的茶臺,鑿痕里凝著琥珀一般的光。
門被推開,風吹了進來,銅鈴輕響。
楊新低頭耷腦的走了進來,沒敢說話,默默的遞上一張紙。
馮世宗冷著臉接了過來,大略一掃,臉色稍微好看了點。
李建生伸著脖子瞅了瞅,猛呼了一口氣:“還好,丟的不多,都是小件!”
“大件他也能拿的出去才行!”馮世宗冷哼了一聲,“晚上三個人值班,竟然都能讓賊進來,你怎么安排的?”
楊新囁喏無言,不知道怎么辯解。
也是見了鬼,門窗緊閉,三層樓都有人值班,小偷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東西偷走?
甚至于釜底抽薪,把裝監控的電腦機箱也一并偷走,他現在想查人是從哪進來的,東西是怎么運走的,都沒辦法查。
“老板,要不要報警?”
馮世宗臉黑了下來:“你腦子被驢踢了,忘了咱們是干什么的?”
楊新不以為意:雖然都是警察,但抓小偷的和管文物的又不是一個部門?
但他沒敢吱聲。
“會不會和姓任的有關?”李建生突發奇想,“怕我們反水,想抓點把柄?”
不是沒可能,但應該沒這么快。
畢竟才三四天,不至于這么快就撕破臉。
既便決裂,也要把送來修的東西修好,交完貨,付完尾款再說。
馮世宗搖了搖頭:“保險柜是好的,賊也沒進財務室!”
這倒是。
要抓把柄,肯定得偷賬本。
“估計是個過路的賊!”李建生看著楊新,“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這么輕松就得手,說不定就會來第二次,這幾天多安排幾個人!”
“師父,我明白!”
李建生擺擺手,楊新下了樓。
他點開按扭,電茶壺嗡嗡的響,馮世宗坐了下來,從抽屜里拿出茶葉。
忙活了一早上,光顧著擔驚受怕,兩人連口水都沒顧上喝。
拿過茶杯分好,水剛好燒開,沖了一杯,李建生吹著浮沫:“這都第四天了,姓任的怎么沒一點動靜,也沒派人來要表?”
“不知道!”馮世宗琢磨了一下,“估計是沒談好,也有可能是對那小子有顧忌!”
也對,畢竟是隨時吃花生米的營生,怎么小心都不為過。
暗暗轉念,李建生突發奇想:“更說不好,她只是個跑腿的,做不了主?”
馮世宗端著茶杯,頓了一下:“感覺不太像。”
沒哪個跑腿的這么豪橫,幾百上千萬的資金說調就調。
也沒哪個老板能這么放心,這么輕易的把剛從帝陵里挖出來的珍寶丟給手下,讓她隨意擺弄。
“應該不是!如果姓任的是個跑腿的,那她老板的生意該有多大?”
李建生沒說話,腦海中浮現出那一日的場景。
當時馮世宗正在氣頭上,沒怎么留意,但他看的很清楚:那個小賊拱手的時候,打了兩個手勢。
只是偶爾聽人說過,具體代表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李建生至少知道:不是世代盜墓倒斗的,沒人懂這個。
但姓任的那個女人像是愣住了一樣,分明是能看懂。
收貨倒貨的,不可能懂這個,除非,姓任的也是行里人?
既然是行里人,那背后就肯定還有人。如果這樣,那之前和老馮商量的點炮,就跟開玩笑一樣: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想到這里,李建生眉毛一挑:“老馮,這事得緩一緩。”
“什么,姓任的?”
“對,反正不能急。大不了一拍兩散,把股退給他,以后路歸路,橋歸橋!”
李建生心思急轉,“另外再打問打問,那個小賊的來歷……這小子出現的太巧了。”
“也對,小心駛得萬年船!”馮世宗放下茶杯,“但我估計,既便有問題,也不是沖我們來的!”
李建生豎了個大拇指:英雄所見略同。
搞不好,就是設局截擂的。
古色古香的閣樓,青磚地被磨得溫潤發亮。
紅泥爐里爆出松香,銀絲炭籠罩住朱火,甕壁上凝滿細密的水珠。
滿室藥香。
待滾了三滾,任丹華提起甕梁,將藥湯倒進瓷碗里。
女人端了起來,剛剛湊到唇邊,蒸氣灌進嗓子里,激的一陣猛咳。
“大姐,你別急,稍晾一晾!”任丹華給她舒著后背,“實在不行就住院!”
“又不是沒住過,多少年的病根了?”女人喘勻了氣,又搖著頭,“尸氣進了肺脈,也就中藥管點用!”
任丹華撇著嘴:你聽那些老神棍瞎忽悠?
但她沒吱聲,又取了個碗,兩只碗不停的倒。
“我覺得,還是去醫院住幾天的好。你不喜歡看西醫,那咱就看中醫。再者馬山已經進去了,不用怕有人找后賬……”
“他雖然進去了,可他老大可沒進去!”
說了一句,女人又笑了起來,“天狂有雨,人狂有禍,活該他有這一劫。”
任丹華深以為然:光天化日,當街綁架,甚至還動了槍?
這兒可是京城,你馬山不進去誰進去?
暗暗罵著,任丹華又有些擔心:“我總覺得不安心:托了好幾個關系,竟然都不知道他被關在哪?我就怕,把他以前的事翻出來,他為了立功,再把我們交待出來?”
“聽說是110通知后,派出所半個小時才出警,結果弄巧成拙。影響太惡劣,又涉及內部,哪個敢給你通風報信?你要能問到消息才見了鬼……”
“但問題不大,真要有問題,他老大不會穩座釣魚臺,不動如山。再者馬山也不敢:這次的事情,了不起就是買兇傷人,動手的人是他讓手下花錢雇的,他連個組織頭目都談不上,頂到天三五年。”
女人搖頭,“如果把我們交待了,他干的那些事就會被翻出來,槍斃十回都不夠。哪個多,哪個少?”
“我是怕他老大記恨咱們,如果不是我們截擂,馬山也不會進去!”
“馬山不搶我們,我閑的去搶他?既便告到老板那,也是我們占理。放心,翻不出浪花來。”
女人冷哼一聲,“大不了,把那幾只黃龍還回去!”
任丹華也是這個意思:所謂息事寧人,錢可以慢慢賺,無非就是損失一點。既然做妖的馬山進去了,沒必要死磕到底。
暗暗轉念,她又吹了吹,等到碗不燙手,才遞給女人。
女人慢慢的呷著,像是突然想了起來:“對了,上次那批貨,處理的怎么樣?”
“好的基本出完了,就剩幾件散頭貨,這個月就能補好!”
回了一句,任丹華心念一動,“大姐,我準備換一家!”
女人抬起頭:“怎么了,那個千金廬又玩心眼子?”
“兩個老東西,忒不是東西……”
任丹華咬著牙,把經過講了一遍。
起初,女人并沒有在意。
干這一行,留點心眼很正常。打洞的防著出貨的,出貨的防著銷貨的,銷貨的又防著收貨的。
就像她和馬山,同一個老板,同一口鍋里攪馬勺,不照樣打生打死?
同一個團伙里都如此,何況只是普通的合作關系?
但隨即,女人越聽越感覺不對。
會鑒,會修,機智百變,人情達煉。
關鍵的是,出現的時機:丹華正著急修黃貨,突然從天上掉來了一個手藝絕頂的高手?
哪有這么巧的事情?
“我讓于季川兄妹試過,龍門、切口、元良印都能對得上。關鍵的是,他拜的還是趙老太太,又收了趙破爛兒子當弟子,來歷應該沒問題。”
“我懷疑的不是他的來歷,而是目的……”
說了半句,女人突地一頓,“等等,你剛說,他多大?”
“二十二!”
二十二……呵呵,毛長齊了沒有?
感覺更巧了……
女人皺著眉頭:“你最好好好的打問一下……”
隨即,她又搖搖頭:“算了,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