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說話,氣氛有些詭異。
兩個人四只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
年輕,出奇的年輕,日光燈下,猶能看到臉上浮著一層淺淺的絨毛。
長的好看,五官俊秀,身形挺拔,雙眼明亮而有神。
氣質也很獨特,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七個人,不知不覺間,就會讓人忽略其他人,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但要說他雙眼如炬,洞察秋毫,眼力比跟著自己學藝近二十年的楊新還要老道,李建生總有些不大信。
因為這一行光有天賦沒用,沒個二三十年的積累,沒有足夠豐富的經驗,吃不了這碗飯。
對,說不定就是個煙霧彈,眼睛毒、有能力的是其他人,而非這個小孩……
暗暗轉念,李建生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趙修能的臉上。
歲數倒是挺符合,看手上的銹就知道,絕對是個行家。人雖然是第一次見,但李建生聽過:看這張臉,與趙修賢足有七八像,一看就是他那位在西京當坐地虎的兄長。
倒是聽說過,這人扒散頭的手藝不差,但只精瓷器。常言隔行如隔山,讓他掌一眼,斷斷新舊沒問題。但如果說他能看出,乾隆時的東西放到民國時,才埋進了乾隆時的墓里,應該不可能。
有這份眼力,不至于讓親弟弟的生意越做越差,淪為行業內的笑柄。
一時半會,李建生也有些拿不準,暗搓搓的給合伙人使了個眼色。
幾十年的搭檔,默契不是蓋的,馮世宗頓然明白:桌上那幾件東西,確實像是年輕人說的,是一件真,一件假,一件半真半假。
咦,這倒稀奇了?
他眼睛一亮:“貴姓?”
“不貴!”林思成看了看他伸過來的手,“馮老板,我一度以為,你們店里定過什么規矩:比如不能和客人握手,又比如客人問貴姓的時候,不能說名字什么的。所以,能免就免了!”
頓然間,王齊志的火氣去了一半。
趙修賢問男人貴姓,男人腔都不搭。自己又和他握手,他手都不抬。
現世報,來的快,林思成還的更快:既然不講禮貌,那咱們索性都別講!
馮世宗的手僵在了半空,又看了看后面的楊新:四十來歲的漢子,臉色一陣紅,一陣青。
明白了,剛才的楊新就是這么干的。
他哂笑一聲:“都是誤會,不打不相識!”
“你是老板,你高興就好!”
不管他們的目的是什么,但趙修賢帶他來,確實是奔著修東西來的。而且林思成就沒想過收什么費用,等于免費幫忙。
結果,人家壓根沒當回事不說,還覺得趙修賢別有用心。
果然,老話沒說錯:越是倒貼,人家越覺得你不值錢。
林思成不置可否,看了看吊著胳膊的老人,“您是大師傅,這手斷了應該有一個多月了吧?
手下弟子良莠不濟,手藝著實拿不出手,客人又催的急,所以你們才廣發江湖帖,求請扒散頭的同道救急。但人請來了,你們卻又當賊一樣?”
李建生驚了一下,又覺得莫名其妙。
驚的是,不管誰問,他都說他這手斷了兩月有余,包括馮世宗。其實前面并沒有斷,只是不想趟渾水,故意打了石膏。后面馮世宗起了疑,他沒辦法才弄斷的。
滿打滿算,將將一個半月。
人的眼睛再厲害,也不可一眼斷定骨頭折了有多久,想來是蒙的,李建生并沒有在意。
他奇怪的是:老老少少七個人,趙修賢雖然在圈子里的名聲不太好,但好歹有些名氣。何況他這位大哥還是西北有名的坐地虎,為什么出頭撐場面的,是這個年輕的不像話的小伙子?
轉念間,他正準備說點什么,林思成卻轉過頭,看著三十出頭的女人。
“您是貨主,剛才那幾件東西,都是您的?”
女人眼睛一亮。
肯定沒人說過,馮世宗和李建生又沒有介紹,他怎么知道?
正狐疑間,林思成比劃了一下:“那件黃貨,也是您的?”
女人狐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林思成又指了指剛剛看過的那口箱子:“拿到這兒挺久了吧,是不是要的比較急?”
女人又點了點頭。
要的急就好。
“有沒有考慮過,換個地方?”林思成笑了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手藝超好!”
女人怔住,捂著嘴笑了來。身材又極有料,外罩風衣,內里一件薄薄的打底衫,一顫一顫,一晃一晃。
被個毛頭小子騎臉上撒尿,馮世宗再是城府深,也有些挎不住臉。
笑容一點一點的消失,他冷著臉:“小子,懂不懂規矩?”
“我確實不懂你們這兒的規矩!”
林思成指了指趙修賢,“但我沒騙你,趙總帶我來,真的是想幫你們撐撐場面,順便帶我見見世面。但沒想,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你們防賊一樣,無非就是怕趙總下出籠(撬生意)、偷冷飯(搶客戶)。這些年趙總的生意確實不太好,又這么殷勤,你們這么想也無可厚菲。包括不讓座,不上茶,不報家門,這都沒什么。
但我老師好歹是國家文研院的高級研究員,國家重點院校正高級教授,去了國博、故宮,就連院長、館長都不敢說不和他握手。
他主動和你徒弟……哦不,和你店長握手,但別說抬手,這位楊店長連個眼神都欠奉。那既然這樣,偷一下冷飯也無妨。”
說到一半,幾個人驚了一下,瞅著王齊志:文研院的高級研究員?
看這吊兒浪蕩,天老大老子老二的模樣,感覺不太像?
正暗忖間,聽到后半句,幾個人的臉一沉:你這是偷嗎,你這他媽的是明搶?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馮世宗瞇著眼,眼神刀子似的刺了過來。李建生更直接,抬手一指:“年輕人,沒混過江湖是吧,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李師傅,你不用威脅我,我還真就挺懂這一套!你也不用教訓我,只要是你會的,我還真就懂一些。”
“人不大,口氣倒不小?”李建生“呵”的一聲,“算了,毛都沒長齊,老子跟你爭什么爭?給我滾出去……”
看徒弟站著不動,目光陰冷,他冷哼一聲:“楊新,你發什么愣?”
他知道楊新想干什么,馮世宗也知道,但還有客人在,正事要緊。
不然,他們哪會這么輕放這個小子離開?
楊新點點頭,剛抬起腳,女人攔了一下:“等等,先別急著攆人。”
知道這位來頭大,楊新不敢動了,看了看馮世宗。
馮世宗輕輕一搖頭。
這位是店里最大的客戶,還是投資人,肯定要尊重一下的。
女人笑吟吟的看著林思成:“你怎么知道,那幾件金器是我的,還知道,黃貨也是我的?”
“我不但手藝好,眼力也挺好……”
話還沒說完,女人又笑了起來。
林思成又強調了一下:“真的!”
他一本正經,而且很嚴肅,但女人反倒笑的更厲害了。
她也能看出來,這小孩并非油嘴滑舌,確實想給她證明,但她就是想笑。
但隨即,她就笑不出來了。
林思成拱了拱手,又打了兩個手勢。
一個八指交叉,剩下的兩個大拇指伸出一截,叉了個十字。。
然后一錯,兩根大拇指并在一起,微微一曲。
第一個,是在向她問好:杵頭,幸會。
第二個,是表明他自己的身份:他是掌眼,更是散頭家的大頂。
所謂的杵頭,既盜墓團伙或文物走私團伙中,專門處理尾貨的頭目。如果排座次,差不多第六或第七。
掌眼多為盜墓團伙中的大頭目,不是一把手,就是二把手。即堪山、輿水、找墓、斷墓、尋金井(墓室正中,開盜洞的最佳位置)的高手。同時負責鑒定、斷代、估價。
如果干的是正行,那就是眼力極高的鑒定師。
散頭即殘器,扒散頭即修復師,大頂即大當家。敢這么自稱,不但手底下有撐得住場面的好手,自身的手藝必然要極高。
女人瞇了瞇眼:但你才幾歲?
問題是,這兩個手勢做不得假,甚至連馮世宗和李建生都不認識。
更關鍵的是,合作了五六年,連馮世宗和李建生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以為她是專門倒騰生坑散頭貨的散家。
這小孩卻一言道破?
女人半信半疑,認認真真的看了一遍。
不光看林思成,還看他身邊的人。
知道她在懷疑什么,林思成指了指趙修能:“這是我師兄,姓趙,趙修能。坐鎮三秦,不常來京城,你可能沒聽過。”
又指了指趙大趙二:“這是我兩個弟子!”
女人怔了怔,目光在父子三人的臉上轉了一圈,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帶藝投師?
嗯,這么說不對。說準確點:姓趙的這一家子傳承不繼,只能改換門庭。
換種說法:雖然有家傳的手藝,但這兩個年輕一點、一看就是第三代的兄弟倆學不會,只能另尋名師。學成后,再不能說是家傳,而是要報這個小孩的名號。
他為什么不介紹趙修賢?因為趙修賢手藝不精,還未登堂入室,壓根不算正宗傳人。
關鍵的還在于:她找趙修賢修過東西,知道他這位兄長的來歷,更知道林思成所說的“坐鎮三秦”是什么意思。
不但是真正的坐地虎,更是正兒八經的清廷內務府匠師的傳人。
所以,這小孩的手藝得有多高?
看她眼睛又在王齊志臉上瞟,林思成介紹了一下:“這是我老師,大學的老師,不在這一行!”
女人又一驚:“你大學還沒畢業?”
“剛畢業,今年讀研究生!”
嘴唇囁動了兩下,女人依舊半信半疑。
“看我太年輕,知道你不信。但不騙你,不論是眼力還是手藝,我確實都挺高。”
看林思成一本正經,女人又想笑,覺得不合適,又抿住了嘴。
王齊志和趙修能對視了一眼:林思成向來是能謙虛就謙虛,能低調就低調,什么時候這么自夸過?
看來是找到正主了。
不對,說準確點:應該是找對地方了。
這座千金廬,要么和馬山有關系,要么和那個設套的女人有關系。特別是眼前這個女人,十有八九是直接關聯人。
不然林思成不會這么認真,這么用力。
暗忖間,林思成左右看了看。
中間是三排工位,左右兩邊是儀器室,前后兩邊擺著立架,上面擺滿了物件。
或銀或銅,锃銅锃錫,或錯金、或鎏銀,或是殘器,或是修復好的物件,或是只補了一半。
林思成大致一瞅,然后回過頭,看著店長:“你是李師傅的大弟子?”
楊新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看了看他的手,林思成又指一指:“那樽錯金花銀菩薩立像是你補的,但沒學到家:錘揲手藝只是一般,紋飾呆板,線條散亂,狗啃了似的。
錯銀和鎏金的手藝更差:原器金箔只有半毫(0.15毫米)你雖然能錘到那么薄,卻嵌不到那么穩,那么平。
沒辦法,就只能偷機取巧:加深陰槽,加厚金箔,足足厚了三倍。怕客戶發現,你又調稠金汞齊,準備用金漆封住痕跡。但火候沒掌握好,水銀滲進了胎體里,東西算是廢了……”
林思成又笑了笑:“賠了不少錢吧?”
楊新咬著牙,剜了林思成一眼,又四處亂瞅。
如果不是店里的人講,這小子哪能知道這么清楚?
但見了鬼了:除了師父,連老板都不知道,這些狗日的是咋知道的?
馮世宗和李建生卻又驚又疑。
合作這么多年,李建生瞞誰都不可能瞞他。只是念在楊新多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馮世宗就沒有過問。
他們敢保證,這件事就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就算他們提起的時候,被人偷聽到,但至多也就知道這東西被楊新補壞了,絕不會知道的這么清楚:
偷機取巧,刻深陰槽,加厚金箔……
水銀過量,金汞齊的溫度過低,水銀滲進了銀胎里……
關鍵的是,這小子就遠遠的這么瞅了一眼,連手都沒上。感覺就像是,他親眼看著楊新補壞的?
兩人正驚疑不定,林思成指著一件銅胎畫琺瑯花觚。剛要說什么,他咦的一聲 走近了點瞅了兩眼,林思成一臉古怪:“怪不得?”
“這是廣琺瑯,產自廣州,清中時專供十三行向外國出口。釉料中含砷,顯色更艷,但含鋅量極少,所以更硬,延展度較差。”
“李師傅不知情,也可能是沒看出來,當成官作(官用,區別于御用)琺瑯修補,結果不但沒修好,反而燒崩掉了好大一塊,而且直接崩到了胎底。”
“而這一件從胎到面,整整有七層釉,可惜李師傅手藝沒學到家,只能補三層。那怎么辦?”
林思成笑了一下:“跟徒弟一樣,偷機取巧:在銅胎上又墊了一層銅胎,但沒掌握好尺寸,墊的太厚,所以只能補兩層釉,不然就會凸出來。
但李師傅,我說句實話:能補這種東西的顧客,眼力差不到哪里,你想這樣瞞過去,估計有點懸……”
臉上的肉不停的抽,嘴唇直哆嗦,話還沒說完,李建生一聲暴吼:“你他媽放屁……”
馮世宗卻跟呆住了一樣:怪不得李建生早都補好了,讓他交貨,他卻一直推脫,原來是怕露餡?
不對……自己都不知道,這小子怎么知道的?
而且還知道,李建生的手藝,頂多只能補三層?
但不管他是怎么知道的,都不能再讓說下去了。
馮世宗眼神一冷,剛要說什么,女人瞇了瞇眼。
他心里一跳,乖乖的閉上了嘴。
女人看著林思成,饒有興趣:“還有沒有?”
“有倒是有,但不能再說了,不然今天怕是走不出這個門。”
林思成笑著回了一句,又指了指一件清代的銅鎏銀累金珠馬鞍:“補的好的也有,比如這一件,用的是明代的控溫炸珠工藝,金珠極勻,零點三的珠子,誤差不超過零點零一……”
“焊粉配的也好,焊的更好:金珠間的空隙一般大小,三層珠網間呈旋螺儀結構,比原器更穩定……”
稍一頓,林思成看了看工位,男女十來位,全都仰著脖子看戲。
掃了一圈,他沖著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笑了笑:“師傅手藝不錯,比起你師父都不差,比你大師兄更是高出好大一截……”
稍一頓,看了看他手底下的鎏金器,林思成“咦”的一聲,“不大對,看你手底下炸珠累珠的手藝,好像比你師父都還要強一點……哈哈,藏活了?看來你也知道,在這地方永遠都出不了頭,要不要考慮一下,換個地方?”
馮世宗和李建生的臉都綠了:他們還能不知道,吳泉的手藝比楊新要高好大一截?
但干這一行,不是手藝高就能挑大梁,要忠心,更要嘴嚴。
到這一步,他們再沒有半點懷疑:這小雜種不但眼力高,手藝更高。
沒眼力,看不出這幾件東西壞在哪里。沒手藝,不可能只是遠遠的瞄幾眼,就知道這些東西是怎么補的,怎么修的,又是怎么偷機取巧的。
但這只是其次,關鍵的是心更狠:你當他只是為了搶客戶嗎?
他是明著告訴任丹華:這地方不是太靠譜,你得擦亮眼睛。
如果丟了這女人的生意,千金廬的收入至少降三成……
所以一點兒都不夸張:要不是任丹華在這兒,馮世宗和李建生能當場提把刀,把林思成攮死在這里。
但別說動,他們連句狠話都不敢說。因為女人不但是客戶,還是半個老板。不然就憑李建生的手藝,這兒的生意做不到這么大。
而黃了生意,散伙只是其次,重點在于這女人一旦狠下心來,下手更毒。
就這十來分鐘的功夫,她不止一次用眼神威脅馮世宗物李建生:乖乖閉上你們的嘴,讓他說完……
“看來手藝確實挺好,眼力更好!”
女人點點頭,“能不能問一下,師承哪一家?”
林思成答的干凈利落:“趙老太太!”
任丹華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
圈子就這么大,扒散頭能稱得上手藝拔尖的說少不少,但也沒多到哪里去。只要是干杵頭這一行的,心里基本都有數。
趙老太太手藝是高,但精的只是瓷。再是活成了人精,再是觸類旁通,也絕對沒有到只是遠遠的看一眼,不需要上手,就能知道那是一樽廣琺瑯的程度。
甚至于,像是透視眼一樣,能看出李建生崩壞了原釉,補了一層胎,只補了兩層釉?
再說了,他要真的師承趙老太太,老太太有什么必要讓兩個孫子改換門庭?
但女人沒點破,示意了一下:“黃貨呢?”
馮世宗和李建生一個萬不情愿,卻又不敢不聽。兩人暗暗咬著牙,又給楊新使了個眼色。
楊新沒敢吱聲,乖乖的開了保險柜,拿出一只拳頭大的小盒。
女人接過來,又往前一遞。
林思成沒半點避諱,直接接了過來。
入手很沉,無花無紋,但通體瑩潤,白中帶點微黃。
象牙?
嘖,連裝東西的盒子都是正兒兒經的內務府牙器,里面裝的東西得有多珍貴。
暗暗轉念,林思成順手一揭:一塊懷表!
黃金質地的外殼,黃金質地的芝麻鏈,金胎上的畫著一幅三多圖:桃、石榴、佛手。
但保存的不怎么好,釉面的顏色基本褪盡,只能勉強看出原圖的輪闊。
包括金殼和金鏈也一樣:顏色發烏,不復光彩。
林思成瞅了瞅,心中泛起幾絲狐疑:確實是一件生坑貨,但絕沒有半年那么短,挖出來少說也有兩三年。
而且這樣的東西,至少也是皇貴妃一級,更有可能是皇帝或是皇后,不可能埋到普通妃嬪的墓里。
更關鍵的是銹層和腐蝕機制:只有弱酸環境下,琺瑯才會退色。如果是弱堿環境,不管是十層釉還是八層釉,早脫完了。
所以,和慕陵,和馬山盜的那座墓沒什么關系。
暗暗轉念,林思成的揭蓋表蓋,隨后,他先是一怔,然后心臟止不住的一跳。
表針中間有一行字母:FerdinandVERBIEST!
如果拼讀出來:這是康熙時欽天監、太常寺卿、通儀大夫、康熙的數學和科學老師、清代著名的科學家、天文學家、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的英文名字。
哈哈……南懷仁造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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