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警車停在高速路口,一輛冀A,一輛冀F。
前一輛屬HEB省廳,后一輛屬BD市局。雖屬兩地,但屬同一個系統,經常打交道,雙方并不陌生。
稍一寒喧,市局的辦公室主任拿出煙盒散煙。
“老領導,這次來的是哪個部門?”
省廳的李主任接過煙,遮著風點著:“京城市局!”
“怎么這么突然?”
李志杰沒有說話。
何止是突然?
如果讓他形容:十萬火急,刻不容緩。
昨天下午三點,省廳領導先接到了京城刑偵總隊領導的電話。這個屬于私人性質,大致就是先私下溝通一下:我們這邊有個事,要到你們那邊辦一下,有點急,老朋友你多擔待。
電話掛斷沒十分鐘,廳辦公室就接到了京城市局的協調函。然后沒過半個小時,部里也發了通知函。
從總隊,到市局,再到部委,從前到后沒一個小時。這級別,這速度,多少年沒見過了?
可見案子的級別有多高?
再一問,不管是哪一級都模棱兩可,只說案子不大,偵辦級別只是總隊下屬的支隊一級。這次到地方只是找點線索,也不需要地方機構大動干戈。只是因為去的太急,所以才提級協調。
具體是什么案子,更是只字不提。而且直到今天早上才接到通知:專案組來的不是省會,而是保定。
都是老機關,誰還不了解誰?
又不是沒發生過震驚全國的大案重案,既便是部級督辦,也就這個速度了。
由此,案子大不大還不好說,但關注級別絕對夠高。所以,省、市都不是一般的重視。雖然來接待的只是廳和市局辦公室,但兩級刑偵部門全部嚴整以待。
轉著念頭,李志杰吐了口煙:“業務部門都安排好了吧?”
“當然,劉副局長親自帶隊,各單位隨時待命。”
“那就好!”
兩人說著話,差不多抽完一支煙,一支車隊下了高速。
都是普牌,有小車,有越野,還有一輛皮卡和一輛廂貨,所以都沒有在意。
但當車隊停在警車后面,一群警察才發現不對。
隨即,從前車下來兩位。
李志杰眼皮一跳:不是說,來的只是支隊一級嗎?
市局辦公室的主任,京城刑偵總隊的副總隊長……就這級別,來個廳領導接待都不過分。
關鍵的是:普牌,便裝?
再往后看:大小六輛車,但除了這兩位,再沒有一個人下車。
轎車里坐的都是誰?不知道。有沒有領導,也不知道?皮卡、廂貨里拉的是什么?更不知道。
但李志杰至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今天來的這一伙,對地方機構的信任,基本等于零。
也不管是省廳,還是市局……
暗暗驚詫,李志杰忙迎了上去:“陳主任,孫總隊,辛苦!”
“李主任客氣,說抱歉的是我們才對:這次麻煩了!”
“京冀一家親,談不上麻煩!”
寒喧了幾句,李志杰又試探了一下:“一路奔波,舟車勞頓,先到賓館休息一下。如果方便,陳主任這邊給個名單,或是給個人數也行,我去安排!”
“謝謝李主任,案子比較急,就不安排了,咱們先去易縣。”
陳主任往后看了看,“李主任,還得麻煩一下:易縣那邊,就先不通知了。這邊派兩位負責臨時協調的同志就好,不過還得換一下車,再換一下衣服!”
李志杰的眼皮“噌噌噌”的跳。
飯不吃,賓館不住,別說人員名單,甚至連個具體的人數都不給?
直到這會了,才說去的是易縣,卻又不讓通知當地部門?甚至于,省廳和市局的陪同人員,都得換便裝,換便車?
這保密級別得有多高?
李志杰和市局的主任對視了一眼,腦子想干了都沒回憶起來,近期易縣出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案子?
一看就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陳主任笑了一下:“案子其實不大,但涉及的方面有些多,影響力比較大,所以辦的比較急。”
話說的很隱晦,但李志杰一聽就懂:牽扯的內部人員太多,怕走漏消息,所以不能按常規的程序走。
說直白點:牽扯的不但有京城的內部人員,還包括地方。可能是縣一級,也可能是市一級,更說不好,還有廳一級。
關鍵還在于后面一句:影響力比較大!
這是明著告訴他倆:關注這件案子的領導不是一位兩位。再聯想一下:部委辦公廳發的通知函,還發的那么急,領導的級別得有多高?
兩人悚然一驚,再不敢多問,三步并作兩步的上了車,又馬不停蹄的給主管領導匯報。
領導大致聽完,又和陳主任溝通。差不多半個小時,市局送來了兩輛車,并陪同人員的便裝。
八輛車下了高速,一直往西,但到了易縣后卻沒停,依舊往西。
再往西,能到哪?
易水湖,永定山,更或是狼牙山?
走到一半,車隊拐進了西陵鎮,李志杰恍然大悟:這次辦的,十有八九是文物案。
但他有點想不通:文物案再大,了不起把皇陵掘開,能有多大的社會危害性,犯得著讓部委發函?
愕然間,車隊停到西陵管委會的門口,但上前接洽的并非陳主任和孫副總隊,而是從第二輛車上下來的兩個人。
相互一介紹,李志杰又驚了一下:這兩位,一位是國家文物局考古司的副司長,另一位,是考古司考古管理處的處長。
接待規格不可謂不高:省文物局的一位副局長帶隊。
這級別,比陳主任、孫副總隊還高,接待規格更是比他和市局辦公任高了兩級。
但這不是重點:部委辦公廳發函,讓省廳和市局協助專案組辦案,說明這次確實是要辦案的。
而這兩位來自國家文物局,代表的就是部委。以及他們身后的考古隊、專家又算什么?
關鍵還在于,那位吳司長和省局副局長的對話,和之前在高速路口,和陳主任、孫副總隊的說辭一模一樣:
來的有點急,請地方的同志們多包涵。只是接到舉報,說是有人違規占用陵墓土地建設農田,他們例行檢查一下,走個過場,問題不大。
再看副局長的表情,驚訝中帶著狐疑,不安中帶著試探……和之前的自己有什么區別?
擺明是到了地頭,他們才知道這位吳司長是來干嗎的。
李志杰越想越不對:違規占用陵園土地,用的著驚動部委?
這位吳司長,以及他身后的七八位,擺明是來給京城的同行打掩護的。
兩部委合作,聯合辦案……雍正的墓被盜了?
既便是皇陵被盜了,不至于偷偷摸摸,跟做賊一樣吧?
暗忖間,一行人進了辦公室,就坐了十來分鐘,喝了一杯茶。
然后,一群人烏烏央央的出來,直奔陵區最西邊的慕陵。
到了地頭,架基站的架基站,連衛星的連衛星,裝無人機的裝無人機,組裝雷達的組裝雷達。
目的這么明確,還這么急,別說李志杰發現不對,陪同的省文物局副局長、市局局長、陵區負責人全發現了不對。
再看這一水兒的高抖技:如果只是違規占用保護區土地,哪里需要這么大陣仗?
想了想,副局長把市、縣、鎮、陵區的負責人全召集到一塊。
開門見山,直言不違,甚至沒避吳暉和孫嘉木:“慕陵被盜了?”
一群人齊唰唰的搖頭:開什么玩笑?
西陵四座皇陵:雍正、嘉慶、道光、光緒,除了光緒墓在民國時被軍閥用炸藥炸開,掘了個干凈,剩下的三座基本完好。
其中泰陵(雍正)的盜洞打到了金剛墻(地宮外防護墻),昌陵(嘉慶)打到了斷龍石(主墓室)外,差一點兒就被盜。
唯有道光的慕陵,別說盜洞了,連個坑都沒被挖過。如果排個順序:清代十二座帝陵,慕陵是保存的最完好的一座,沒有之一。
代表性這么高,保護力度不是一般的大。園區內二十四小時值守,全天候不定時巡邏。
別說打洞,挖兩鍬土他們都能發現。
孫嘉木就在旁邊,笑著解釋了一下:“何局長,只是接到舉報,例行檢查。”
何副局長面無表情:呵呵!
連衛星都用上了,你猜我信不信?
不行,得想辦法問一下。萬一真是皇陵被掘了,省、市兩級還被蒙在鼓里,卻被國家文物局先一步發現,這事就大發了。
轉著念頭,他看了看寶城(墓丘)前的吳暉,想著要不要套問一下。
但人太多,圍著好大一群,看著幾個小伙子擺弄著幾臺成像儀。
何副局遠遠的瞅了瞅:屏幕里一直在動,應該是天上的無人機實時拍攝,但圖像很清晰。
他倒是聽過,知道這是最新的空間遙感技術,但沒見過,更沒用過。
別說,好奇的不止他一個,包括吳暉、孫嘉木。
像那個“RTk(實時動態差分定位)”還好,引進快兩年,雖然不會操作,但考古司的人大致知道原理。
但像“高光譜遙感”和“雷達遙感”,年初文物局才引進。一直在學習培訓,用于實地勘測這還是第一次。
一群人很是新奇,更新奇的是,林思成好像挺懂,不停的指揮兩個技工:參數怎么調,基站信號怎么對接,干涉測量如何計算,突變指數如何觀察。
甚至比兩個局里派出去,專門培訓過的技工還要熟練?
看了一陣,有人沒忍住:“林老師,陜西應該還沒這東西吧,你怎么這么懂?”
“陜西是沒有!”林思成抬起頭笑了笑,“但有說明書!”
問題的那位被噎了一下:他只是隨口一問,這位怎么還帶嗆人的?
想了一下,他剛要說什么,吳暉和孫嘉木抬起頭,齊齊的瞪了一眼。
正在節骨眼上,該忙的都忙不完,哪有空給你解釋?
也別說普通的考古隊員,上次在運城,林思成用RTK系統找瓷窯遺址,吳暉和孫嘉木驚為天人,林思成也是這么回答的:
吳司長,孫處長,其實這東西并不難。有配套的說明書,看一看就能學會。
之后,孫嘉木搬著說明書看了兩個月,別說操作,他連原理都沒搞懂。
所以不用懷疑,林思成只要說看一看、琢磨琢磨就能學會的東西,對普通人而言,絕對是千難萬難。
吳暉環視一圈,意思是都閉嘴,一群人噤若寒蟬。
感覺有些怪,何局長下意的打量了幾眼。
小伙子很年輕,二十出頭,眉清目秀。
之前沒介紹,何局長只是無意間發現,這小伙身上的藥味極重,行動也不是很方便,好像剛受過傷。
因為很年輕,他之前只以為林思成是普通的工作人員,何局長就沒在意。
但這會在看:這小伙身邊圍了一堆。包括吳暉,包括之前介紹的兩個處的處長,考古院的副院長、主任、所長、隊長,以及幾位之前沒介紹,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全圍在那一塊。
神情專注,好奇中帶著幾分探究,但沒人說話,安安靜靜。
看著林思成指揮,以及與兩個技工的對話,一群人算是搞明白了,這幾臺機器的原理:
觀察地表,說直白點:如果有盜洞,如果被回填,初期土壤松散,必然會造成局部隆起。
之后經過雨水浸泡、自然回落等,盜洞必然有沉降。看陵區內哪個地方明顯高的不合理,或有明顯的坑狀,十有八九就是回填過的盜洞。
其次,觀察探鏟孔:想盜墓,先探土。盜洞可能回填,但沒那個盜墓賊細心到連直徑不超過十公分的探孔也填回去。
而遙感成像能精確到厘米級,直徑超過五公分,深度超過二十公分的點狀凹陷,全部標注的清清楚楚。
最后,觀察地表植被反射率異常:想盜墓,是不是得往里運工具?盜完好,是不是得往外運文物?
別說車壓,只要是人踩過,植被高程降超過一公分,就能被遙感系統觀測到。
在2008年,這幾臺儀器算是真正的高科技。
但怪的是,好像并沒有什么異常。
沒有盜洞,沒有探孔,更沒有人走車軋的運輸通道。
機器沒調對?
剛轉了個念頭,林思成斷然搖頭:上輩子,這幾臺機器他閉著眼睛都能操作。既便調錯,也不可能是三臺全調錯。
不是從這兒挖的?
更不可能。
銅錢騙不了人,可以這么說:除了慕陵,把那枚錢埋在全國各地的任何一個地方,都造不出那種獨特的棗紅光包漿。
拈著銅錢,他仰著頭想了想,腦海里閃過一道光。
銀蛇、絕版、黃龍?
光顧著琢磨這枚銅錢,卻把金幣給忘了?
這是馬山親口說的,就那天,他帶人堵住自己的時候:手下眼瘸走了擂,一箱銀蛇,六只絕版,三條黃龍。
那時候,馬山認定自己和那女人一伙,不至于信口開口……
暗暗轉念,林思成手一伸:“方師兄,羅盤!”
一群人齊齊的一怔愣:啥玩意?
再一瞅,還真就拿出來了一方羅盤。
傷沒好利索,林思成不敢太用力,勉力托著,又輕輕一轉。
轉一下,瞅兩眼。再轉一下,再瞅兩眼,還不時的走動,變換方位。
何從安越看越是奇怪:“孫處長,這是在做什么?”
孫嘉木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解釋。
他不是第一次見林思成用這玩意,在運城的時候經常就能見到。但問題是,當時林思成找的可不是墓,而是古窯址。
如果讓他解釋,他還真解釋不上來。
想了半天,孫嘉木吐了三個字:“定方位!”
何從安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方位正的不能再正的陵園:這有什么好定的?
不止何局長奇怪,李志杰更奇怪:站陳主任和孫副總隊長邊上的,好像是文物支隊的張支隊和言副支隊。
由此可知,這次辦的就是文物案。
但只聽過盜墓、找墓用羅盤,這兒就是陵園,那么大一座寶城(陵丘)就在身后,還用這東西做什么?
見林思成用過兩次,吳暉和孫嘉木已然見怪不怪。幾位副院長、主任、所長、隊長全是干考古的,對這東西并不陌生。
但一群警察卻好奇的不要不要的。
倒是聽過,說這東西有多神奇,倒斗的高手只需要坐在飛機上看一看山勢,再拔幾下羅盤,就能在錯綜凌亂,毫無規律可言的大山中找到古墓。
但現實中辦了那么多盜墓的案子,見誰用過?
別說用,能把這東西看懂的盜墓賊,都沒幾個。
好奇之下,言文鏡湊近了一點:“林老師,這上面都是什么?”
“五行八卦、干支甲子、節氣方位、二十四時、天文歷法!”
“具體怎么用?”
林思成一邊拔著羅盤,一邊講:“古代選陵,需要察山、辯土、望氣、定砂、測水……
說直白點:山(龍脈)需三臺九帳,藏風聚水。土需五色俱全,調和五行。地氣需旺,繁衍子孫,砂水鎖鑰,吉盛昌順,分金坐度,上應天時……”
“這些,羅盤上都有。打個比方:用特定的公式,把幾組數字組合在一起,算出最吉利,最準確的答案。”
看林思成講的頭頭是道,言文鏡擰巴個臉:“有沒有用?”
這反倒把林思成給問住了,他想了好一陣:“言隊,問題不在于有沒有用,而是有沒有人信。”
怎么可能沒人信?
古代的皇帝,從登基那天就開始修陵,一直修到死,難道是為了好玩?
暗暗轉念,他又瞅了瞅。大致猜到他在好奇什么,林思成解釋了一下:
“據《宣宗實錄》記載,慕陵陪陵為二十九座。而咸豐元年的《慕陵工程銷算黃冊》中,卻有三十一座。
之后,咸豐皇帝為節省開支,將他在位期間逝世,部分道光皇帝的嬪妃以“叢葬”的形式合并立碑。這一部分未記入史料,有十二座。
并未成年便夭折的皇子、公主,陪葬的太監等,道光的陪陵應該是六十七座左右……但現如今,查明的只有三十二座,其中完好的只有八座,局部殘損的十四座。”
六十七減八再減十四……
言文鏡算了算:“剩下的還有四十五座,全被盜了?”
“被盜的只有十座,基本集中在四二年到五零年之間……”
林思成指了指陵園外,“五八年,連樹帶丘鏟掉了一部分。六八年,連碑帶墓道砸掉了一部分。七十年代平整農田,又推平了一部分……所以,大部分在墓還在,只是鏟掉了墓丘、推倒了墓碑,地表無跡可循……”
稍一頓,看了看地方單位的幾位,林思成壓低聲音:“我很肯定,那箱銅錢,就是從這兒挖出去的。”
不止林思成很肯定,包括言文鏡,支隊長、孫副總隊,乃至王齊志,以及那天在審訊室的警察都很肯定:如果不是從慕陵挖的,馬山嚇不成那樣。
但連衛星遙感高科技都用上了,卻沒有在陵區內找到痕跡?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這伙盜墓賊盜的不是陵區內的墓。
但隨著林思成手指的方向,一群人面面相覷。
臨近十一,正是秋收的時候,部分玉米掰了棒子,桿還立在地里。有些還綠著,不是太熟,但也有些已經割了桿,燒了茬,拉上了牛糞羊糞。
更有甚者,有的已經犁完了地。
入眼之處,除了腳下的慕陵和不遠處的慕東陵(道光嬪妃墓),四周除了農田,還是農田。
剩下的四十五座陪陵都在哪,天知道。馬山盜的是哪一座,更不知道。
甚至于,你想用高科技都沒辦法用:這車軋人踩,人挖機犁,你怎么找痕跡?
只要是知情的,知道今天是來干嘛的,全都看著林思成。雖然沒說,但意思全寫在臉上:這怎么找?
林思成沒說話。
他感覺,應該不難找。前提是,馬山和馬龍都沒說謊。
馬山說,那匣子里有三枚金幣。馬龍,也就是麻桿又說:有沒有金幣他不知道,但被那女人截走的那一匣子銅錢,是連匣子帶錢整個送到京城的。
如果包括金幣在內,全是從慕陵的陪墓中挖的,那盜的至少是妃嬪墓。
清制:皇帝、太后皇后葬金幣,皇貴妃、貴妃葬銀質鎏金,妃、嬪銅鎏金。
不管是真金還是鎏金,加三位皇后在內,有資格葬金幣的就那么二十來位。其中的十八位都在陵區內,陵園之外就七八位。
根據風水學,根據方位,再根據妃嬪等級,生辰、壽數、子嗣,以及追封等等信息,林思成完全有信心找出來。
接下來,無非就是一座一座的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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