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成一頁一頁的翻書,腦海中回憶著與這本書相關的信息。
1402年,朱棣靖難成功,決定遷都。
四年后,朱棣下旨,命泰寧候陳珪總其事,工部尚書宋禮、禮部尚書李至剛輔之,營建BJ。而后歷時十六年,征召工匠百萬,京城皇宮才建城。
時工部侍郎張思恭為督官之一,令樣式房與算房(工程設計與管理)及時記錄,編《京師天宮營造法式》。
到萬歷年間,因年久受潮,原書漶洇不清,萬歷命工部編修。由工科給事中何士晉主持,擴增宮殿、陵寢、城墻等土木工程,后改名為《工部廠庫須知》。
雍正時,工部再次編修,令果親王允禮、莊親王允祿領銜監刻。擴增寺廟、箭樓、皇倉,改為《工程做法則列》。但將其中營造紫禁城的部分,也就原有的《京師天宮營造法式》單獨摘了出來,改名《京師天宮志》。
之后到了民國,馮玉祥把傅儀趕出故宮,故宮博物院接手時,《工部工程做法則列》還在,《京師天宮志》卻不見了。
再之后,梁思成和林徽音依據《工程做法則列》,譯解工藝技術,但只恢復出了建筑形制和基石部分。
即石作(臺基、柱礎、石雕竺)、瓦作(墻體、屋面、殿脊等)、土作(地基)等。
其余木作、油漆、彩畫、裱糊、銅鐵錠鉸(金屬構件),乃至琉璃、雕鑾、畫作、竹作,已全部佚失。
民間倒是有流傳一部分,比如全國知名的樣式雷(清代宮廷建筑匠師家族,多次參與清代皇家建筑設計)。不過大都是完工后工匠憑記憶偷偷記錄下來的,全不全不說,數據準不準還是個問題。
但這會兒,莊子敬突然就淘來一本,還要送給他?
林思成暗暗驚詫,仔仔細細的翻。
先看紙,稍有點粗,還有點厚,顏色泛黃,就晚清民國時期民間刻印本常用的竹紙。
再看字,橫畫細,豎畫粗,撇捺直硬,轉折分明……這是民國早期流行的硬版宋體。雖然對比明顯,但字體過于方正,稍顯板滯,缺乏靈動。
再看印工:墨色偏暗,黑中泛灰,洇染痕跡明顯。甚至能看出刻刀余痕。
說實話,不管是刻還是印,都不怎么好。
而且只有一卷,算是三四分之一本,大致就是木作、油漆、磚瓦這三部分。如果只是從文物的角度來說,價值也就一般。
但如果從宮殿營造工藝,失傳技術的角度來說,這書給林思成,就是無價之寶。
如果用心鉆研兩年,故宮就得請他去上班……
越想越是古怪,林思成抬起頭:“莊總,你從哪找到的?”
“就縣里,賣主姓呂,祖上是燒琉璃的,據說清朝的時候被請到京城修過皇宮……按他的說法,這書是他爺爺傳下來的……”
“但呂氏后人太多,光是咱們縣開公司建窯燒琉璃的就有十三家。這還沒算太原、大同、運城,大大小小,光咱們省開的呂氏琉璃公司,三十家都不止……
竟爭太激烈,所以這一支好早就不燒了,現在干建筑。我們兩家算是親戚,我一說要找和古代工藝有關的文物,他就把這書送了過來……”
林思成眼皮一跳:“送?”
莊子敬笑了笑:“對,沒花錢!”
林思成暗暗一嘆,話到了舌根下,又吞了回去。
如果姓呂,那就全對上了:龍門呂氏是北方琉璃匠作世家,興于明代萬歷年間。《絳州志》、《河津志》都有記載:清初受召修建沈陽故宮,之后時不時的就會受召入京,給紫禁城雕磚補瓦。
建國后,曾多次參與故宮、少林寺、晉祠、云岡石窟等古建筑修復,家族祖傳的“孔雀藍釉琉璃”獲得過“中國工藝美術博覽會”銀獎。
今年,山西申遺的傳統技藝類傳承十二項,運城獨占兩項。其一是絳州澄泥硯,其二就是河津琉璃。而且是由省非遺保護中心親自推薦,并負責保護。
傳承如此悠久,家里有這樣的東西,一點兒都不奇怪。
再算算時間:莊子敬父親的朋友,怎么也該有四五十。既然是從祖父那一輩傳下來的,如過活著,最少也該有九十多上百歲。這書是民國刻本,也能對得上。
唯有一點:印的不怎么好,又是建筑技術類,琉璃工藝的他們本來就會,其它的學了也沒啥用,關鍵是不好學,所以都沒當回事。
再者早不干這一行,留著也沒什么用處,就送給莊子敬了。
陰差陽錯,既然讓自己碰上了,肯定沒有放過的道理……
看他只是翻書,卻不說話,莊子敬往前湊了湊,“林老師,我也不是太懂,這書是不是沒什么價值?”
怎么可能沒價值?
恰恰相反,價值不要太高。
“莊總,我不騙你:給別人,也就一本民國時的舊書,連文玩都算不上。但如果給我,價值真就挺高!”
林思成笑了笑,“所以,莊總你開個價!”
“林老師,你別見外……”莊子敬快人快語:“以后麻煩您的地方還很多!”
“好,莊總,你也別見外,鑒定費什么的就別提了,不管是這次還是以后。”
林思成再沒多磨纏,連書帶盒子裝了起來,“以后只要有需要,我能辦到的,莊總隨時打電話……”
莊子敬后知后覺:林思成竟然不是假客氣?
看來這書對他真的挺有用……
他一臉喜色,不住點頭:他放著西京不待,挖空心思的接近林思成,不就等這一句么?
又待了一小會,喝了半杯茶,林思成告辭,兄妹倆把他們送出別墅。
看著兩輛車出了小區,莊子敬猛的拍了一下手掌:功夫不負有心人!
說著,他又拿出手機,撥著號碼:“爸,搭上線了……對,他挺滿意……”
“你放心,我不急,等再熟悉一些再說……”
莊依站在一邊,腦海中回蕩著關帝簽上的四句謁語……
為什么就這么巧?
林思成安安靜靜的坐在副駕上,手里抱著那只盒子。
葉安寧一心兩用,時不時的瞄一眼。
后座上,趙修能和王齊志暗暗狐疑。
如果只聽莊子敬講,這就是一本燒琉璃,做陶瓦,刻磚雕的民藝典籍。就民國普通的刻本,印的還不怎么好。
但他們了解林思成:這東西如果一般,林思成不會那么重視,還那么客氣。
其它不說,按市場行情,今天莊子敬怎么也得給林思成付個三五萬的鑒定費。
林思成倒好,不但不要,還要給莊子敬倒給錢?
但說實話,讓他們看,這書別說三五萬,賣一千都夠嗆……
王齊志琢磨著,又瞄了一眼:“林思成,這什么書?”
“老師,這是紫禁城的營造法式!”
果不然?
只看京師、天宮這四個字就知道,這書和故宮有關。
趙修能努力回憶著,“我記得清代編纂過官式建筑法典,好像叫什么則列……”
“是《工部工程則列》,依據明代《工部廠庫須知》重新編訂,但刻印的時候,把有關‘紫禁城法式’的部分全刪了……”
“當時只是怕流入民間,宮內的文淵閣、景陽宮、毓慶宮都有。但民國時偷的偷,丟的丟,燒的燒,基本全佚失了……”
林思成拍了拍盒子:“這頂多也就有三四分之一……”
三個人怔愣的一下。
造個寢墓都會把工匠全殺光的年代,當然不可能讓皇城的建造數據流入民間,刪掉很正常。
但民國時全部佚失,這代表著什么?
意味著這書里的工藝技術,十之八九已經失傳了……
王齊志往前一湊:“意思是這書里的技術,全失傳了?”
“老師,還不是不太清楚!”林思成搖搖頭,“有機會的話,得到故宮和國家圖家圖書館問一問才知道!”
其實他比誰都清楚:其中的大部分都失傳了。直到2022,故宮翻修造作辦,才從地下挖出相關文獻。
再算算,十四年的時間,夠他研究好幾個來回。
當然,先不著急,所謂貪多嚼不爛,先把瓷器修復搞明白了再說。
林思成輕描淡寫,王齊志和趙修能只是狐疑了一下,再沒追問。
反倒是對于今天的這頓飯,兩人隱約覺得不大對勁。
“師弟,我怎么感覺這個莊子敬,是故意想落你人情?”
“確實有點,總覺得有大事要求你?”王齊志深有同感,“但干珠寶首飾的,雖然和文玩搭點邊,但搭的也有限,他能求你做什么?”
趙修能琢磨了一下,突發奇想:“總不能是盯上了楊志高的那批貨,就被公安局扣走那批假和田玉?”
“全是青海玉和危料,弄回去不等于砸招牌?”林思成不以為意,“與其琢磨那個,還不如叫我去趟公盤……”
但剛說了半句,林思成“咦”的一聲。
王齊志和趙修能也反應過來:林思成不但會鑒玉,還會鑒翡翠……
破案了,八成就是想請他去緬甸走一趟。
但說實話,緬北那一塊,從二戰以后就沒安生過。
書已經拿了回來,說出去的話不至于反悔,但那地方能不去還是別去的好。
說直白點:像他這樣的,怎么也算是‘高精尖’人才。而那邊的翡翠礦基本全是軍閥開采,一個搞不好,就是“來的時候好好的,回不去了”……
胡亂猜忖了一陣,又說了一下明天去鄉寧縣的事情。回了酒店,林思成又把趙伯恒叫到房間。
“明天你先把瓷土樣本送到運城。中午歇一歇,然后把這本書送到西京,交給李貞。記住,別聲張……”
趙大猛拍胸口:“師父放心,我爹我都不講!”
“哪至于防你爹?”林思成不由失笑,“但以后咱們到京城能不能站穩腳跟,就看能不能把這書里的技術研究透……”
趙大猛點頭:“師父,我明白!”
晨霧漸淡,朝霞氤氳。
天光初透,黑色的巖石上泌出露水。一群灰斑鳩落在電線上,咕咕咕咕咕。
廣播里唱起了歌,工頭拿著點名冊,站在廣場上。工人陸續走出宿舍,準備上工。
林思成站在固鎮礦山的山頂,舉目眺望。
山不高,時起時伏,連綿不絕。礦區完全露天,像是一個巨大的漏斗,一圈一圈的往下盤旋。
大部分是堆積性的粉砂土層,伴有瘦煤型的零星煤層。
大致看了看,林思成捏起一把瓷土,慢慢的捻。
瓷土很細,質地很軟,捏在手中就如面粉。
偶見砂粒和煤渣粒,并細小的鐵化合物顆粒。但并非常見的黑色或棕色,而是一種淡淡的青藍色。
仔細看了兩眼,林思成往前一遞:“趙師兄,你看!”
趙修能瞄了一眼,皺起眉頭:“綠礬?”
“對!”
說準確點,這是硫酸亞鐵為主,與鋁、鈣、鎂、錳等微量元素結合的混合物,如果不經篩選,燒出的瓷器會呈現淡淡的青色。
也就是第二次,胖子老板賣給他的那些瓷片中的宋代青瓷的呈色。
王齊志看了看:“那些細白瓷片呢?”
“還是這種土,但要過濾,除鐵,再用化妝土增白……”林思成言簡意賅,“所以胖子老板賣給我們的瓷器,就是用這里的瓷土燒的……”
一提胖子老板,趙修能就來氣:狗日的一肚子壞水,拿他當猴耍。
他開價開到了五萬塊,只是問他一句話,那些瓷片從哪挖的,猜猜胖子是怎么說的?
好幾年了,他也記得不太清了,好像是永濟?
瓷土在河津,窯址在永濟,直線距離一百五六十公里。中間又是山又是河,隔古代,打個來回至少得十天。
他媽的開瓷窯的老板,腦袋是被驢踢了嗎?
林思成呵呵呵的笑:“師兄不用惱火,這不是找到了嗎?等于省了五萬塊……”
也對。
趙修能呼了口氣:“那鄉寧縣的西坡鎮去不去了?”
林思成丟掉瓷土,接過方進遞來的濕巾,漫不經心的擦著手:“去!”
“但七、八十年代蓋新窯的時候,古窯址早被拆了個七七八八。即便還有,也在地底下埋著,怕是一時不好找。”
王齊志嘆了口氣:“莊子敬怎么說的,能不能找到熟人問問?”
“能,找的還挺多。說是已經聯系了當地幾位比較懂行的業內人士,手里都有樣本,價格都不是太高……所以鄉寧肯定得去。”
林思成想了想:“西坡鎮也得去一趟,至少得看看,這兩地的瓷土有什么區別!”
幾人點頭。
大致看了看,又問礦區要了點精選的瓷土,一行人再次啟程。
直線十來公里,礫石鋪就的工程路,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同樣是礦,但與之相比,這里就顯得隨意許多。
很明顯,規劃做的不夠細致,安全措施也要差很多。
管理是一方面,最主要的,還是因為這兒屬于夾層石礦,大致就是巖中巖。不需要挖那么深,更不像固鎮的瓷土礦,除了土就是土,坑壁垮塌的風險很大。
沒有下坑,就站在坑頂上看了看。一如照舊,看完礦坑,林思成又抓了一把礦土。
典型的風化礦,除了高嶺土,石英和云母的含量也極高,屬于三元復合體。
顆料很大,整體呈色趨于淺紅,說明氧化鐵含量極高,至少也在百分之十左右。
也有零星煤層,卻成了焦瘦煤。
乍然一比,感覺與之前的固鎮村,完全處于兩個地質層帶。
趙修能有些沒搞懂:“兩個鎮連在一塊,中間也沒什么大山大崖,地質區別怎么這么大?”
“因為黃河!”林思成丟了礦土,拍了拍手,“其實古早的時候,這兩處的表層都是風成黃土覆蓋層。但黃河從固鎮流過,經年累月的洗涮、沉積、陳腐。
西坡鎮就只能慢慢的風化,從而導致這兩處的淺表層地質產生本質性的區別……”
趙修能倍感驚奇:“這兩地,就離著十公里?”
“對!”林思成笑了笑,“但導致這兩種地質產生差異的年限,需要以‘萬年’計。”
“就像這兒:因為含鐵量太高,且已然風化成鐵質紅土,以古代的除鐵技術,做不到完全除鐵。再者夾巖顆料太大,用普通的陳腐方法效果不大,以古代粉碎工藝也達不到細瓷土的程度。
所以,這兒的頂多算是陶土,既便燒瓷也是粗瓷。最好是燒半瓷半陶的紫砂器:提純方便,僅需風化、錘煉、簡單陳腐,燒造工藝要求和溫度也更低,成品率也更高……”
“固鎮則不然:原本就是風化而成的黃土層,黃河沖積形成后,又經過幾千上萬年的堆腐,早已粉砂化。無法粉砂的,要么沖走,要么沉底,等于大部分的雜質都被過濾掉了,瓷土細不說,還純,當然更適合燒細瓷……”
“那胖子的那些瓷片呢?”
“一半一半:細瓷器用固鎮瓷土,粗瓷與紫砂器用鄉寧陶土……”
幾個人恍然大悟。
以前這兩個鎮同屬一個縣,所以西坡鎮既燒瓷也燒陶,更燒紫砂器。但建國后分成兩個縣,鄉寧才主燒紫砂器。
瓷器只是附帶:河津的瓷土賣的便宜,我就燒一些,要太貴,我不燒也沒什么損失……
隨即,幾人又暗暗佩服:都是第一次來,來了沒幾天,林思成已然研究的七七八八。
但縱然掰碎講給他們聽,他們卻都聽的半懂不懂?
這就是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