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細碎的雪粒敲打著玻璃,眨眼的功夫,就結了一層白霧。
中巴車開進陵區,停在博物館的樓前。
松濤搖曳,薄霜覆蓋枯草,杜陵的脊線在灰白的天幕下綿延起伏。
黃智峰裹了裹棉衣的領子,踏出車廂。之后是陳芬,再之后才是王齊志和林思成。
他掏出煙盒,給王齊志遞了一支。“啪”的一聲,打火機彈出火苗,深深一吸,兩股白煙順著鼻孔噴了出來。
“林思成,我和陳組都以為,你能分到顧問組,是要參與實驗研究。結果,你搞什么,找墓?”
黃智峰格外的不理解,“找也就罷了,竟然和考古院反著找:他們往東,你偏要往西?不是,你這花樣出的,真是別出心裁。”
林思成不說話,只是笑。
“你還笑?”陳芬恨鐵不成鋼,“你說你,這么冷的天,風還這么大,待暖烘烘的房子里不好嗎?非要滿山遍野的跑,這不是沒苦頭非給自己找苦頭吃?”
“南轅北轍,背道而馳,最后肯定得被人笑死,你說你何苦來哉?”黃智峰循循善誘,哄小孩一樣,“聽話,跟我和陳組走,我去找領導,現在就調你過來!”
林思成搖頭:“實驗組那么多的教授,研究員,博士,我去了也是打醬油。”
黃智峰一臉的想不通:“問題是,你往西找,不是白找?”
“沒事,白找就白找!”林思成笑了笑,“我只是突發奇想,湊巧看了點讖緯學說和風水知識,就想試一試!”
“不務正業!”黃智峰格外無奈,“真是服了你!”
勸不動,就只能任他去,又有工作人員來請,黃智峰和陳芬只好先去實驗室。
臨走時,還交待了一句:這么冷的天,隨便上山玩玩就行了。實在無聊,就去省博陪姚漢松。
老頭一個人留實驗室,挺孤單的……
王齊志只是代表學校來打醬油,順便來送林思成,所以并不是很著急。
那兩位走了后,他端著下巴做沉思狀:“老師肯定支持你。但說心里話吧:你這往西找的理由,有點不太充足。”
按理來說,確實有點。
但問題是,張安世的墓,他真的在西邊啊?
林思成點點頭:“老師,我試一試吧!”
“好,那就試一試!就算是找不到,至多被人笑兩句。我已經交待好了,肯定不會有人難為你!”
王齊志點頭,“要有人不長眼,你別急,也別爭,先回來,老師給你出頭!”
林思成笑:“謝謝老師!”
話音剛落,又開來了兩輛大巴,擋風玻璃上貼著紙:省考古研究院田野考古研究所。
下來好多人,陸陸續續進了博物館的辦公區。
王齊志瞪著眼睛瞅了好久,人都快走完了,才看到熟人。忙招了招手:“田所,田所?”
一位四十出頭,臉膛黝黑,身材壯碩的男人頓了一下,走了過來:“沒在局里見到你,我還以為你沒來?”
“來了,去的是公安局那邊!”
寒喧了一句,王齊志又介紹:“這是省考古院田野考古研究所的田所長,前年在青峰峽(秦嶺中段,屬寶雞)發掘三國墓,我和他一個帳蓬住了一年,你叫田老師就行。”
林思成驚了一下:沒想到王齊志還有這個經歷。
田野考古是真的苦,何況還深入到秦嶺深處?王齊志能堅持一年,真就挺厲害的。
暗暗轉念,林思成連忙問候:“田所好!”
“好好……”
王齊志又回過頭:“這我學生,我給你說過,你看著點!”
“知道!”田杰使勁點頭,撲棱著一對大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
人田杰是第一次見,但王齊志見了他就吹,甚至有時喝一點,還專程給他打電話吹。
吹他這個學生如何時候的牛,如何如何的天才,如何如何的聰明,懂得如何如何的多。不夸張:田杰耳朵里都快磨出繭子了。
現在一看,長的倒是挺俊,人也挺精神,是不是有王齊志說的那么牛,還不知道。
但想法絕對夠獨特:和考古院反著找,就挺有個性。反正干了這么多年考古,這樣的,田杰第一次見。
關鍵的是,還真有人支持:公安局專門給他配了三位扛設備的壯小伙,還配了個本地向導。
而就剛剛,何局長又專程打電話,問自己能不能給林思成再配一位記錄員和一位測繪員,還說:萬一呢?
能讓市局的副局長說出這樣的話來,能讓市公安局無條件支持,乍一想,就覺得挺荒謬。
但再結合王齊志吹的那些牛,田杰瞬間就有了判斷:這小孩,絕對有真能耐。而且十有八九干過什么了不得,但外人不得而知的事情。
不然一位主管領導跟著胡鬧,不能兩位領導全跟著胡鬧?
暗暗思忖,田杰點點頭:“出田野很辛苦,你要是覺得累就吱聲,有什么困難隨時提!”
稍一頓,他又強調了一下,“我和你老師是睡出來的感情,別不好意思!”
王齊志“呸”的一聲:“睡個毛?”
田杰呲著牙笑。
人生三大鐵:一起扛過槍,一起下過鄉……兩人關系是真好。
聊了幾句,和王齊志告辭,田杰帶著林思成進了辦公區。
“小林,你準備怎么找?”
林思成不疾不徐:“得等天晴,先看看天象,對比一下星圖!然后再和地勢對比。”
田杰點頭:“嗯,想法是好的!”
漢武后獨尊儒術,讖續學說漸漸興盛。尊奉“天人合一”、“事死即事生”,所以會“觀星而葬”,“魂歸天地”。
但那指的是一般的官員貴族。
像張安世這種貴為列候,食邑萬戶,事君三朝,砥柱中興的重臣、能臣、寵臣,死了后往哪里安葬,怎么安葬,都是有禮制要求的。
比如《漢書·張湯傳》附《張安世傳》就寫的很清楚:世薨,謚曰敬侯……宣帝以安世宿衛忠謹,賜冢塋杜陵。
其次,后世的好多地理文獻都提到過,比如《水經注·渭水》(北魏酈道元著):
杜陵之東有張安世冢,家僮七百人皆治冢,穿土作室,積石為槨……湯子安世及孫延壽墓皆在焉。
以及地方志:唐代《元和郡縣圖志》:張侯冢,位杜陵以東……
看,全是杜陵以東。
但林思成卻突然說:在杜陵西。再問理由:靠的只是讖緯學說的推測?
不夸張,沒人罵他腦子抽風,一時興起就不錯了。
但前有摯友叮囑,后有同事關照,田杰肯定要關照一下的。找不找得到無所謂,別讓這小孩受氣就行。
胡亂思忖著,兩人進了會議室。
現場的任務布置會議都是各組分開安排,考古組這邊由省考古研究院考古處負責。
支援單位也很多,像省院的考古所、研究室、實驗室都派了組。考古所更是派了兩個田野隊,并由所長田杰親自負責。
人很多,不大的會議室坐在滿滿當當。
進去后,林思成隨便找了個位置,田杰則去了領導席。
人也不少,差不多八九位,都是各單位的領隊。
會議正式開始,桌上放著提前分發的資料,林思成拿起來翻了翻。
果然,巡查了一個多星期,并沒有在杜陵東和東南方向發現任何近期發生的盜掘跡像。
但公安局的那些物證卻顯示,盜掘活動依然在繼續,且源源不斷。
資料中也提到:會不會是突如其來的稽查和搜尋,驚動了盜掘份子,當即放棄張安世墓,改由盜掘其它西漢墓葬?
不是沒可能,但整個杜陵陵園就這么大,上百人的隊伍幾乎搜了個遍。所以既便盜,盜的也應該是杜陵之外的墓葬。
而且西京的西漢墓還這么多?
不過張安世墓還是得找,畢竟遺策、玉溫明、清白鏡、七星板做不得假。
會議有條不紊,領導接照名單,逐組安排。
但念著念著,話筒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負責會議的是考古處的副處長,姓胡,五十來歲,臉形瘦削。
不知看到了什么,眉頭擰成川字,眼睛緊緊的盯著文件。
隨即,他又抬起頭來,神情稍有些嚴肅:“西北大學林思成,是哪一位?”
林思成怔了一下,舉了舉手:“領導,是我!”
胡錚目光灼灼,神情古怪,盯著林思成看了十多秒。
遂爾,他指了指文件:“‘張安世墓于杜陵東南’之說應為古文獻誤載,其家族墓葬疑似在杜陵之外……就這個,是你提的?”
林思成徹底愣住,張了張嘴,不知道說點什么。
沒錯,是他提的:但他只是在公安局提過……哦不,說準確點,是私下里,給關興民、鄭主任、陳局長提過。
當時他還問,能不能給他派兩個幫手,試著找一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找不到也無所謂。
陳朋局長幾乎沒猶豫,當場就答應了,說試試就試試。
但他絕對沒有任何公開場合說起過,更沒交過有什么書面資料。
那這文件上面的記錄,是怎么來的?
不但提交到了調查組,又轉到考古組,甚至專門在會上安排?
哈哈……黃主任啊黃主任,你那張嘴是不是被開過光?
真就得被人笑死……
林思成愕然不已,田杰比他更愕然:這樣的提議,竟然上了文件?更關鍵的是,他之前竟然沒看到過?
就挺不可思議。
不出意外,這絕對是哪位領導臨時通知,加上去的。
頓然,他又想起了出發前這久,接到的那個電話:田所,小林挺有想法,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你看,能不能技持一下……
哈哈,何志剛?
正猜忖著,旁邊傳來一聲冷哼:“這不是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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