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妍的臉都快笑爛了。
她前天給方靜閑怎么說來者:你別看他年輕,如果連他都看不明白,你在西安再不可能找到能看明白的人。
這話有點吹牛,但商妍很肯定:對于佛教文物,特別是對于藏傳佛教文物的了解,整個學校再沒有比林思成高的了。
這是她昨晚給王齊志打電話,王齊志親口說的。
但商妍沒想到,林思成能高到這個地步?
材質、造型、雕工、年代、宗教、信仰……以及南傳佛教,外國歷史?
別說學生,也別說外國,就學校的教授:除了自身研究所涉及的歷史范圍,哪個敢說對其它朝代的歷史有所了解?
遑論國外?
最讓商妍無法理解的是:貝葉經,古梵文,四分律!
學校就有外國考古專業,既絲綢之路考古,研究重點為中亞地區佛教文化。
就如唐三藏不惜萬里,哪怕拐個彎也要瞻仰朝拜的巴米揚佛窟(在阿富汗,世界上留存距今最早、最大的印度佛教建筑群),學校一年最少組織教授去學習一次。
敦煌的藏經洞,一年觀摩了多少趟,去過多少人,校長估計都數不清。
但拿著名單挨個問問,哪個教授能把這上面的經文內容認出來?
商妍如此,三姐弟同樣如此。
回想剛才,就覺得他東晃一下,西晃一下,敷衍了事,吊兒郎當。
現在再想:正因為會,且爛熟于胸,所以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
要說他說的不對,那是扯淡:如果把林思成所說的巴利語、梵文內容,以及南傳佛教的部分去掉,剩下的與之前請的五位專家說的沒什么兩樣。
再看一看老板夫婦的表情:
男人手上托著紙杯,手掌慢慢攥緊,茶水一點一點的上升,順著杯沿溢了出來,滴噠滴噠的滴落在地磚上。
女人扶著沙發扶手,指尖掐進真皮,指甲蓋泛出青白。脖子前伸,繃出淡青色的血管,喉嚨里仿佛卡著刺,呼哧呼哧的往外抽氣。
林思成但凡有一點沒說對,兩人早都跳起來了。之所以一動不動,臉上又是這種“見了鬼”一樣的表情,那就說明:林思成說的這些,這一對男女心知肚明。
頓然,一股怒火涌上腦門,方靜閑臉色發白,雙眼漸紅。
但無意間,林思成淡淡的瞄了她一眼,仿佛在說:既然干的是這一行,你就這么點定力?
如一桶冰水兜頭澆了下來,怒氣漸漸消散,方靜閑默念了兩句:心寧曰靜,氣和曰閑……
緩和了一下心情,她又嘆了口氣:這一行,不一直都是如此?
甚至于,自己身為賣家出貨時,不也是如此?
眼睛毒,鑒定水平高,那活該你發財。眼力差,水平半瓶不響,還自以為是,那對不起:你不破財,老天都看不過去。
與之相比,這對夫婦已算是厚道,至少沒拍著胸口保證:鐵鐵的明代佛雕,宮廷造像,皇家御貢……
方靜閑徐徐的吐了一口氣,剛要說什么,老板“騰”一下站了起來:“方總對不住,我當時收的時候真沒看出這么多……怪我眼拙……”
方靜閑瞇了瞇眼睛,一語雙關:“照這么說,趙總打眼了?”
“對,打眼了!”老板很光棍,“還好,花的不多,就三十萬!”
愣了一下,方靜閑驚出了一身冷汗:三十萬,你敢買明廷佛像?
所以沒猜錯:這王八蛋心知肚明。
甚至不用猜,自己但凡敢問價,他就敢在三十萬的后面加個0。
但還是那句話,各憑本事,既便真上了當,也只怪自己眼瘸。
她哼了一聲,站了起來:“那趙總你忙!”
“方總,別急著走……”老板笑瞇瞇,“我想到這樽佛相可能不太入你的眼,不然也不會來了六七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所以,我給方總還準備了一件……”
方靜閑默然:不是不入眼,而是剛剛才栽了一個大跟頭。要是不漲點教訓,干脆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所以,要感謝商妍,還有他學生:真的,她早就想好,讓商妍看過之后如果也沒問題,她就準備買了。
萬幸……
暗暗后怕,她抬了抬眼皮:“是什么?”
“是一樽高冰種的觀音像……”趙總舉起手掌,先是一豎,而后一橫,“這么高,這么大!”
方靜閑頓了一下,眼皮微跳:兩掌高,至少四十公分以上。一掌寬,至少有十公分。
關鍵的是,高冰種,還是觀音像?
這樣的東西著實稀罕,用來當做壽禮,不比明代的佛像差。
她點點頭:“東西在哪?”
“在負二層保險庫,方總要看,我現在就去取!”
“看!”
“那你稍等!”
趙總叫上老婆,拿了鑰匙出了門。
方靜閑想了想,拿出手機拔通了一個號碼。
一聽就是在請專家,估計離得不遠,說是馬上就到。
既然是翡翠的新玉器,和古玩沒什么關系,林思成就想回去。
商妍有些不想走:“半米高的翡翠觀音噯,少說也有十來斤,你不看一下?”
林思成搖搖頭:“是挺少見!”
其實只是現在少見。
前世,他見過五十噸的翡翠觀音,而且是兩樽。一樽在廣東韶關,一樽在遼寧葫蘆島,不過現在還沒開始雕。
“挺少見你還搖頭?”商妍哭笑不得,“姓王的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你就這么著急回去?”
林思成笑而不答:“那商教授你慢慢看,我打車回去!”
怎么可能讓林思成打車?
“林同學,你稍等一下,我讓靜遠送你!”
給弟弟使了個眼色,方靜閑拿起包,掏出一個小本,唰唰就是幾筆。
然后輕輕一撕,往前一遞:“林同學,今天麻煩你!”
這什么,支票?
再數一數:前面一個3,后面……個、十、百、千、萬。
商妍的眼睛“噌”的一瞪:方靜閑,你也真舍得?
之前雖然沒聊過,但以她的了解,方靜閑不會小氣,幾千塊該是有的。
但三萬……夠她一年的工資加獎金。
林思成也被驚了一下。
千萬別覺得少,因為這不是撿漏,更不是交易,而是鑒定。
按行情價,至多成交價的百分之二三:就比如鑒定中心的那樽仿宣德爐,那位還被關在看守所的銅器專家:銅爐賣了四百萬,但他就拿了八千塊,而且還是交易成功之后。
一般像這種最后沒談成的,也就請客吃頓飯,講究點的再給點車馬費,一兩千塊頂到天。
但三萬?
林思成瞇了瞇眼:“方總,謝謝!”
嘴上說著謝謝,林思成卻手都不伸:“師有事,弟子服其勞!”
啥意思?
他今天之所以來,之所以這么盡心,只是因為商教授,而非為了錢。
所以,只是一句,卻讓商妍心里如吃了蜜一樣:這小子除了嘴甜,辦事更敞亮。
想像一下:手一伸,三萬塊就能到手,誰不動心?
只以為他是禮節性的推辭,方靜閑笑了笑:“說多其實也算不上多:今天要不是你幫忙,我是不是要賠好幾百萬?”
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但賬不是這么算的,如果是三五千,林思成肯定就接了。
但三萬?
林思成就感覺,現在的方靜閑就像掉進水里快要淹死的人,看誰都像救命稻草。也不管是什么,她但凡能抓住,就會死抓著不放。
風險倒不至于,但這樣的人很麻煩,從某種角度而言,比馬蘭還難纏。
林思成仍舊笑笑,又點點頭:“方總,謝謝!”
方靜閑怔住,原本就白的臉又白了一下:好聰明?
病急亂投醫,看誰都像救星……這就是她現在最真實的心態。
關鍵的是,眼前的這位真的像救星。
但為什么要這么聰明?
臉上浮出幾絲赧然,她勉力笑笑,收起了支票:“讓你見笑!”
“客氣!”
回了一句,林思成站了起來:“商教授,那我先走了!”
“好!”
方靜遠拿了車鑰匙,跟在后面。
看了看林思成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支票,商妍后知后覺:“你干什么了?”
不是我干了什么,而是我想干什么。
結果剛冒了個念頭,就被摁了回去?
方靜閑目不轉睛,看著林思成出了店門:“你有沒有他這個眼力?”
“廢話!”
當然沒有。
商妍急中生智,“我是老師,專業教書的,又不是專業搞鑒定的?”
“那他還是專業讀書的!”
一句話,讓商妍一口氣噎在了嗓子里。
方靜閑又悠然一嘆:“二十出頭的年紀,眼睛卻這么毒,明史、外國史、南傳、漢傳、藏傳之類的知識張口就來。甚至于,精通梵文……你們學校教不會吧?”
“你雖然沒講,但我能猜的出來,他肯定是家學淵源。然后我就想:如果能請他或他長輩出讓一件,我是不是就不用像無頭蒼蠅一樣,這樣漫無目的的四處亂撞?
就算他不同意,但眼力擺在這里,如果請他掌眼,我就算是亂撞,成功率是不是也能更高一點?”
“但可能我太心急,表現的太急切,讓他覺得,我這個人挺麻煩,所以一點兒都不想粘……”
方靜閑絮絮叨叨,商妍的眼睛卻越睜越大:林思成說你難搞,我還不信?
原來你真的挺難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