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確實沒開玩笑。
且不談尚有些稚嫩的小修女索菲，他之前就覺得奇怪，阿萊娜這位身材樣貌出眾、氣質也很獨特的修女長，放游戲里完全屬于繞路都要過去看一眼的養眼型NPC，但他這位十年資深老玩家對她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要么是這個世界自發生長出了前世那款網游不存在的內容，要么就是她們沒有活到游戲正式運營的劇情階段，也即都死在了三年后魔族南下的戰亂中。
直到回憶起封測的內容，他才有了更為準確的判斷。
阿萊娜和索菲的確死了，只是時間要更早些——沒等到魔族南下，她們就都死在了丹特郡鄉下廢棄礦場的不死者手中。
回憶封測的細節，埃里克記得任務中確實提到有兩位來自圣都的修女，為消滅不死者而深入礦洞，結果因為嚴重低估怪物的數量與實力，一死一重傷。
而僥幸逃出礦洞的小修女，在交待了一些重要情報后也沒能撐多久，很快死去了。
參與封測時，他還做過那位垂死小修女發布的任務，隱約記得其中提到另一位修女是為了救她才沒能逃出礦洞，而他后面也找到了那位修女被啃咬得只剩下軀干的尸體，為兩人的悲慘遭遇惋惜過一陣。
因為時間太過久遠，埃里克一開始也就完全沒想過將眼前兩位活生生的修女，與記憶中快要消散的封測劇情聯系到一起。現在還有挽救的機會，他當然不會看著她們白白送死。
更何況他還需要她們不情不愿的“引薦”。
只是看阿萊娜的表情，顯然覺得他又是在不懷好意地危言聳聽。
不過考慮一陣后，修女長還是答應讓城主府的人與她一同前往，畢竟多點人也多一點保障，沒人真的愿意讓自己身處險境。
“那么，我現在先去跟叔父商量一下。阿萊娜修女長有什么要求嗎？衣食住行各方面城主府都會盡力滿足。”
“不必了，我和索菲會住在當地的教堂，無需城主府費心。事關重大，我只希望能盡快出發。”
埃里克離開客房時，先前去寄信的小修女索菲依然沒有回來。
在蓋亞大陸，信件往來主要依靠活躍在各地的信使，而這個世界沒有郵局，他們通常出現在城市的廣場或酒館附近，等待寄信人主動找上來。
信使的特征也很明顯——幾乎所有信使都是翼人，他們長有一對顯眼的羽翼，并借此馳騁天野，快速往來于城市之間。
不過埃里克猜測索菲應該不會去廣場上找人寄信，因為教會有專門的信使，傳遞信件的效率更高，保密性也更強。
教會信使一般駐留在當地修道院，而且為了體現神圣性，只能由純白羽翼的翼人來擔任。
埃里克看了眼走廊的窗外，碧藍天空中飛過的只有幾只鳥，沒有鳥人。
“少爺。”會客廳外，女仆見到他后低頭行禮。
“羅伊神父還在嗎？”埃里克問。
“羅伊神父去庭院里參觀了。”女仆回答。
他走到窗邊，看了眼底下的庭院，沒看到人影，“那叔叔呢？”
“伯爵在書房。”
埃里克轉而來到書房。
他進去時，埃德加癱坐在椅子上，正望著墻上掛著的一排畫像發呆。
掛在最前面的是締造基明諾家族的那位騎士先祖，傳說中的人物，畫像的末尾則是埃德加已逝的兄長，埃里克的父親，也是先代城主。
“你父親的畫像上，是不是沾了點灰？”
埃里克抬眼認了會兒自己的祖宗們。
“書房的每個畫框都施加了隔絕灰塵的魔法，不會沾灰的。”
“……對，我都忘記了。”
埃德加低下頭，捏了捏緊皺的眉心，“才看了一會兒，眼睛就花了。”
書桌上擺滿領地各處送來的公文信函，既有隨意卷束的羊皮紙，亦有蓋了火漆印的密件，來信者各不相同，收信者卻只有一個不變的名字，作為丹特郡這片伯爵領的領主，應對這些公文就是埃德加每天最主要的工作。
“這個紋飾……是木精靈送來的？”
埃里克走到桌前，拿起一卷帶有綠葉紋飾的羊皮紙，解開外面纏繞的細繩，展開掃讀起來。
從他十二歲起，埃德加就開始試著讓他分擔一部分工作內容，有意培養他處理領地事務的能力。
埃德加已經四十多歲了，至今未婚，也沒有子女，從已故兄長手上接過的爵位與領主頭銜，他也只想盡快交到侄子手上，然后離開這里，繼續游歷大陸。
——這位伯爵早在二三十歲時，足跡就已踏遍大半個帝國，是一位真正的游俠。
他做夢都想回歸曾經的冒險生活，只是家族的重擔時刻提醒著他，現在還沒到放下的時候。
“這些木精靈怎么又在要求限制人類活動的范圍，那么大一片森林劃給他們還不夠嗎。”
“精靈……”埃德加瞥了眼侄子手里的羊皮紙，“大部分精靈，都不太喜歡與人類相處。不過它們對人類并沒有惡意，只是覺得我們比較吵鬧而已。”
“哪有獸人吵鬧？”埃里克放下羊皮紙，“但精靈跟那些粗野的獸人關系就還不錯的樣子。”
“精靈所說的吵鬧……”
埃德加吸了口氣，支撐著坐直身體，又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其實是指這里。”
埃里克笑了一下，“原來精靈親近獸人，是為了凸顯出自己的智慧。”
埃德加似乎想起了什么，也笑了笑，隨后說道：
“人類建起城市與國家，但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遠不止我們這一個種族，精靈、矮人、獸人、翼人……甚至是魔族，每個種族都是獨特的，當它們愿意與我們交流，就不應該忽視它們的訴求——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讓步。”
埃里克點頭，“我明白，叔叔。”
“讓我看看吧。”
他將精靈的羊皮紙遞給叔父。
埃德加掃了幾眼，皺了下眉，很快又露出恍然的神色，“原來是去那邊的森林了。”
“打擾那些木精靈的，應該是弗里堡那邊逃荒過來的一批難民。”他對侄子解釋道，“這幾天沒聽到消息，原來是躲進了北邊的森林。”
“那我們需要做點什么嗎？”埃里克問道。
“是要做點什么……”
伯爵眉頭緊鎖，權衡了一會兒，忽然抬眼看向侄子：“如果是埃里克，會怎么處理？”
“我的話……”
埃里克頓了頓，“會親自帶一隊人護送圣女使者去瓦萊小鎮，先解決那邊的不死者。”
埃德加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阿萊娜修女長已經醒了？她答應了要過去？”
“是的。”
“埃里克也想一起去？”他又問。
“我必須過去。”
埃里克強調自己的打算，“耶拉不僅告訴我那邊出現了不死者，還讓我看見兩位圣都使者因此殞命，我必須救下她們。”
“……”
從廣場回來后，埃德加本就想找個時機跟侄子聊一聊神跡相關的事情，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
“耶拉……埃里克，你說你聽到了耶拉的神諭。”
“沒錯。”
“你確定……”埃德加猶豫著自己的說法，“你能確定那真的是耶拉女神嗎？”
他年輕時就走遍大陸，見多識廣，又當了多年領主，洞悉人心，不會那么容易地就全盤接受侄子的說法。
他看著埃里克的雙眼，“耶拉降臨的神跡，在我看來，似乎更像是由神職者所施展的神術。”
……叔叔果然也看出來了。
埃里克慶幸自己在廣場上沒說太多。
“那道神術就是我施展的，名為女神之守護。”
他無法將真相全盤托出——覺醒前世記憶這種事，以及記憶中的那些內容，對叔叔說了他也不會相信——決定沿用說服修女長阿萊娜時的說辭。假里摻真，才更容易讓人相信。
“是埃里克施展的？”埃德加更加驚訝了。
他看得出來那是個相當高級的神術，地區主教級的神職者都不一定能夠施展，現在侄子卻說，施術者就是他本人。
“我原本當然沒有施展的能力……”
埃里克雙手一合，越發熟練地擺出祈禱姿態。
“是耶拉賜予并教會了我，讓我代她展現神跡，啟迪世人。”
“……”
埃德加盯著眼前的神棍看了好一會兒。
他無法理解，早上還好端端的侄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這副模樣。
——除非他說的就是真的。
隨后，埃德加也和滿心懷疑的修女長一樣，要求埃里克再施展一次神術。
后者也只能再次表示，技能太高級，施展條件太苛刻，還在冷卻。
“……而且比起神術，更重要的是我看見了未來的一角，就比如瓦萊的廢棄礦場發現不死者這件事。”
見叔叔還在糾結，埃里克趕緊將話題轉移到自己真正擅長的方面。
“除了耶拉，我想象不出還有誰擁有這樣的神力。”
埃德加抿抿唇，沉默下來。
對于侄子預言未知的能力，他也想不到其他解釋。
埃里克這幾天的動向與接觸的人，他全都一清二楚，瓦萊那邊的動靜他確信自己就是城主府最先知情的人——在正常情況下。
但他一時間還是很難接受。
“……可是，耶拉為什么會選中埃里克呢？”
埃德加瞥了眼侄子還在祈禱著的雙手，“在今天之前，你連圣先知拉斐爾十位門徒的名字都記不全吧？”
他就差直說侄子其實遠沒有虔誠到能讓神明眷顧的程度了。
而埃里克其實現在也沒記全。
他輕咳一聲，說道：“我想，這是因為艾琳。”
“……艾琳？”埃德加一怔。
“叔叔不知道，艾琳從小身體虛弱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因為她天生擁有過于強大的精神力……”
“這我知道。”
“才導致身體負擔不了……嗯？”
埃里克也愣住了，叔侄倆面面相覷。
“居然是因為艾琳……”
“叔叔居然知道？”
埃里克很是詫異，他真以為埃德加對此毫不知情，忍不住問道：“那為什么不送艾琳去學魔法，或者干脆為她請個魔法老師到家里？”
“這件事很復雜……”
埃德加看了眼墻上掛著的畫像，搖了搖頭，“是你父親臨死前的要求。”
“……父親的要求？”埃里克更意外了。
“具體原因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埃德加深吸一口氣，“你先告訴我，艾琳的天賦和這件事有什么關聯吧。”
埃里克看了叔叔一會兒，還是暫時放下疑問，開口道：
“在我看到的未來中，成為圣女的艾琳會因為魔法的天賦誤入歧途，犯下攻破帝都這樣的大錯，那是整個帝國的滅頂之災……圣女艾琳會變為魔女，最終死于非命，而我也會為保護艾琳而死。”
埃德加頓時吃了一驚。
自從發現埃里克掌握了相當一部分他有意隱瞞的信息，他就已經開始相信和接受侄子的說法：那位創世之神，或許真的向他展示了未來的某種圖景。
而他現在卻說……
“艾琳會變成魔女？埃里克也會……死？”
“艾琳現在這種精神力失控、渾渾噩噩的狀態，本身就很壓抑。”埃里克嘆了口氣，“別有用心之人稍加指導，幫助她釋放精神負擔，她就會對那人投以無限的信任。而那個人就在圣都。”
埃德加眉頭緊皺，“所以埃里克才要取代艾琳，成為圣女繼承人……”
“不僅如此，艾琳還要去學習魔法，主動學會掌控精神力的辦法。”埃里克補充道，“那樣她就不會走上歪路，還會成為一位空前強大的法師。”
埃德加沒說話，單手撐著額頭，兩眼盯著桌面，不知是在思索侄子話語的真實性，還是在考慮他的打算是否可行。
埃里克也沒開口，平靜地等待著叔叔的抉擇。
他已經解釋了自己今天所有行為的動機——雖然是選擇性地——主要還是為了讓叔叔安下心來，不至于作出什么過度的反應，比如把他綁去修道院讓神父修女給他驅邪之類的。
如果叔叔真能完全相信他的說法，那也更方便他開展之后的計劃。
沉默持續了一陣，埃德加開口了。
“你想取代艾琳成為圣女繼承人，太亂來了。還是有別的辦法的。”
埃里克有些無奈，他當然也知道自己當時的選擇有幾分莽撞；
他又有些激動，叔叔這樣說，便代表他已經相信或者說接受他那套說法了。
“我被耶拉所展現的那種未來嚇壞了。”埃里克說的是實話，“我害怕失去艾琳。”
埃德加輕聲嘆息，他也絕不想見到侄子侄女雙雙身亡的那種未來。
“那位圣都使者是怎么說的？”他問道。
“她不敢說。”
“嗯？”
“她做不了決定，在等待圣女對此的反應。”埃里克解釋，“信已經寄出去了。”
“圣女更不可能同意。”
埃德加搖頭，“幾百年來，圣女更迭出過各種亂子，但就是從來沒出現過一位男性繼承者。”
“那基明諾家要揚名教史了。”埃里克笑道。
埃德加瞪了侄子一眼。
“如果圣女足夠虔誠，她會打破陳規的。”玩笑過后，埃里克如此說道。
埃德加看了他一會兒，“你有什么計劃？”
“我會證明耶拉對我的眷顧并非虛傳。”
“怎么證明？”
“我給圣女寫了封信。”
埃德加等了一會兒，見侄子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也沒有多問。
“你有計劃就好。”
他頓了頓，“圣女是終身制，一旦進入圣女修道院，就得拋棄俗世的一切權力地位，也不能嫁娶，終身都要侍奉神明——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
埃里克明白叔叔的意思，“這不是還有艾琳嗎，讓她來繼承家族。”
“艾琳……”
在德蘭帝國，女領主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埃德加擔心的是別的方面。
“你剛才說，要跟圣女使者一起去瓦萊的礦場？”
“啊？……是。”
叔叔突然轉移話題，埃里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邊比較危險，使者要是遇害，麻煩就大了。”
“那你自己呢，有把握嗎？”埃德加看著他。
“我能保證自己可以活著回來，但我需要一隊人。”埃里克說道，這也是他過來找叔叔的第二個目的。
埃德加頷首，哪怕埃里克不提，他也不會讓他一個人過去。
“什么時候可以出發？”埃里克問。
“你希望什么時候？”
“越快越好。”
埃德加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下午就出發的話，天黑才能到那邊了。”
“我擔心耽誤久了，不死者的規模會擴大。”埃里克說道，“那邊都是些平民，幾乎沒有抵抗能力。”
實際上在封測劇情中，就是因為干預得太晚，才導致整個廢棄礦場都被不死者占據，當地村民大量死傷。
“嗯，有道理。”
埃德加欣慰于侄子對平民的關注，接著起身呼喚侍女，讓她去找侍衛長過來，隨后讓埃里克也去做些準備，即刻出發。
“你應該還沒有親眼見過不死者，到時候可別嚇得劍都拿不穩了。”
埃里克笑了笑，“當然不會。”
不死者而已，這十年來他砍翻的僵尸或是骷髏架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雖然都是用鍵盤鼠標砍的。
“去準備吧。”
“是。”
看著侄子略帶興奮地離開，埃德加站了一會兒，坐回堆積的公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