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輕蔑地冷笑起來。
“你哪里是效法什么先賢,你分明是為自己私利而已。”
“你的立場從來就沒站在天下蒼生一邊,自然也沒站在朕這一邊。”
“你可謂不忠不義之賊!還是一衣冠之賊!”
雍正這么說后,在場的議政王大臣皆驚呆地瞪大了雙眼。
弘歷更是在聽了雍正這話后,微微展眉,心想,雍正這是在被自己用一些思想武器武裝后,越發自信了。
所以,即便要跟儒臣辯論,也不再是只希冀去說服誰,要誰臣服他,而是先給別人下定論。
當然,也有盲目自信的人,會一上來就不分青紅皂白的給人下定論,進而變成扣帽子。
可雍正明顯不是,他現在明顯是有依據的在下定論,也就不算是扣帽子。
因為,此時的雍正自己很內心清楚,他不是在扣帽子,沒有偏自己,是在有理有據的評價陸生楠。
畢竟,雍正是作為大權在握的帝王,是不屑于用栽贓陷害的手段去否定一個人的,尤其是否定陸生楠這種根本對他造成不了多大威脅的漢臣。
陸生楠被雍正一上來就罵為衣冠之賊,也整得有些發懵,繼而生出滿胸腔的怒火來。
因為,他從不認為自己是賊,更不覺得自己是藏有什么私心,才著書立言。
“圣上若要處死臣,臣無話可說,畢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圣上何故污蔑臣?”
“臣著《讀通鑒論》豈有私心,又豈是為偷什么東西?”
“臣一沒有獻于皇上,而希冀以此加官進爵;二沒有刊印于世,而希冀揚名以影響后世;三更沒有半點要為自己求利的話在里面。”
“還請圣上明鑒!”
陸生楠陷入了自證的陷阱,而據此爭辯起來。
雍正道:“那是因為朕還沒駕崩!”
陸生楠當即失色,而立即否認道:“臣絕無此意!”
“你怎么證明?”
“罷了,你也不用證明。”
“朕且問你,你說封建制乃圣人所創的最好制度,永遠沒有弊端,廢除這種制度后患無窮,不按照這種制度治理國家也有害無利。”
“時下,朝政大壞,社會動亂,都是實行郡縣制造成的。”
“那為何封建制的六國亡了,郡縣制的秦贏了?”
“還有,你說眼下朝政大壞,社會動亂,那么,眼下我大清是有大規模民變出現,還是有外敵大規模入侵?”
“再有,你說封建制好,那朕且問你:如果我大清真的分封各處自治,一旦某一封建之民因為天災而需要賑濟,而別的封建主不愿意的時候,那受災的封建之國會不會大規模入侵其他封建之國?”
雍正這么問后,陸生楠沉默了片刻,隨后道:“秦能滅六國,是因六國未皆崇圣人之教,不知尊禮;眼下朝政也確實大壞,所以才人人自危,就連宗室也不能幸免;罷考、抗稅此起彼伏,足見社會動亂,圣上何故自欺欺人?”
“至于陛下說的那種情況,也不會發生,因為如果我大清分封包稅于崇禮好仁之族,自然必不會出現不愿意接濟鄰邦的情況!”
雍正深深嘆息說:“如果是以前的朕聽了這話,肯定會勃然大怒,但現在朕不生氣,也不覺得意外,只覺得正常。”
“朕只問你一句,在你眼里,你們漢人庶民到底是不是人?”
雍正問起陸生楠來。
陸生楠被雍正這話給問得頗為驚訝。
“你不要回答說不是。”
“《尚書》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孟子》言: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
“你從未愿意把百姓當人看,所以只肯說秦滅六國非人怨,乃是不知尊禮,而不敢再說深刻一點,所謂不知尊禮,就是不把百姓當人看。”
“你把宗室官紳人人自危當成朝政大壞,把士紳豪民鬧事當成社會動亂,而沒因為庶民百姓未反、羅剎未敢興兵,認為大清依舊太平;也完全是因為沒把百姓當人看,沒以百姓過得安不安穩來判斷。”
“你如果站在百姓的立場,就會認為,秦亡非郡縣,乃人怨;就會認為朕連宗室中的兄弟子侄犯貪贓枉法罪都敢處置,而不養其驕縱之氣,才能讓地方大員更加不敢妄為以欺民。”
“不然,你以為朕敢火耗歸公,朕敢攤丁入畝,朕敢改土歸流?”
“你是句句不離圣賢話,卻早已忘了圣賢對你的基本要求是把百姓當人看!”
“你們這些漢人士紳如果都這樣不把自己漢人庶民當人看,你讓朕怎么把你們當回事?”
雍正說到這里,等于又給陸生楠扣了一個帽子,說他不把漢人庶民當人。
陸生楠只得紅著臉繼續否認:“臣沒有!”
“沒有嗎?”
“你信不信,朕現在下旨以蠱惑人心,擾亂政紀為由將你斬首示眾,到時候,不會有一個漢人百姓會為你惋惜!”
雍正很有自信的說道。
陸生楠看了在場的議政王大臣一眼。
他知道,他現在惡了雍正,也不會有哪位大臣士紳敢在這個時候,去花錢雇民來為他求情的,而百姓們素來麻木不仁、仇富仇官且游惰好利,所以,真要是沒有官紳組織,到時候只怕真的沒有一個百姓來為他求情,甚至還會喝彩。
因為,他很清楚,像地方那種某官員離任送萬民傘,其實就是當地士紳組織百姓搞的一場作秀,而不是百姓自發,按照百姓真實的想法,只會巴不得這個官員趕緊走,換個新的,或者還能有幾把新火,帶點新溫暖。
所以,陸生楠為此不由得生出恐懼來。
“朕可以下旨,凡百姓為你求情者,不會治罪!”
雍正說道。
陸生楠也就只得叩首:“臣慚愧,自入仕以來,未做半點利民之事,致使圣上認為臣未有絲毫愛護百姓之心,而所著之書也不過是自私自利之言。”
陸生楠一時竟因此飽含熱淚起來,且再次叩首道:“臣請圣上開恩,給臣一個自證視民若子的機會!”
雍正見陸生楠怕了,也就冷哼一聲道:“好,朕也非是嗜殺不仁之君,且給你一個機會,你既然推崇封建,朕就讓你去漠北蒙古效力,哪里的蒙古各旗與封建無異,稅賦自主,人丁自使,你且去給哪里的蒙古王公做一親民小吏!”
“蒙民也是我大清子民,圣人說過,有教無類,你如果把蒙民都當人看,朕自然信你把本族漢民也當人看!”
陸生楠聽后瞪大了眼。
“圣上!”
“臣剛剛其實已經有所明白,臣所著《通鑒論》的確狂悖不正,不及圣聰于萬一!”
“臣請陛下銷毀此書,治臣狂言諷今之罪!而不要讓臣去漠北呀!”
陸生楠突然又叩首懇求起來,明顯是很不愿意去漠北蒙古王公旗下當親民小吏。
弘歷只是冷笑。
這陸生楠明顯知道,去還是奴隸制的漠北王公麾下當小吏只會比牛馬還不如,所以,才會這么抗拒。
畢竟,雖然,陸生楠嘴上說封建制好,但要是讓他去真正封建制的地方又不愿意。
須知!
他推崇封建制,是代入到自己是封建主的角色里,而不是封建主奴才的角色里。
何況,這個時代蒙古王公們封建自治歸封建自治,卻被限制得不但不能南下寇掠關內富庶地,連蒙古各部之間都不能隨意遷徙兼并。
如此,這個時代的蒙古王公要想富貴生活的質量不下降,那就只能加大對內壓榨力度。
因而,可以說,在蒙古內部,中下層蒙人的日子,自然連明朝時期的待遇都還不如。
陸生楠明顯也不真是枯坐書齋、不聞窗外事的笨蛋,對去蒙古王公底下當親民小吏會是什么處境還是清楚的,所以才會寧認輸也不肯去漠北。
雍正則因此揚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