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收回目光后,就坐回到了軟榻上。
現在的養心殿東暖閣,還沒有成為同治朝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的地方,所以還沒有擴建,更沒有后世所看見的那樣豪華。
整個暖閣內,只一排軟榻靠著窗,榻上放著兩張矮腳幾。
另外,暖閣正中,還有張明黃墊子鋪著的軟榻。
這正中的軟榻,是皇帝偶爾來這里時坐的地方,弘歷自然是不能坐的,只能坐窗邊的軟榻。
窗外是一株桂花樹。
窗內,一張矮腳幾上放著筆墨和票擬專用的白紙,另一張則放著奏折。
這些奏折都是雍正已經挑選出來,讓弘歷試著批閱的。
弘歷看了一眼奏折的數量。
不少!
他也不知道雍正到底有沒有睡覺,居然給他挑選出這么多奏折,讓他批閱。
總不會都是請安報天氣的奏折吧?
弘歷知道,清朝的官員,下至無品驛丞上至一品總督將軍,都是會給皇帝直接上請安折子與報告天氣情況的。
諸如,皇帝您最近胃口如何的話,也會當成一件事來奏問的。
對于弘歷而言,真要只是請安報告天氣的倒是簡單,他最擔心的就是涉及多民族沖突的奏疏。
他在康熙身邊學習時,是知道多民族沖突處理起來是有多頭疼的。
因為,這里面,除了在旗民矛盾之外,不僅僅有民族矛盾,還有階級矛盾,甚至有宗教信仰矛盾。
弘歷先拿起了一份奏折,剛一看,就見是甘肅署理巡撫彭振翼奏關于漢回蒙新聚居區劃分的問題。
弘歷不由得閉眼。
他沒想到,雍正一來就給他上難度。
讓他處理請安折子多好,還能知道哪些官員其實是雍正在潛邸的奴才,是隱藏的四爺黨。
但再難,他也得逐字逐句的看,且認真分析,進而做出自己的判斷。
西北漢回蒙問題素來處理起來就頗為棘手,等到清末,會更加難以處理,且會直接演變成軍事問題。
但再難處理,清廷也不能不處理。
除非,清廷不想實控這些地區,不想再通過劃分固定牧地的方式,來限制蒙古等族壯大。
而弘歷也的確得會處理多民族問題,畢竟他遲早都會面對這些。
弘歷時而蹙眉,時而展眉,時而抬頭看向窗外。
看奏折比后世看參考文獻還要費腦。
因為后者至少是有邏輯鏈的,前者則既有某官員對客觀問題現象的闡述,也有該官員自己的主觀看法與對問題參與官員的主觀看法。
即便有中樞執政給出了處理意見參考。
但弘歷還是要從中辨別出忠奸來,辨析出這官員的提議是否合適來,且即便這官員提議合適,也得盡量雞蛋挑骨頭一樣挑出些毛病來。
這樣才能顯得他這個批閱奏折的人沒那么好忽悠,而讓奏此事的官員不得不更加謹慎認真。
所以,弘歷沒有急著執筆寫批語,而先認真閱讀。
好在,他已經提前跟著康熙學習過,前世也當過一段時間的學校領導,通過看文書了解問題,也不算完全沒有經驗。
他在閱讀后,就先拿出一張白紙,把涉及的數字部分,重新做了計算和統計,甚至還在需要的時候列成了表,而涉及到的事件部分,也按起因發展與結局列了綱目,還點出這里面涉及到哪些矛盾,且何為主要矛盾。
這樣一來,弘歷很快就知道了該對某一奏折下何朱批。
起初……
弘歷因為許久未參與處理奏折文書的緣故,還有些生疏,漸漸的也熟練起來,在雍正來時,就已批閱了三分之一。
雍正走來時,見弘歷于窗前燭火旁批閱的很認真,也滿意地點了點頭,且伸手示意宮女太監們免禮噤聲。
而雍正就悄聲走過來,站在弘歷身后,看了半晌,也看得很沉醉。
因為,再也沒有比看見自家孩子認真做事還令人身心愉悅的風景了。
盡管,雍正來的很悄聲,但敏銳的弘歷還是感受到了屋內氛圍的不同,而猜到雍正可能已經來了。
不過,弘歷沒有拆穿,假裝沒有察覺,只繼續認真批閱奏折,還故意時不時地把眉頭皺得更緊。
雍正見他皺一次眉,就揚一次嘴角,且也偷看得認真。
沒多久,雍正在看見弘歷處理一份關于野番北渡黃河遷徙的奏折時,還忍不住捋須開口說:“倒是深思熟慮,頗有遠謀。”
“此折原奏多書飾詞,蒙人并不情愿具保青海野番北遷,他就沒有提到,你能從中甄別出來,確實是用心,也很是難得。”
雍正接著就拿起弘歷的批語,默念起來:“惟野番素來貪殘,遷徙河北,難免不會欺凌蒙人,而生紛爭;也恐河南之番,也因此效仿,盡皆北遷,故當慎重,以安蒙人生計。”
“此事著巡撫彭振翼督辦,確切查明,通盤籌劃,定好界線,設法約束,杜絕侵占,且嚴令不得再有渡河之番,以期長治久安之道,妥議章程具奏,不得只顧眼前,而貽后患。”
默念完后,雍正就把批語放到了弘歷面前,用食指指了彭振翼的地方:
“但還是不夠縝密,這里該加一句,即便不能親身前往,也該委派可靠大員前去督飭。”
“執政者,要考慮到下情,萬一巡撫太忙怎么辦?”
雍正說著就笑問起已經站起身的弘歷來。
弘歷拱手:“阿瑪說的是!”
雍正又拿起弘歷推演過程的白紙來,看見弘歷在上面已經統合出西北各民比例來,而不禁再次頷首:“你能注意到這個,難得!”
“但照你這么統計,從川陜遷去甘肅的漢民還是不夠啊!”
雍正說后就露出了認真思考的樣子,且往自己處理政務的明間而去,只是在走到門口時,才回過身來,對弘歷說:“繼續批吧。”
“嗻!”
馬佳云錦這時端了一杯茶來。
弘歷拿起喝了一口,就繼續批閱起奏折來。
批完后,弘歷就拿批閱來給雍正看。
雍正指正了幾處。
弘歷也把指正的地方和雍正的思維方式用白紙收錄了下來,準備抽空復習一遍。
在養心殿見習完政事后,弘歷還是要去練習騎射。
能活動活動筋骨對他而言也是好事。
老十六祿和老二十一都夸贊他的騎射本領在突飛猛進。
這讓弘歷自己都有些沾沾自喜。
而弘歷也常聽老十六提起,先帝在位時去熱河木蘭圍場狩獵的事。
他還知道,老十六曾在狩獵時,持虎槍刺殺過一頭老虎。
這這讓他也想等到秋天,去熱河狩獵一番。
但現還在守孝期間,不能舉行大型狩獵活動。
而且,他知道,雍正即便守孝結束,也不會進行大型狩獵活動,原因是,雍正更注重內政,且身體的確不怎么好,又特別勤政,所以不會有很多時間和精力去做別的事。
與康熙會把熱河作為會盟蒙古諸部同時以狩獵為名進行軍事演習的地方不同,雍正更喜歡在熱河種田,把無產旗人遷去那里墾荒。
在雍正眼里,熱河那么多肥沃的土地,不用來發展農業,而只作為狩獵的地方,實在可惜!
所以,弘歷這個想法也就只能先埋藏在他心里。
不過,弘歷在當晚還是在外書房,見了熱河都統佛標和熱河總管素賁兩人。
弘歷從那么多投帖子拜見他的官員中,選擇先見這兩人,原因有二:
一是他作為旗主之一,也有自己的佐領被派去那里墾荒,他自然需要關注一下他的佐領在那里的墾荒情況;
二是佛標畢竟是兆惠的父親,看在兆惠的份上,他也想了解了解佛標。
佛標和素賁沒想到弘歷愿意見兩人,自然高興得不行。
“現在,熱河開墾出多少田畝?”
弘歷先問起佛標關于熱河的開發情況來。
佛標回答說:“回四爺,已開墾有一百二十余頃,都種上了小麥。”
弘歷頷首笑了笑:“這樣就好,看來,等到四五月,熱河就能迎來大豐收了。”
“四爺說的沒錯,趁著當下農閑,奴才還組織屯墾兵丁們挖了兩條水渠,就算今春雨水不足,也不用擔心灌漿的問題。”
佛標回道。
“做的不錯!”
弘歷肯定了佛標一句,就問向負責熱河蒙古事務的熱河總管素賁:“熱河官地大量改為屯田,蒙人放牧區域縮小,蒙人現在怨言是不是很大?”
素賁訕笑著說:“有是有,但都能理解朝廷,放牧的地方雖說少了,但日子還能過得去。”
“今日在養心殿,考慮到要解決熱河各族人口增加導致的柴炭不足問題,所以,汗阿瑪已經同意我的提議,蒙古各旗佐領與我們滿漢各旗佐領,都可以承包熱河礦山給漢商,到時候你們蒙人生計困難的,可以去礦上謀生,且等著旨意吧。”
弘歷知道蒙人現在確實生計困難。
主要是因為清廷推行盟旗制度,將蒙古部族限定在固定范圍進行放牧,又不斷以官府名義吞噬其放牧地。
這也就使得蒙人現在賣兒鬻女的不少。
只是,清廷用推崇的活佛和聯姻等方式拉攏了上層蒙古貴族,讓底層蒙人對大清有怨也沒有用。
但清廷要長治久安,也不能真的一直無視底層蒙人的怨氣,因為說不準什么時候怨氣到了臨界值,還是會迎來大動亂。
所以,弘歷在這時向素賁提了一句他今日在養心殿就蒙人生存問題的處理意見,而讓素賁可以先把這個好消息帶回去,讓熱河的蒙人能夠安分點。
“嗻!”
素賁這時也的確飽含熱淚地應了一聲,且主動跪下叩首:“奴才代熱河蒙古旗民謝四爺慈恩,愿四爺一生吉祥如意!且一定將四爺的恩德傳遍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