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七年,五月十七。
陳府,正堂。
“嗒——”
“嗒——”
上上下下,一片寂然,唯余淡淡的踱步聲。
卻見轉運使陳使,拾著文書,一臉的凝重,似是不解,似是犯難。
“嘶!”
“勸稻為桑?”
陳使背著手,搖了搖頭,愕然道:“這是真不怕死啊!”
“呵!”
“以孩兒之見,這不是不怕死,而是自欺欺人,奸佞做派。”
一聲輕叱,卻是江都縣令陳輔。
觀其手中,也有一道文書。
陳輔扶手正坐,注目著文書,連連搖頭。
“勸稻為桑!”
“虧他們想的出來。”
陳輔一副鄙夷的樣子,連連搖頭:“勸、改,一字之差,其中含義可是大不一樣。”
“中書省有令,凡有大型政令,都必須得上報上去,經審閱允準,方可推行。”
“改稻為桑,關乎淮東千萬百姓,自是一等一的大型政令。”
“然而,安撫司卻未經允準就頒下了政令,且冠名勸稻為桑。”
“堂堂封疆大吏,治政一路的大人物,凈是搞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把戲。”
“為了政績,真是又蠢又壞。”
陳輔頗為氣憤。
勸稻為桑,短短四個字,苦的可是淮東人。
王拱辰,端的是不為人子!
“嗯——”
陳使沉吟著,認可的點了點頭。
長子的分析,并無太大問題。
勸、改,一字之差,差距的確是不小。
所謂勸課農桑,“勸”字,就是為官一方的主要任務。
勸稻為桑、改稻為桑,兩者實際上相差不大。
但從名義上講,兩者可就有不小的差距。
勸稻為桑,以“勸”為主,儼然是安撫使的核心職責之一,尚屬分內之事。
改稻為桑,以“改”為主,一旦涉及“改”字,肯定就得上報中樞,經中樞允準方可推行。
王拱辰是老牌安撫使,有過擔任安撫使的經歷,自然是不可能不了解其中的門門道道。
改稻為桑,究竟能否得到中樞的允準,料來他也是一清二楚。
這種政令,十之八九是不可能被允準的。
畢竟,中樞治政天下都是以“穩”為主。
而改稻為桑,動作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大。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起民變。
即便此舉可能有利于稅收,但內閣也不會允許。
畢竟,一旦真的披了紅,且不小心出了大事,內閣大臣是真得擔責的。
此事,王拱辰肯定也是一清二楚,但卻選擇了一意孤行,以“勸”字為主,不經上頭允準,就以安撫司的名義頒布政令。
這種事情,大部分安撫使肯定都是不敢干的。
有了政績還好,上頭有人支撐,或許有機會升上去。
可糧食關乎百姓生計,一旦出了大事,那仕途可就到此為止了。
不過,王拱辰是例外。
就算是不改政令,他的仕途也十之八九會就此終結。
如此一來,王拱辰一意孤行,決心一搏,也并非不能理解。
“改稻為桑,實在是太過荒謬。”
陳輔微胖的小臉上,盡是憤懣之色:“養蠶種桑,益于稅收。這一點,誰人不知道?”
“但,糧食關乎百姓生計,豈可單單以稅收衡量?”
“萬一真的有了糧食短缺,淮東就此怕是得亂起來。”
陳使負手踱步,點了點頭。
他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道理呢!
淮東一旦亂起來,淮東大族可都是妥妥的受害者。
“七月左右,長米就要豐收了。”
陳使沉吟著,望了一眼兒子,心下了然,擺手道:“聯合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讓人去鬧吧。”
“嗯。”
京東西路,泰山。
羯鼓九擊,鐘磬大作,編鐘長吟。
卻見泰山主峰,有著一道約莫十丈左右的圜丘,壝垣雄峙,磅礴大氣,恢弘非常。
上下左右,皆策金泥,燎火通天,自有一股氣吞天下之勢。
其上,官家趙策英持天子劍,玄衣纁裳,一步一步,緩步向上。
自其以下,文武大臣,手持笏板,有序伏拜。
鐘鼓之聲,越發高昂,讓人心神為之振奮。
直到......
“噠!”
一步。
趙策英陟彼至頂。
霎時,鐘鼓之聲,為之一寂。
“這就是,泰山封禪嗎?”
趙策英攏了攏龍袍,微垂著手,俯瞰下去。
泰山主峰,本就是山峰之最,屹立群巔。
封禪圜丘,則是主峰之最,屹立于主峰之上。
也因此,以趙策英的視野,從上往下,卻是可一目了然的望見一切。
無論是文武百官,亦或是泰山群峰,乃至于山脈大地,無一例外,皆是匍匐于腳下。
“萬歲!”
“萬歲!”
恰逢彼時,文武百官,山呼不止。
封禪之意,也就越發濃郁。
“呼!”
舒了口氣,趙策英微闔著眼,心頭有種難言的安寧,也有種莫名的跳動。
怪不得,古今皆言泰山為山脈之最。
原來,這就是泰山封禪!
這就是,大一統!
就在此刻,趙策英的心頭,罕有的有了一絲輕松。
自從患上癰疽重癥以來,他的精神幾乎就的一直是緊繃著,都沒怎么放松過。
身體的折磨,固然讓人難受。
但精神的折磨,卻更是讓人心慌。
而今,泰山封禪,卻是有了不一樣的滋味。
緊繃的弦,終于松了!
人生如此,也不白活!
“哈哈!”
趙策英淡笑一聲,撫了撫左臂,默默享受著這一刻。
約莫一二十息左右。
趙策英雙目微睜,旋即,淡淡道:“大中祥符元年,真宗皇帝已然泰山封禪。”
“朕為子孫,不便僭越祖先,不宜封禪祭祀。”
“為此,此次登山,游而不祭。”
幾句話落定,自有史官一一記載。
或許是被單獨叮囑過的緣故,史官卻是罕有的記載了原話,而非傳統式的書面文言文。
這主要是擔心曲解了官家的意思,以免誤導后世者。
“陛下圣明!”
文武百官,齊齊伏拜,山呼不止。
對于“游而不祭”的事情,文武百官都已事先知曉,卻是并不意外。
沒辦法,真宗皇帝實在是太過“不成體統”,幾乎是糟蹋了泰山的含金量。
作為子孫,官家實現大一統,為千古豐功偉績,本該泰山封禪,作千古盛事。
可惜,由于真宗皇帝的“不要臉”,官家卻是陷入兩難之地。
去吧,不太好。
真宗皇帝一生,可謂是文不成武不就。
就文治而言,可謂是勞民傷財、粉飾太平。
這一點,從天降天書、泰山封禪兩大史實,都可窺見一二。
就武功而言,更是茍且偷安、一塌糊涂。
檀淵之盟的存在,注定了真宗會是“屈辱性”的君王。
近幾十年,不乏有文人書生,單獨作辭為真宗狡辯。
辭中,大都是將檀淵之盟視為是一等一的盟約,認為其為大周延續了幾十年的太平之世。
但,不可否認的一點在于——作為簽訂者之一,大周是以失敗者的身份簽訂的盟約,而非獲勝者。
文辭的狡辯,終究是瞞不過史書的,也經不起歷史的考驗。
也因此,真宗皇帝可謂是不折不扣的拉低了泰山封禪的含金量。
以官家實現大一統的功績而言,泰山封禪,未免有可能被拉低“檔次”。
這肯定是不去為妙。
但是吧,不去,也不太好。
真宗皇帝,泰山祭祀,注定是千古“留名”。
官家可是真宗皇帝的子孫。
要是就連子孫都心生嫌棄,不肯祭祀,后世人肯定也不肯泰山封禪。
如此一來,泰山可就真的毀了。
趙氏一族,怕不是得留下千古臭名!
去,不太好。
不去,也不太好。
相形之下,游而不祭,也算是一種相宜得體的操作。
圜丘上,趙策英一句話定下了登山的性質,旋即向下望去,淡淡道:“游而不祭,以游為主。”
“百官,可自行即興賦詩、作詞、題字,不失禮即可。”
“臣等,拜謝陛下。”文武百官,又是一禮。
其后,三三兩兩,就此散開。
該說不說,泰山之上,的確是讓人心頭暗生氣魄,適合賦詩作詞。
以文華殿大學士張方平為首,蘇軾、蘇轍、章惇、曾布、薛向、沈括等人,相繼聚集在一起。
卻見蘇軾向下俯瞰,心頭自生一股不俗胸襟,不禁合袖垂手,左一步,右一步,踱步起來。
不足三五十息,便已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連帶著周遭的不少人,都湊近過去,注目起來。
宦海百官,論起賦詩作詞的水平,以二人為其最。
其中一人,為大相公江昭,但凡作詞,必為千古名篇,堪稱是“高質量”的代表人物。
唯一的缺點,就是大相公站位太高,日理萬機,難有閑暇。
如此,詩詞量自然也就相當稀少。
截至目前,尚不足兩手之數。
余下一人,就是蘇軾。
相較于江大相公來說,蘇軾的詩詞質量要低上一些。
不過,也僅僅是相較于江大相公而已。
就客觀事實而言,蘇詞的質量,可謂相當之高,
自古及今,恐怕也罕有人可與之媲美作詞質量。
而且,相較于低產的江大相公來說,蘇軾還有一大優點——高產。
自然而然,蘇軾也就成了文壇中數一數二的存在。
一步、兩步、三步……十步!
蘇軾長呼一口氣,朗然吟道:
“岱宗已在眼,一往繼前躅。”
“天門四十里,夜看扶桑浴。”
“好!”
不知是誰捧了一聲,上上下下,卻是稱贊不斷。
或許是有人開了頭,宦海仕人,一時皆是詞興大發,作詞不斷。
而就在百官作詞之際,官家趙策英也拾起了筆,簡短的題了幾字:
一方文武魁天下,萬里英雄入彀中!
短短一句話,并不顯眼,指向性也不明確。
不過,宦海仕人都是人精,自然也知曉小詞中指代的究竟是何人。
文武魁天下!
文武合一,皆魁天下,僅此一人爾——大相公,江昭!
官家,還是忘不了他嗎?
登頂泰山,游而不祭,注定了耗時不會太長。
約莫未時,文武大臣,便皆已從主峰退下。
而就在次日,卻是有一道壞消息傳出,引得不少人為之大震。
官家,病了!
熙豐七年,五月二十五。
禪智寺,竹西鋪。
“君者,日也;臣者,月也。臣之忠君,猶如月之繞日,自然之理也。”
“蘋果墜地,猶如孝子歸宗,因地心引力使然,此儒學大同之理也。”
“物之受勢,不動則恒不動,動則直趨不息,非有外力,不能恒變其性。故曰:性者,天之道;力者,人之用。動靜者,勢之表象也。物受勢,變于動,力與速成比,而依質量為度.....”
卻見丈許木幾,上有連紙,一一鋪陳。
江昭一襲青袍玉帶,盤腿坐于蒲團,手執朱筆,作沉思狀,一舉一動,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氣度。
“嗯——”
“父親。”
一聲輕喚,卻是三子江珣。
“怎么?”
江昭側目,望了過去。
他有三個孩子。
長子江懷瑾,學文頗好,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考過了童生試,成了秀才。
就資質而言,可謂相當不俗。
以其獨特的資質,不出意外的話,儼然是會走入仕為官的路子,承襲老父親的政治資源,步步攀登。
次子江珩,就以江昭的觀察來說,學文天賦也不差。
且相較于長子來說,次子江珩的性子較為內斂沉穩,頗有種“類似章衡”的風范,儼然是以實干為主。
幼子江珣,已是八歲有余。
嗯......中規中矩。
當然,這所謂的“中規中矩”,肯定也是相較于長子與次子來說的。
就客觀來講,江珣也是有望學文入仕的孩子。
區別就在于,長子江懷瑾、次子江珩可能都是三鼎甲、亦或是庶吉士,而江珣的資質,僅僅是“普通”的二、三甲進士。
其實,就以江昭的日常觀察來說,江珣性子機靈活潑,一點就通,也應是繼承了老父親的高智商,單純的智商未必就不如長子、次子。
之所以表現得不如長子、次子,蓋因其智商根本就沒有點在學文上。
這孩子,根本就不適合入仕。
但問題在于,幼子的智商究竟點在了何處,江昭也不太了解。
這就有點難辦!
實在不行的話,也只能當個普通進士了。
反正,老大和老二都成器,老三守在淮左老家,也不是不行。
“父親。”
“答案是不是五千又五十啊?”
江珣皺著眉頭,小臉上一副遲疑的樣子。
“嗯?”
江昭一怔,旋即一驚。
“你算出來了?”
“嗯。”江珣乖乖點頭。
一伸手,便將手中本子傳了過去。
江昭拾入手中,審閱起來。
這就是江珣做的題目。
本來,江昭在禪智寺悟道,必須得以靜為主,也就讓人莫要打擾。
偏生江珣年幼,性子調皮,愣是悄摸摸的找了過來。
而且,還甚是喧囂活潑。
江昭心頭一煩,也就隨便寫下了一道對江珣來說頗有難度的算術題,讓他自己去琢磨。
其實,江昭也沒指望幼子能算出來,這純粹就是糊弄小孩的題。
可誰成想,算出來?!
“答案是對的。”
江昭瞇著眼睛,一臉的嚴肅,考教道:“不過,珣兒是怎么算出來的?”
“嗯~!”
江珣沉吟著,小臉上盡是認真,說道:“一與九十九,合二為一即為一百。二與九十八,合二為一也是一百。如此推之,即可得和為一百之數有五十,且正中還有一數為單獨的五十。”
“這不就是五千又五十嘛?”
“嘶~!”
江昭聽著,不禁心頭為之一震。
不是胡亂寫的。
我兒,竟然是數學天才?
半響,江昭沉聲道:
“珣兒,你很好。”
“戒驕戒躁,勉之!”
《知否:我,小閣老,攝政天下》花雪飄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