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七年,四月二十六。
云舒似錦,軟風徐來。
江府,正堂。
自上而下,擺著幾十把椅子。
凡入座者,或為一司主事,或為一州主官,或披緋袍,或掛紫衣,無一例外,都是頗為有名的人物。
其中,更是不乏一些淮東大族的主事人,都是典型的“地頭蛇”。
卻是昨日,江昭還鄉得實在太遲,已近天黑,為免叨擾失禮,一干人達成了一致意見,于今日前來拜訪。
左首。
江昭扶茶一引,淺呷了一口,淡淡向下望去。
僅是一眼,便有人心頭一驚,心神為之一攝,連忙低頭。
江昭見狀,也不意外。
宰執天下者的儀態,何其不凡?
且不說入座者大都是五六品的小官,就算是真的三品紫袍,猛地被他注視一眼,也得心頭一跳,暗中為之發憷。
不稀奇!
從上往下,連著掃了幾眼,江昭暗自搖了搖頭。
不認識!
除了轉運使陳使,以及安撫副使羊軒以外,其余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當然,這也不能怪他。
主要問題,還是這些人的身上。
他們的官位都太低了!
除了寥寥幾人以外,十之八九的官員,都是五六品的小官而已。
以江昭的影響力,區區五六品,一句話就可輕松批量制造,根本就毫無難度。
除非是潛力實在不俗,否則的話,根本就不可能被他記住名字。
更何況,這還是地方上的五六品小官。
自入仕以來,江昭有一半左右的時間都在中樞任職,以常理論之,五六品的地方官甚至都沒機會見他一面。
連一面之緣都沒有,自然也就無從說起“認識”。
“呼!”
江昭沉吟著,輕吹一口茶,目光平和道:“宦海入仕,大起大落,實是不幸。”
“今為鄉野布衣,尚蒙垂念,屈尊寒舍,實是讓人蓬蓽生輝,受寵若驚。”
“粗茶相待,還望莫嫌。”
“這——”
短短兩句話,上上下下,幾十人相視一眼,皆是有些意外。
“屈尊”二字,太過謙和了!
安撫副使羊軒反應頗快,扶手起身,有禮有節的說道:
“江公宰執天下,憂國憂民,日理萬機。所謂自貶,也無非是暫且修養一二。屈尊二字,真乃折煞淮東官吏了,豈可如此啊?”
僅此一言,其余人也都反應過來,連忙起身一禮,附和道:“江公此言,折煞下官了。”
屈尊!
這樣的詞,不是淮東官員能受得起的。
大相公江昭自貶,相位更替,乃是宦海一等一的大事。
若是有人消息不太通達,亦或是腦子太“木”,恐怕還真就會以為宦海就此大變,江大相公就此落魄不堪。
但,淮東官員都是明白人。
事實上,即便江昭遭貶,其影響力也仍是存續。
一方面,江大相公的門生故吏,乃是真正的遍布天下。
宰執天下者,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古往今來,無論是文人書生,亦或是勞苦庶民,大都是這么說的。
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究其緣由,蓋因沒有大量門生故吏的支撐,就算是真的坐上了大相公的位置,也注定會是德不配位、名不副實。
這一點,李迪、呂蒙正兩位大相公,都是典型的例子。
李迪是公認的實權不大,就連史書上都記載了其“空有相位而無相權”,堪稱是被釘死在了恥辱柱上,為千古奇恥大辱。
呂蒙正的手段倒是不差。
不過,此人的宦海仕途實在是太過揠苗助長,僅僅入仕六年就宰執天下,門生故吏自然是不可能有的。
當然,這僅僅是個例。
除了李迪、呂蒙正一樣較為極端的例子以外,其余的宰輔大相公,或多或少都稱得上一句“門生故吏遍布天下”,無非是水分有大有小而已。
而江昭,儼然就是毫無水分的存在。
其門生故吏,就算是在一眾宰輔大相公之中,都是一等一的存在。
無它,江昭文武通吃!
作為百年國祚,唯一一位在開疆拓土上取得重大進展的臣子,一點也不夸張的說,江昭幾乎是吃盡了開疆拓土的政治紅利。
熙河、熙豐兩次拓土,實屬是為江昭攢下了相當一批文武故吏。
其中,更是有顧廷燁、王韶兩大軍方巨頭。
非但如此,熙河路、陜西路、燕云路、河東路、河北東路、河北西路,以及西南都護府,但凡是涉及邊疆的重鎮,無一例外,都有江昭的人。
甚至于,就連光復燕云的拓土功臣,也大都承過江昭的恩。
這還單是武將。
文臣一方,江昭兩次主持恩科,擔任主考官。
吏治革新,更是一次罕有的人事大動作。
這其中,江系是否趁機塞進去了人,又塞了多少人,以及又有多少人承了江昭的恩,無人可知。
但毋庸置疑的是,這些人都是其無形中的政治底蘊。
非但如此,江昭更是上一任大相公韓章的唯一弟子。
其手上,有著韓大相公留下的大量門生故吏。
且知,韓大相公可是宰執天下十余年的存在。
這樣的人物,積累幾十年的門生故吏,豈會一般?
主持恩科、吏治革新、繼承故吏,僅此三項,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機緣。
自然而然的,江昭的門生故吏、政治底蘊,也就達到了一種相當恐怖的地步。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另一方面,就目前來說,政治局勢有點過于奇怪。
就常規而言,上頭老大都被貶了,肯定是會殃及池魚,下面人也得跟著遭殃。
但事實就是,上頭并沒有傳來任何與之相關的動靜。
大相公自是貶了,但其門生故吏卻是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仍是高居廟堂。
非但如此,燕王趙伸還被破格立為了太子。
一般來說,封建時代的太子都在十歲以上。
這主要是幼子容易夭折的緣故。
然而,小皇子趙伸竟是五歲就被立為儲君!
而且,根據小道消息,趙伸被立為太子,其主要緣由就是大相公作的一篇《送燕王趙伸序》。
相傳,官家為之心生觸動,就此有了立儲的決定。
也就是說,燕王被立為太子,其實是受到了大相公的影響。
人人皆知,燕王趙伸乃是大相公一手帶大的皇子。
大相公自貶,燕王不被牽連也就算了,反而被立為了太子?
這就讓人有點迷糊。
按理來說,大相公遭貶,肯定是有官家的手筆。
也即,官家對大相公心有不滿,故而意欲貶之。
可這樣的人,竟然還能影響立儲格局,官家還是對其言聽計從。
這兩者,實在是有點相違,讓人心頭不免猜測起來——大相公自貶,有沒有隱情?
畢竟,大相公是自貶,而不是被貶!
這也能一定程度上說明一些問題。
此外,不管有沒有隱情,都不能否認一點。
也即,大相公對朝堂還有相當之高的影響力。
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且不乏有高居廟堂者。
從小帶到大的皇子被立為太子。
凡此二者,無一不是大相公對廟堂影響力的表現。
有此影響力,就算是江大相公是真的遭貶,十之八九恐怕也還能有二次宰執天下的機會。
畢竟,江昭也就三十五歲而已。
且知慶歷五年,韓大相公主持慶歷新政,遭貶。
彼時,韓大相公三十七歲。
其后,輾轉十二年,韓大相公四十有九,二次入京,入閣拜相,就此達成了宰執天下十余年的成就。
江大相公是三十五歲貶謫,還年輕兩歲呢!
此情此景,何似當年?
淮東官吏也不是傻子,自然是不敢輕慢半分。
特別是淮東大族的主事人,更是恭謹非常。
畢竟,都是一方大族,肯定是走“長線投資”。
就算是江昭真的貶謫幾十年,地方大族也熬的起。
大相公的前途,光明著呢!
“都坐吧!”
江昭搖著頭,壓了壓手。
他也就是隨口敲打一下淮東大族和官員而已。
就實際而言,大相公自貶,也仍是其他人萬萬不可及的存在。
不過,也不排除偶爾會有一些不開眼的人,腦子生了病,可能會認為江氏一族有了走下坡路的趨勢,準備搞些小動作。
這種雜七雜八的小事,江昭自是無心關注,可也不想平白被人惹來惹去。
為此,卻是有心敲打一二。
大相公自貶,也是大相公!
甚至于,江昭身上還掛著一“太傅”的職位呢!
“嗯——”
江昭沉吟著,掃視一眼,見有不少人都一副有意問詢的模樣,心下了然,主動開口道:
“料來,江某自貶,爾等心中也有不少疑惑。”
“既有疑惑,大可說上一說。”
“如此,也可免卻心中憂慮。”
這卻是關于朝政的事情。
一位大相公自貶,可能影響的政治震動實在是太大。
更何況,這人還是江昭。
江大相公的政令,對于江山社稷的影響可是相當之大。
以往之政,是否會就此更改?
變法新政,否會繼續下去?
淮南東路,就此是否會遭到打壓?
凡此種種,都不免讓人心頭慌張。
此次,江昭還鄉,幾乎是聚齊了淮東較為有影響力的官吏。
其中,固然大都是攀附的心思,但也不乏有人心頭慌張,希冀從中打聽到一定的消息,以便于應對。
“這——”
一聲落定,不時有人相視一眼。
其后,一人起身,恭謹一禮:“敢問大相公,新政可還會繼續?”
“自是會的。”江昭點頭,卻是并未過多解釋。
有些事情,下面人要的僅僅是答案而已。
“敢問大相公,廟堂局勢如何?”一人起身,連忙問道。
不少人連忙望過去。
這也是他們的疑惑。
通過廟堂局勢,基本上就可了解九成以上的事情。
“亂不起來,一切如常。”江昭平靜道。
亂不起來!
幾十人相視一眼,皆是一震。
難道……
“敢問大相公,為何要主動自貶?”一人連忙起身,恭謹問道。
卻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尚且稚嫩。
“這還不到該說的時候。”江昭搖頭道:“其中緣由,時機合適,爾等自會知曉的。”
有些事情,還不能解開謎題。
自貶一事,核心點就是涉及官家重癥不治。
這種事情,肯定是不能亂傳的。
好在,這種事情,眾人也從來不指望江昭詳細解答。
他們之所以問這話,主要是為了確定一件事情而已。
卻見堂中幾十人,皆是面有了然之色。
果然!
大相公自貶一事,有隱情。
畢竟,大相公說的是“其中緣由”。
有緣由,肯定也就有內情。
結合上頭亂不起來,一切如常的消息,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三五十人,一時皆是松了口氣。
大相公自貶有隱情,那事情就是一目了然。
而且,大概率是沒有政治清算的因素。
這也就意味著,大相公遲早還能繼續起復!
“好了。”
連著答了三個問題,人心已定,江昭也沒了繼續說話的意思。
一揮手,卻是道:“宦海為官,庶政要緊。”
“若是就此耽擱了庶政,江某不免于心不安。”
“爾等好意,江某都已收到,也就不一一拜謝了。”
短短幾句話,頗有逐客令的意思。
不過,堂中眾人卻是頗為高興。
江昭收了好意,此次拜訪也就稱得上功德圓滿。
兼而與大相公的段位差距太大了,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大相公相處,就此告辭,也不見得是壞事。
于是乎,皆是起身一禮:“江公言之有理,恕下官失禮。”
“江公言之有理,恕下官失禮。”不時有人連連附和。
“嗯。”
江昭淡淡點頭。
難得還鄉修養,主要還是得以舒適為主,他自然也沒興致搞什么人情世故。
“哈哈。”
一聲朗笑,主位上從未發話的江志,一步起身,滿臉的笑意:“諸位,有禮了。”
其后,便主動承擔起了送客的責任。
幾十人起身,相互說笑著,緩步向外走去。
而江志,儼然就是無可置疑的核心。
要想與大相公結交,實在是太難。
也因此,相較于大相公江昭來說,江志才是真正的主要結交者。
日復一日。
熙豐七年,五月十二。
禪智寺。
卻說大業元年,隋煬帝大興土木,耗資勞民,責令興修運河,南通江表、北達河洛。
這,也即邗溝、通濟渠、永濟渠、江南河的修貫。
其中,永濟渠、江南河都太過綿長,耗時較久,一者鑿了三年,一者鑿了五年。
而邗溝與通濟渠,一者連通淮水與長江,一者連通淮水與黃河,卻是較短一些,僅是一年便已連通。
就此,隋煬帝便泛舟江淮。
禪智寺,就是其暫設的行宮!
相傳,行宮的本來的名字是“上方宮”。
可一次沉寐,隋煬帝夢到了古佛,佛為其講經,讓其大為觸動。
為此,卻是決定為行宮更名。
自此,也就有了禪智寺。
作為君王行宮,禪智寺的規模不可謂不大。
說是寺,但粗略一觀,大小寺房,左右木舍,就足有一百道以上。
此外,更有寺田、水池、石橋、碑文.....
規模之大,實是非同小可。
就連赫赫有名的“竹西八景”,其實也都在禪智寺。
三絕碑、月明橋、竹西亭、蜀井、昆丘臺、芍藥圃、呂祖照面池哦,不對!
沒有八景,僅有七景!
八景之末,乃是“蘇詩石刻”。
蘇軾從未遭過貶謫,也從未來過淮左,“蘇詩石刻”自然也就無從說起。
“江公,這就是竹西鋪。”
一聲輕呼,卻是禪智寺的主持無擇。
老主持五十來歲的樣子,一舉一動頗為輕緩,包容而靜穆,自有一股祥和風范。
此人,也是佛道影響力較大的人物之一,堪稱有名有姓的存在。
“竹西鋪!”
竹西鋪,也叫竹西亭。
淮東人稱之為鋪,主要是其連南通北,兼有“驛站”的職能屬性,乃是中樞欽定的驛站之一。
“呼!”
“倒是許久沒來了。”
江昭注目過去,長舒一口氣,眼中不乏追憶之色。
年少時,他沒少來竹西鋪。
無它,竹西鋪一片疏朗,自有一股寥廓之意。
若是約上三五好友,自然就會有一種獨特的“論道”意味。
“嗯——”
大致注目了兩眼,江昭就點了點頭:“就這兒吧。”
無擇主持雙手合十,頗為祥和的說道:“江公若有需求,大可讓人來喚老衲,老衲定是無有不應。”
“也好。”江昭淡淡點頭。
無擇主持識相一禮,默默退了下去。
上上下下,唯余低低蟬鳴,一時無人。
江昭注目著,心頭一動。
這幾天,他倒是難得的清閑下來。
大相公之名,天下聞名,時常會有人來拜訪。
或文人,或士人,或自認才高八斗、壯志難酬者……
對于這些人,江昭都并未接見。
堂堂大相公,豈是想見就見的,那不成了青樓女子了?
就此,江昭連著歇了十余日,罕有的休閑了起來。
不過,閑暇之際,腦子也不免活絡起來。
就在昨日,江昭靈光一現,卻是翻起了地理文獻。
翻地理文獻干什么呢?
查地名!
查地名干什么呢?
悟道!
卻說后世的明代有一奇人,名為王陽明,龍場悟道,就此被人稱為圣人,可謂相當羨煞旁人。
江昭準備效仿一二。
也悟道!
王陽明悟道心學,知行合一,被稱為心學之祖。
江某人也悟道,悟數學、物理、生物、化學……
這,應該也能稱宗做祖吧?
恰好,悟道的內容也有一部分是江昭準備編寫的教材。
兩者一起,非但不耽誤事,還能搞一波千古佳話。
類似于“一不小心砸到江昭頭的蘋果”、“江昭種的豌豆田”什么的,都是相當有意思的操作。
而主動翻地理文獻,查找地名,主要是為了有“格調”。
悟道一事,一向都與地名掛鉤。
龍場悟道,其悟道地是龍場驛站,也就由此得名。
江昭也悟道,地名自然是不能差的。
不然,千年以后,格調上未免就差了一點。
而禪智寺,就是淮左之地較為有“格調”的地點,且恰好也是驛站。
這不,江昭就來了!
這就叫什么來著,禪智寺悟道!
淮左,安撫司。
“桑、麻、棉……”
安撫使王拱辰拊掌,不禁點頭道:“好,好啊!”
“淮東水足,恰好可供桑蠶生長。改稻為桑,當為大政績!”
“大人真神人也!”屬官吳庸連連附和,稱贊道。
“不過……”吳庸似是想起什么,眼中閃過一絲遲疑。
王拱辰望過去:“怎么?”
“兩淮種植稻米已久,驀然下令種桑,怕是會有人公然反對啊!”吳庸不無擔心的說道。
“哼!”
王拱辰大袖一揮,毅然道:“無礙。”
“為了政績,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算是有人阻攔,還能影響安撫司的政令?”
“安撫司,就是淮東的天!”
《知否:我,小閣老,攝政天下》花雪飄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