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五年,九月初一。
棉花、教育!
一長一短,兩道政令,從中書省中一一傳出。
僅是半日,便已傳遍京城。
并通過報社,以一種相當驚人的勢頭,一傳十,十傳百,傳遍天下。
自上而下,無論士庶,盡皆鼎沸。
無它,半免費教育!
免書本、免口糧,學子僅需備上束脩,即可讀書。
這樣的政策,實在是太過于“夢幻”,以至于引起了相當廣泛的騷動。
特別是寒門學子,不乏有人跪地叩首,哭得流涕,直呼“圣君”、“圣相”、“圣人之政”一類的話語。
就反應而言,相當夸張!
不過,這也不稀奇。
自古以來,讀書習文都是一件相當“苦”,且偏向于奢侈的行為。
其奢侈屬性的來源,主要有二:
一則,文房四寶與書本皆是貴重之物。
文房四寶之貴重,主要在其細水長流的特性。
這是“日常消耗”的東西,綿綿不絕。
書本之貴重,自古有之。
自秦漢至隋唐,書頁和印刷術都尚未普及,書本都是以“手抄”為主,傳播有限。
如此,書本便是自帶稀缺性。
稀缺,自然就貴!
特別是東西兩漢,舉孝廉,讀書幾乎是名門望族的專屬,非望族子弟,基本上不會有讀書的機會。
自從太祖皇帝立國以來,印刷術得到一定程度的推廣,書本的“稀缺性”一定程度上下降不少,但“廣泛性”卻又上升不少。
自秦漢至隋唐,書本稀缺,知識傳播度低,讀書人自然就少,可能讀懂一本書就有機會做官。
可自從印刷術推廣以來,讀書人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卷,若是真的要考上一點功名,沒有一二十本書經典書籍的知識量,根本就沒機會上位。
一冊經典書籍,市面上得百十文錢。
凡經典書籍,基本上都是五六冊起步,也就是一貫錢左右。
一二十本,也就是一二十貫錢。
通常來說,平民百姓一年的勞作成果也就三四貫錢而已。
也就是說,單是讀書的書本費,都是絕大多數門戶難以承受的程度。
二則,讀書習文意味著大概率是要“脫產”。
但凡真有機會讀出書來的學子,就算是耕讀子弟,其勞作量也絕不會太大。
否則,勞作了一天,實在是難有讀書習文的精力。
這還是“自學”的學子。
真正有教書先生教導的學子,可能為了找到合適的教書先生,就會進入城中學習,近乎完全脫產。
有壯丁脫產,也即意味著家中少了一名勞動力,且還得為其籌備口糧。
封建時代,脫產!
如此觀之,可不就是“奢侈”行為?
除此以外,教書先生稀缺也是一大難點。
如今,上頭頒下政令,免書本、免口糧,僅需上呈束脩給教書先生即可讀書。
這也就解決了書本和脫產兩大難題,可讓寒門學子專心學業,致力于恩科入仕!
觀政令之中蘊含的意味,更是有整頓官學的跡象。
這是什么行為?
千古圣君,徳比堯舜,功蓋三皇!
千古賢相,功比管仲,賢蓋周公!
于是乎,自上而下,自是充斥著歌功頌德之聲,不絕于耳。
特別是工部蘇軾,罕見的并未賦詩作詞,反而是作了一篇文章,歌頌曰“一年平亂,二年肅政,三年救民,四年強軍,五年成新政,六年平天下”。
短短的幾句話,以相當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
就連江昭與趙策英也不免聽入耳中,君臣二人,一時為之羞澀不已。
當然,也有傳聞,說是官家趙策英大半夜的長笑不止,偶爾更是會莫名發笑,欣喜不已。
這肯定是假的,作不得真!
中書省,政事堂。
丈許木幾,上置幾十道文書,一一鋪陳。
大相公江昭手執一道文書,闔著雙目,面色微沉。
自其以下,左右立椅,五位內閣大學士,盡皆扶手肅坐。
“嗒——”
“嗒——”
尺許蓮花漏,輕輕滴水。
一息、十息、百息.
作為內閣議政的主持者,江昭執著文書,似是陷入了酣睡一樣,并未作聲。
觀其面容,儼然是有一股微怒之意。
幾位內閣大學士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連忙相視一眼。
一樣都是內閣大學士,千里的老狐貍,修養功夫肯定都是上乘水準。
大相公面上有怒,無非是兩種可能:
一、大相公心頭盛怒,已經到了修養功夫都掩飾不住的地步。
二、大相公是故意在向幾位內閣大學士“甩臉子”。
反正,核心緣由肯定是跟其手執的文書有關,大概率是文書內容導致的問題。
而事實就是,無論是心頭盛怒,亦或是“甩臉子”,都是相當嚴重的政治問題。
特別是“甩臉子”,這意味著可能波及內閣大學士!
何事驚擾了大相公?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互望來望去。
凡上呈到內閣的文書,一向都是分工披紅。
除了大相公以外,其余五位大學士手中的文書都僅僅真正披紅文書的五分之一而已。
也因此,五人之中唯有一人可能知曉些許內情。
“咳!”
東閣大學士余靖微瞇著眼睛,輕咳一聲,隱隱有了然之色。
幾人望過去。
余靖搖頭微嘆,重重的瞥向了韓絳、元絳二人。
韓絳、元絳二人,盡是一怔,相視一眼,都有些不解。
他倆,得罪了大相公?
就在這時 “唉!”
一聲長嘆,江昭睜開了眼睛。
幾位內閣大學士,齊齊注目。
江昭搖著頭,黑著臉,手中文書置于一角,拾起了一道新的文書。
“近日,主要有四道文書較為重要,涉及披紅。”
粗略瞥了一眼,文書便被傳了下去。
江昭垂手,平和道:“其一,為樞密院、兵部、戶部聯合上呈的文書。主要是關于南征交趾的耗費匯總。”
“合四百五十余萬貫錢!”
文書傳下,幾人輪流著傳閱起來。
戰爭!
簡短二字,對于不同的人來說,有著不同的意義。
于百姓而言,這意味著糧草征調,糧價可能短暫上行。
于軍卒而言,這意味著危險與機遇,運氣不好可能就此喪命,運氣好可能一次性就博得堪稱“逆天改命”的錢財、田地,乃至于官職。
于官吏而言,這意味著行政效率的上升,一切都得為戰爭服務。
這是從“人”的角度來說問題。
可若是從“社稷”的角度來說,意義卻又大不一樣。
十萬大軍,南征交趾!
這可不單是喊兩句口號就行。
其背后,隱含著的是人、財、地的變化,也即人口的減少、疆域的變化,以及錢財的損耗。
其中,人口和疆域,從南征大勝的那一刻,基本上就已經定下了結果。
錢財的損耗,卻是截止官家入京,方才有了相應的一些支出統計。
這主要是在于,大勝歸來的“沿途巡視”過程也得損耗大量的糧草。
表面上,南征耗費五六十日就取得了勝利。
然而,實際上的運轉期限卻是從一月至八月末,也就是二百四十天左右。
并且,這一期限還在不斷的延長!
但凡一日屯兵交趾,就一日涉及糧草的長途運輸。
無非在于,屯于交趾的五萬大軍,其糧草可從交趾適當補充一二,消耗較真正的長途遠征要更低一些而已。
約莫半炷香左右,文書傳回江昭手中。
幾位內閣大學士,面色都有些凝重。
四百五十余萬貫!
這是十萬大軍南征的耗費,主要囊括了糧草消耗、軍械消耗、后勤開支,以及獎賞、撫恤幾部分。
其中,大頭的開支是糧草消耗、獎賞、撫恤三部分。
南征的糧草,并非是從京畿征調,而是從偏向于廣南西路方向的幾大產糧地——江南西路、江南東路、淮南西路,兩浙東路、兩浙西路征調,以便于減少運輸損耗。
就運輸路程而言,平均也就六七百里左右。
饒是如此,糧草損耗也達五成左右,累計消耗三百萬石,合一百七十余萬貫錢。
至于獎賞,主要就是官家誓師時許下的承諾:
斬首一級,賞錢二十貫。
斬首三級,賜田二十畝。
斬首十級,賜田百畝,免稅三年,立升三級。
一般來說,百姓一年的勞作也就三四貫錢,手工匠人大概是七八貫錢左右。
斬首一級,賞錢二十貫,便抵得上兩三年的勞作,也就怪不得有鼓勵士氣的作用。
關于獎賞的消耗,經統計是一百萬十萬貫錢財、六千余畝田地。
撫恤,也即陣亡撫恤金。
關于撫恤金,士卒陣亡的撫恤費是一次性結清一十貫錢,小指揮官為百貫錢,將領名義上是兩百貫錢,但上頭基本上都會額外賞賜一些田地、錢財,甚至有可能追贈官職,追封子嗣。
這一部分,經樞密院、戶部、兵部統計,合三十余萬貫錢。
一次南征,耗費足足四百五十余貫錢,也就怪不得一些不思進取的皇帝選擇“歲幣”、“歲賜”,以求取和平。
畢竟,一年的歲幣、歲賜,也就百萬貫錢左右。
相較于戰爭來說,耗費無疑是相當之低,且相當具有性價比。
“可有疑慮?”
江昭垂手,向下望去,淡淡問道:“若無疑慮,江某便執筆披紅。”
“元某無疑慮。”
“亦然。”
“張某亦然。”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繼點頭。
這種大規模的匯總文書,可能偶有一定的小貪,但基本上都是慣例,但凡不是貪得太狠,就不必為之深究。
“其二,為樞密院、工部、銀行上呈,關于石見銀礦的提煉量,已是有了結果。”
文書傳下去,江昭徐徐道:“截至目前,熙豐五年提煉量為一百一十三萬斤。”
“為安撫勛貴,卻是得以三七分成,撥去三十三萬九千斤。余下的七十九萬一千斤,皆是存入銀行。”
石見銀山的開采,并不是說年末才會有結果。
事實上,自福州至東瀛,其航行通常得考慮季風的影響。
一旦利用好季風,短則六七天,長則二三十天,就可實現通航。
反之,逆著季風走,非但得事倍功半,甚至還可能有翻船的危機。
大周、東瀛二國一向都不乏交流,相關的航行規律總結,也算是較為透徹。
一般來說,都是九月、十月趁著西北季風返航。
上一次,顧廷燁渡海東瀛,提煉了五十七萬斤白銀,就是十月返航。
這一次,或許是將門勛貴急于知曉開采銀山的效益,卻是九月就已返航。
幾位內閣大學士,觀閱著文書,相繼點頭。
“可。”
“亦可。”
三十三萬九千斤白銀,也就是五百四十萬貫錢。
要是撥開半年長途運輸糧草,以及一系列生活物資的耗費,估摸著一年也就盈余四百萬貫錢。
這一部分錢,并沒有太多可爭議的地方,屬于是必須撥下去的錢,以此安撫將門勛貴。
“其三、云州通判盛長柏傳來消息,說是遼國征調糧草,似有異動。”
江昭擺手,沉聲道:“恰好,占城稻已于六月收割,就讓戶部的人繼續征調糧草吧。”
“又有異動?”
文淵閣大學士元絳面色微變,驚道:“耶律洪基才吃了敗仗不久,竟然又敢南下?”
東閣大學士余靖搖著頭,皺眉道:“這是要殊死一搏,賭一賭國運啊!”
其余幾人一怔,旋即面色微沉。
近來,不乏一些“圣君”、“圣相”的歌功頌德。
這樣稱頌之詞,肯定是有點夸張。
但,由此觀之,也可見官家與大相公這一對組合究竟是何其的不凡。
可以說,但凡是真正有點見識的人,甚至是沒見識的人,都可窺見大周國力正在一步一步的“逆勢”上升。
西夏、遼國的國力都在下降。
唯獨大周,卻是切切實實的國力飛速上漲。
這一切,自是得歸功于變法革新。
自從熙豐開邊、燕云拓土以來,大周已然有了成為三國之中“第一”的趨勢。
不難預見,一旦變法繼續實行下去,三國的差距會越來越大,直到大周碾壓遼國、西夏,實現大一統。
而今,耶律洪基儼然也是察覺到了這一趨勢,有意強行打斷大周的國運。
這也是其最后的機會!
一旦功成,繼續三國鼎立,遼國仍然強勢。
一旦失敗,遼國絕對會越發元氣大傷。
甚至于,耶律洪基都有可能皇位不保!
“倒也有魄力。”文華殿大學士唐介面色凝重的說道。
“自治平四年以來,熙豐拓邊、燕云拓邊、交趾滅國。”
江昭沉聲道:“短短六年,三次國戰!”
“料來,這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
“要做好長期征戰的準備。”
“無論是遼國、西夏、亦或是交趾、大理、東瀛等國,都得一一嚴加防范。”
“若勝,自可休養生息。”
“若敗.”
江昭并未接著往下說。
幾人皆是了然,連連點頭。
這一次,是真正的涉及國運的一戰!
幾句話點到為止,江昭沉著臉,拾起了置于角落的文書,向下注目過去。
目光,注視著韓絳、元絳二人,直把兩人看得心頭發毛。
幾位內閣大學士,齊齊注目過去。
除了東閣大學士余靖以外,其余幾人都有些驚疑。
這是大相公置于角落的文書,也是惹得其微怒的文書。
要知道,就連遼國意欲南下都未曾讓其微怒,這一道文書,究竟記載了什么?
江昭沉著臉,緊緊的盯著韓絳、元絳二人:
“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