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院街,江府。
雨擊檐鈴,燈火搖曳。
棋坪。
一襲淡灰錦袍的江昭摩挲著墨玉子,眉梢凝霜,拈棋懸停半息,落子。
黑子即落,江昭不禁一笑,望向對面:“祖父,您輸了!”
對面,一位須發斑白的老人慈祥的放下手中白子。
“后生可畏啊!”老人贊譽了一句,又說道:“不愧是我江氏麒麟兒!”
老人雙目矍鑠似鷹隼,令人凜然,一臉的笑容,卻是令皺紋都消失不少。
此人,正是江昭的祖父江志,屹立朝堂二十余年不倒的老御史。
時至今日,官居右副都御史,已是正三品之身。
御史一職,一向是位低權高。
要是真論起來,這就是一把刀!
一把政斗的刀。2
監察彈劾文武百官,考核官員治政政績,風聞奏事特權,中樞諫議之權,要案司法終裁.......
一樁樁一件件,不僅意味著含權量不低,也意味著“含人情量”賊高。
或許,有官員違規辦事,御史隱而不報;或許,有官員政績不佳,御史選擇松松手;或許,有官員本應罷黜,御史為其說了好話......
這些事情,都太積累人情。
也因此,但凡長久任職御史的官員,都是無可置疑的“清流”,一旦有遭到污蔑的跡象,就有一堆人上奏疏為其澄清。
這就是一些人的保護傘!
而作為屹立臺諫二十余年的老御史,江志究竟積累了多少人情,誰也不清楚。
但,或許可以從側面悄然窺之。
江昭謙虛一笑:“說起來,孫兒還尚未恭賀祖父高升呢!”
前些日子,江志又得到了擢升。
正三品,右副都御史!
“呵!”江志連連搖頭,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臨了要致仕,升一級也不稀奇。”
以國制論之,官員年滿七十,應致仕,武將若體力不支,可經官家特批而致仕。3
也就是說,七十歲才是法理上的的致仕年紀。3
不過,為官一途,無時無刻都有變數,真正熬到七十歲退休的官員,非常稀少。
一則,因健康因素,絕大多數官員都很難熬到七十歲,幾乎都是尚未致仕就暴亡。
二則,政治斗爭有贏家也有輸家,一旦政治失勢,幾乎都會被迫提前致仕。
因此,真正干到七十歲致仕的官員,可謂相當少。1
如今,江志已經六十五歲。
老人家身體倒是硬朗,但一生宦海沉浮,臨了怎么著也得享享清福。
要是不出意外,等到江昭考上了進士功名,這一年半載的時間,老人家都會帶著江昭四處走動,傳承人脈。
然后,就會上書乞骸骨,主動請辭,安享清福。
事實上,擢升一事,江志也頗為自得。
自古致仕,一般分為兩種,即提升了待遇的致仕與并未提升待遇的致仕。
十個官員,往往只有一兩個官員有機會趁著致仕提升一級。
當然,這是綜合了小官員的數據。
廟堂之上,致仕榮升一級的概率近七成,這事不稀奇。
提升一級待遇,也就是提升為虛職,臨了要致仕,提升待遇的不少,提升一級官位的可是少見。
江志作為二甲進士,從小縣官做起,入京以后一直扎根諫院,長達二十余年,一向是左右逢源,不爭不搶,就連御史頂端的左都御史,這位正二品的大員也受過他的恩惠,人脈可謂相當到位。
本來,江志這幾年是準備老實實熬的一段資歷,混個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榮休。
怎料,江昭成了韓章的唯一弟子!
而這個幾年,自從江昭拜師韓章始,韓章可謂一路高歌。
也因此,江志也受了益,擢升到了從三品。
恰好,前段時間右副都御史上奏致仕,正三品的官位空缺。
江志也沒打算真的爭,僅是試探性的隱晦表達了意思。
結果有了韓系官員的助力,兼有海氏為首的清流,江志又是資格最老的御史,臺諫人脈甚廣,又是即將致仕,有“榮休升一級”的buff,不少人都給了個面子,竟然真的把他抬了上去。1
反正有關系,又快退休了,又沒搶誰位置,坐不了幾年,誰費力不討好阻止,
右副都御史,正三品,負責掌管諫院。
當然,此事過后,老人家致仕之時,官位估計也不太可能再有再變動的機會。
臺諫,也即御史臺與諫院的統稱,其主官的上限就是兩位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而作為左、右都御史的佐官,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幾乎已經摸到了臺諫體系的天花板。
饒是如此,這事也值得慶賀。
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榮休與正三品實權御史榮休,那可是兩個概念。
“那孫兒究竟是恭賀呢?還是不恭賀呢?”江昭笑道。
“你有出息,江家后繼有人,就是最好的恭賀。”江志撫須說道。
江山代有人才出,他的未來一眼可定,孫兒的未來卻是未定。
而孫兒的未來,也即家族的未來。
江昭點頭,沒有說什么。
既然享受了江氏嫡長子帶來的福利,他自然也會承擔起相應的責任。
一個家族,要想真正的繁榮,絕非一代人的事情。
起勢,開拓,穩勢,大成,這是不可或缺的進程。5
一如相州韓氏,將來韓章宰執天下十余載,又是兩朝鼎固江山的存在,可謂真正的繁榮家族。
饒是如此,也不可忽略其長輩的功勞。
其祖父官至知州,父親官至右諫議大夫,兩代人積累了不俗的官聲人脈,兼有天子榮寵,方有第三代的韓章一舉大成,封公拜相。
江昭也是如此。
曾祖父從四品榮休,祖父正三品榮休,一個是起勢、一個是開拓,老父親江忠則是穩勢守成之人。
作為從小聲名徹響天下的他,定位自然是“集大成者”。
不過,哪怕他自幼過目不忘,要想成為“集大成者”的一代,難度也不低。
俗話說,一流的文人在廟堂,二流的文人誦詩詞,那可不是夸張話。5
詩人詞人,要不是智商不行,玩不轉官場,仕途不順,誰沒事會放棄廟堂,跑去作詩誦詞呢?
詩詞,看似高端,實際上就是陶養身心的東西而已。
仕途順的人,天天忙于國家大事,哪有時間去研究詩詞,仕途不順的人,實在閑得無聊,才有時間哀怨。
哪有什么懷才不遇啊?
詩人詞人就是失敗者聯盟!15
話很難聽,但就是事實。
窺一斑而知全貌,可知官場何其難混。
當然,事在人為,這事也不是完全沒機會。
祖父是右副都御史,高居廟堂,正三品實權清流。
父親是淮左江氏一族的族長,妥妥的郡望。
母親是海氏嫡女,海氏世代簪纓,一門五翰林,實力不可小覷。
老師韓章,下一任文官一把手,百官之首,也即是文官正統。
江昭本人,神童出身,且是名揚天下的淮左江郎。
神童、名揚天下,地頭蛇、清流門第、文官正統。1
五道buff!
要是他真有本事撐得住場面,相州韓氏、江寧海氏,淮左江氏、陳氏、張氏,乃至于蘭溪王氏,幾代名士積累的聲望和影響力都將為其支配,他又是韓系下一代的核心人物,未必就不能被推上高位。6
一局棋下完,江志沉吟道:“入京還是以科考為主,你作為淮左舉子的領頭人,要記得幫助他們克制玩樂之心。”
“您放心,我有分寸。”江昭頷首。
春闈大試,這汴京的繁華熱鬧,未必不是一向隱形的考核誘惑。
玩樂容易,收心卻難。
一些舉子,第一次見到京城的大場面,要是沒人及時拉著,懸崖勒馬,估計都有可能玩到入貢院的那一天。
這并不是好事!
江志點頭道:“你辦事,我放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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