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本就沒什么獵物,這些年隨著渭北的人口增長,人們的居住地正在不斷擴張。
扶蘇望著遠處的一條渠,這條渠是從鄭國渠引水而來的,“朕覺得就算是上百萬人口也裝不滿這個關中。”
蒙恬頷首不語。
就在先前一直跟在后方的張蒼道:“一畝地能產麥一石有六,年景好或許一石有八,一畝地所產遠不夠一戶人家度過一年需要的糧食。”
扶蘇道:“張蒼是說不論人口怎么增長,我們都不能讓大秦依舊是個以耕種為根基的國家,農業是一切的基礎。”
張蒼行禮道:“臣正是此意。”
一個國家先有農業,才能養活人口,有了人口就有了保護農業的兵馬,有了兵馬就能夠開疆拓土,獲得更多的資源。
扶蘇道:“正因我們一直沒有放棄耕種,一直重視墾荒,朕才有閑心去想南方的事。”
皇帝終究是皇帝,張蒼心里清楚,眼前這位皇帝早已不能用當初少年時的印象來對待。
自從繼位之后,皇帝的問題少了,說的話也更少了。
換言之,就是距離以前的臣子更遠了。
扶蘇翻身下馬,牽著戰馬走向行宮。
北郊的行宮維持這樣已很多年了,田安望著這北郊的行宮心中盤算著要不要修一修。
又見皇帝回來了,田安忙上前行禮道:“這行宮好多年沒收拾了。”
扶蘇道:“修一修吧。”
皇帝有時一整年都不會來北郊行宮,因此這里在很長一段時間也都是無人問津的狀態。
今年偶爾來一次,才發覺有些地方漏雨,還有一些地方常年沒有打掃,也需要重新驅蟲。
田安對幾個工匠道:“皇帝平日里也是處處節儉,修繕時就按原來的用料。”
聞言,工匠們應是。
皇帝見過太尉的第二天就回了咸陽,田安在北郊行宮多留了兩天,看著行宮修繕的情況。
直到行宮修繕好,田安這才回了咸陽,向皇帝稟報。
回到高泉宮殿前,田安在殿前的石階坐下來,扶著后腰長出了幾口氣。
田安是真覺得自己老了,近來總是感覺到疲憊。
一個小身影出現在眼前,田安抬眼看去見到小公主正走下了臺階來。
田安見小公主坐在自己的身側,不自覺笑了笑。
又與小公主一起坐了片刻,田安感覺自己又有了力氣,便來到了高泉宮的側殿。
側殿內,田安坐在華陽太后的靈位前,低聲說著話:“……皇帝寫了兩卷書信,一卷送去了西北給了小公子禮,另一卷往南郡送去了,該是一路向南,等過了南郡會交給在洞庭郡的公子衡。”
“皇帝的兩個兒子都很了不起。”田安低聲道:“大公子去了南方,小公子去了西北,這大秦會越來越好的。”
田安與往年一樣,就連說話的語調這么多年,沒什么變化。
皇帝給兒子的家書,出了咸陽城一路朝著南方而去。
正值洞庭郡的夏季,公子衡看到了這卷從咸陽而來的家書,并且御史府的右相還給了陳平一卷書信。
公子衡詢問道:“老師來信如何說。”
陳平神色帶著一些擔憂,道:“皇帝希望趙佗能分權。”
說著話,見陳平將書信遞了過來,公子衡打開書信看著。
書信中說及的都是皇帝對南方的憂慮。
經過這兩年的相處,公子衡自是知道陳平的為人,說陳平怕死,其實可以歸結于陳平此人從來不會將自己置于險地。
陳平收起書信道:“公子,我們去楚地走一圈,就回咸陽吧。”
公子衡道:“我都聽陳御史安排。”
出門在外要聽話,尤其是像陳平這樣的人的話,聽他的話多半是沒錯的。
如果陳平覺得什么地方不該去,那么那個地方就一定有危險。
出來這兩年間,衡幾乎走遍了中原的大半郡縣,看到了郡縣鄉邑等等,各種各樣的人。
衡道:“在我很小的時候,父皇就與我說過一些治國的事,現在想來父皇對國事與世人的看法與見解多數都是對的。”
這兩年,公子衡去過各個郡縣,這種游歷有些像當年的秦王與商鞅,想要治國就要了解這個國家,去這個國家最窮困的地方,去最野蠻的地方。
唯有如此,才算是了解國家。
原本公子衡是想去南方看看的,但被陳平攔住了。
陳平曾說若以后在南方的官吏更多了,才可以去南方。
公子衡只好作罷,陳平找到了兩個隨行的御史,與他們商議著南方的事。
讓這兩位御史走一趟南方,去說服趙佗。
“陳御史,你說趙佗會自立為王嗎?”
陳平道:“傳聞這個趙佗在南方修建了他的宅院,他的宅院像是一座宮殿。”
公子衡蹙眉道:“他當真想要自立?”
陳平又搖頭道:“都是傳言而已,只要趙佗一直聽從咸陽的安排,皇帝會給你一個好結果的,將來終會有一天他趙佗會回到咸陽。”
換言之,趙佗會害怕公子衡的爺爺,但現在的皇帝只要給趙佗足夠的退路,那趙佗會更忠心如今的皇帝,將來也能夠順利回咸陽。
陳平看公子還有些氣憤,道:“公子放心,公子的父皇是何等人物,豈會坐看著趙佗與屠雎滋生自立之心,不會的……公子的父皇之手腕何其強大,其城府與算計何其之深。”
“還請陳御史教我。”
見公子如此恭敬,陳平扶著公子,解釋道:“世人皆愛戴皇帝,若趙佗與屠雎膽敢背棄大秦,那就是與整個大秦為敵,包括他們在關中子嗣,將再無立足之地。”
公子衡的擔憂是多慮的,現在的皇帝如此強大,南方的兩位將軍肯定聽話。
陳平接著道:“讓兩位大將軍的分權,如此……不用三兩年,更不用皇帝說,他們就會主動請命回關中。”
“若他們不回來,又該如何?”
陳平道:“他們會寢食難安,惶惶恐恐度日。”
言至此處,陳平望著函谷關方向,行禮道:“臣這一生最敬重之人,就是如今的皇帝。”
直到今年的秋天,公子衡與陳平從楚地走過來到了瑯琊縣。
瑯琊縣的守備將軍兼領這里的縣丞之人是王離。
小時候,衡就不喜王離這人,照理說該稱他一聲舅舅。
但是衡與這位舅舅自小就走得不親近,甚至連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王離站在瑯琊縣外,看著迎面而來的隊伍,見到了公子衡與陳平行禮道:“臣王離見過公子,陳御史。”
陳平面色如常,領著公子一路走入瑯琊縣內。
來到這里的縣府時,已是夜里,不過秋季正是瑯琊縣漁民收獲最豐的時節。
公子衡與陳平飽餐了一頓海鮮。
直到第二天,陳平才開始了他的巡查事宜。
“有徐福的消息了嗎?”
王離搖頭道:“還未有。”
衡困惑道:“徐福出海有幾年了?”
“三年了。”
“你們派人尋找過嗎?”
“偶爾有漁民出遠海,沒有見到海外的島嶼,更不見徐福。”
公子問一句話,王離答一句。
陳平看著此地的田冊與賦稅,目光時不時看向一問一答的公子與王離。
不過陳平也沒有開口講話,而是自顧自翻看著卷宗,這種時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
那是公子與他舅舅的事,這也是家事。
確認瑯琊縣的賬目沒問題之后,陳平與公子又去看了瑯琊縣的民生情況。
瑯琊臺依舊在瑯琊縣,而那個與咸陽長得一樣且小一號的渾天儀就在瑯琊臺的行宮前。
衡站在海邊道:“也不知道當年父皇與爺爺來到這瑯琊臺時,是何心情。”
陳平的目光也遠望著大海,道:“很多人都說,其實海上什么都沒有,除了一些小島,不見活物。”
衡接著道:“我們回去。”
陳平想了想,確認了眼前該忙的事也都忙完了。
“父皇說我回去之后,可以去丞相府學政了。”
陳平道:“將來公子也可以入丞相府,幫助皇帝治理國家。”
衡頷首道:“嗯。”
跟著陳平走了兩年,衡真的學到了不少,見到了那些行跡惡劣的人,也見到了好人。
也真正明白了父皇的憂心所在,其實除卻關中,其余的地方依舊荒涼凋敝。
衡低聲道:“陳御史。”
“臣在。”
聽著海浪聲,衡低下頭看著海水在岸邊激起的泡沫,泡沫存在了片刻,又漸漸消失,周而復始。
“各地民生凋敝,田地荒蕪真的是大秦數次遷民造成的嗎?”
陳平回道:“公子不能這么想,若秦不發動遷民,這些人又會過得如何呢?”
衡蹙眉又看向遠方。
陳平再道:“遷民的成果是巨大的,當秦一統中原之初,匈奴人幾次冒犯邊關,在國家面對邊關之禍時,遷民一時之痛是需要忍受的,否則匈奴人就會南下,長城一破,匈奴人只需要一天一夜,就可以兵臨咸陽城下。”
“陳御史,衡如此問是因在洞庭郡與楚地,還有人在議論當年的遷民之策。”
陳平看到公子衡神色上的糾結,他道:“公子,不要輕易被他人的言語左右,相信自己看到的。”
新帝五年的冬天,公子衡從瑯琊縣回到了關中。
這一年,徐福依舊沒有消息,也沒有人見到遠海有船只回來。
隨著公子衡的回來,有關瑯琊縣的消息也被送入了宮中。
右相與蒙恬在章臺宮大殿內,稟報著近來的事。
蒙恬道:“今年分派了五百人去了南方為吏,其中有二十名副將前去南方,與那里的將領輪換。”
馮去疾也上前稟報,說著今年派去南方各地的官吏。
咸陽不斷派人進入南方,并且不斷架空兩位大將軍的權力。
正說著,內侍前來稟報,“公子衡與陳御史前來覲見。”
扶蘇道:“讓他們入殿。”
當陳平與公子衡一起來到殿內,扶蘇道:“入座用飯吧。”
一盤盤菜肴被端了上來,扶蘇吃著飯食,聽著陳平的稟報,右相與太尉也在安靜聽著。
等陳平講話,公子站出來又補充了一番。
待用了飯,陳平與公子衡又退出了大殿,扶蘇依舊與蒙恬,馮去疾講述著如今的國事。
“右相覺得陳平所言如何?”
馮去疾行禮道:“各地民生其實沒陳平所言的這么好。”
扶蘇嘆道:“誰都想把自己的見聞說得好聽些,至少讓朕覺得能舒心一些。”
馮去疾頷首。
大體上,在陳平的奏疏上,對各地的記錄都是實事求是的。
扶蘇道:“讓趙佗與屠雎分權,比朕先前所想的要順利得多。”
蒙恬道:“來年此時,便可以讓兩位大將軍回來。”
扶蘇意識到這大秦的兵馬還需要蒙恬來號令,不論是忠心與威望,都無人能夠替代蒙恬。
正值飯后,扶蘇眼前剛泡好的茶水,道:“勞煩右相給衡安排一個位置,讓他在丞相府學政。”
馮去疾行禮道:“臣以為最好讓公子在蕭何身邊做事。”
“不放在御史府嗎?”
聽到皇帝反問,馮去疾又語氣平靜地回道:“在外面的郡縣,公子能學到更多,若公子有困惑臣亦可以解惑,將來若有建樹再放到丞相府與御史府會更好。”
右相是希望公子衡能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人,至少從現在開始需要鍛煉了。
見皇帝點頭了,馮去疾與蒙恬一起告退,離開了章臺宮。
章臺宮外,蒙恬有些憂心道:“老夫就怕趙佗犯糊涂。”
馮去疾道:“趙佗身邊有一個文吏,此人叫任囂,是當年李斯派去的。”
蒙恬腳步依舊走著,神色帶著思量。
馮去疾再道:“這任囂多半與李斯有淵源,皇帝知道這事,李斯又是皇帝得老師,只要李斯無礙,那任囂依舊是忠心大秦的,趙佗不會反秦。”
蒙恬善兵事也善打仗,唯獨在人心謀算上,不如馮去疾,更不如李斯。
蒙恬深知自己的短處,因此在這些事上要多聽右相的想法。
公子衡回來了,一家人算是小團聚,用了飯之后,衡就去了敬業縣。
田安望著離開的公子,低聲道:“公子是在外面住習慣了,都不習慣住在家里了。”
小公主吃著兄長帶來的糕點,看著兄長好多好多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