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業縣的書舍內,孩子們早早都已回去了,凍雨帶著冰粒而下,砸在人身上也是生疼的。
而正是這種天氣,渭南的人們還在田地里搶收糜子。
每當這種時候,當隔壁縣的人們看到此番場面,多半是會覺得渭南的人是活得有多卷。
其實他們不在渭南,不知渭南有多難。
章邯的話來說,渭南其實很貧窮的。
書舍內,倒還是溫暖的,叔孫通習慣了喝熱水,木炭正在燒著,陶壺就放在爐子上,正在燒著水。
到了寒冬時節,能夠喝一口熱水來溫暖臟腑,這會讓叔孫通覺得自己還能延年益壽。
自從多喝水之后,叔孫通感覺自己的氣色也好了很多。
再看眼前,見張蒼始終不言,叔孫通想起了那天從咸陽送來的那一份吃食,那是高泉宮的人送來的,那塊東西叫做豆腐。
豆花吃得多了,其實也就那樣,有時也不一定能吃到豆花。
縣里能否吃上豆花,取決縣里有無多余的豆子,以及豆子的好壞。
一般來說,叔孫通每隔三五天總能吃上一碗美味的豆花。
現在,他坐在張蒼的面前,叔孫通想起了豆腐,那美味的豆腐不知何時才能再吃上,公子何時會讓人將豆腐再送來。
隨即,叔孫通道:“豆腐是如何做出來的”
聞言,原本閉著眼的張蒼緩緩張開眼,他道:“先前,記得是高泉宮剛做出豆腐的時候,公子給一頭驢送去了賞賜。”
“戶”
張蒼又道:“倒不是真的賞賜這頭驢,只是說讓這頭驢往后不用再勞作了,反正那頭驢再也不會去拉磨了,聽說也拉不動了。”
叔孫通又問道:“之后呢”
聞言,張蒼又是仰頭,他想了想道:“看花點鹵。
“看……………看什么”
叔孫通越發疑惑了。
張蒼道:“看花點鹵,聽說是高泉宮的田常待在做豆腐時,會念一種祭文,說是念著這種祭文,豆腐就做出來了。”
叔孫通了然點頭,見陶壺中已有水在滾動的聲音,而后從壺中倒出一碗水,他又問道:“公子讓都水長去隴西了”
張蒼頷首。
不知為何,叔孫通覺得與張蒼說話很累。
“章郡守希望都水長可以幫助敬業縣修繕暗渠,原本等今年秋季的汛期結束之后,到了枯水期將暗渠再加固一番。”
張蒼道:“在離開關中前,都水長見過章邯的。”
兩人正說著話,聽到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來人正是章邯,他拿下了斗笠,行禮道:“張御史。”
張蒼道:“公子命我來看看你們,還說今年的渭南郡做的很好,會將豆腐的秘方交給你們,來年早春時節多種一些豆子。”
章邯行禮道:“還請代為回稟公子,章邯領命。”
話音剛落,他像是忽然才想起來,又道:“今年的蘿卜與芹菜裝車了,讓人備好了馬車,還請張御史帶回去。”
張蒼又看了眼此時有些窘迫的叔孫通,他緩緩站起身,先是走到屋檐下,看看依舊在飄灑的凍雨,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猶豫了片刻,坐著馬車回了咸陽。
章邯十分鄭重且嚴肅地行禮送別,等他回頭再看向叔孫通,道:“公子要將豆花的秘方交給我們,來年我要在山上種滿豆子。
此刻叔孫通的神情已恢復如常,他道:“往后賣豆腐,也是敬業縣的一大進項。”
章邯看了看窗外的雨勢,蹙眉道:“原以為張蒼會去看看毛亨,畢竟都是荀子門下。”
“呵呵呵......”叔孫通笑道:“他毛亨除了醉酒之后,怒罵李斯,毛亨還會說什么。”
章邯道:“毛亨不醉酒時,也罵李斯。”
叔孫通十分贊同,原本他是想從張蒼口中間出豆腐的制作方法,可張蒼其人嘴實在太嚴,說話滴水不漏,根本問不出話。
好似,張蒼本就不想與任何人交好。
當年,叔孫通拜在孔門,四海之內多少齊魯名仕都與他叔孫通有往來,自然也是朋友遍布齊魯。
可面對張蒼,叔孫通竟有一種不踏實感。
“來年可是要修繕暗渠”
章邯整理著這里的木柴,回道:“來年入春之后,等枯水期,再動工修河渠。”
叔孫通飲下一口熱水,又長出一口氣,他覺得章邯雖說有些愚笨,但勝在有毅力,而且能吃苦耐勞。
這個敬業縣,在叔孫通看起來,人們都有些傻呵呵的。
叔孫通覺得可能是當年的自己,在往來之間都是齊魯名仕,所言所說都是詩經典籍。
現在再看,世人其實很簡單。
有人說秦地的人們是如何地虎狼,從齊魯入秦之后,他對秦地的人們還是頗有改觀的。
并且叔孫通想在這里久居,并不是他覺得自己的學識超過了這里的人們,也并不是自視甚高,他覺得天賦如公子高那樣的人,早晚會超越他叔孫通。
叔孫通無意將始皇帝的一位公子培養成名仕。
他只是太喜歡這個地方,叔孫通望著遠處的景色,凍雨淅淅瀝瀝而下,人們帶著搶收而來的糜子回家,這些人的臉上多數都是帶著笑意的。
“章郡守,我們有多少豆子”
章邯道:“在賬目上。”
叔孫通道:“你覺得潼關縣有多少豆子”
“他們能有什么豆子”章邯又道:“潼關的人都在建城,辛勝將軍問我借糧,借一千石。
“你借了”
“公子給回復了,說是能借,我這就讓人將糧食送去。”
叔孫通正要說話,又見到章邯急匆匆離開,只得長嘆一聲……………
自今年春季,張良見過了項伯之后,就打算前往楚地看看,他找到了當年的幾個舊人,讓他們家中的子弟相送。
只不過,張良在前往楚地的路上,還未離開齊魯之地,就被一隊人截在了半路。
張良也帶著隨身的侍衛,要殺要打倒不見得,考慮能否全身而退。
但等對方說明了來意之后,張良遲疑了,既然都是準備反秦復國的,同意與對方談一談。
齊國舊地,狄縣,張良已在這里留了半年。
這半年,張良答應與對方相談,沒想到被軟禁了半年,一直被軟禁在一處宅院中。
“我愿帶著先生殺出去!”
聽到身邊的護衛開口,張良搖頭。
護衛有三人,都是當年韓地舊人的子弟,身手極好。
可張良并不想在眼下與人拼命,況且田氏三兄弟,只是想要留下他張良一起反秦,而且還提供衣食。
張良坐在院內,看著案上的竹簡,這是田氏三兄弟送來的,所言的是幾個從秦地走出來的學子,在外授學,并且招收弟子。
其中有一個叫稂的秦地學子,他教授學子,不收分文,只需要每天能夠有一張果腹的餅就可以,而且他在一個地方留一個月之后,就會再去別的地方 這個消息倒使張良覺得意外。
只是這件事被寫在竹簡的末尾,田氏三兄弟并沒有太過在意。
張良的目光卻在這最后一列停了很久。
“子房!”
聽到話語聲,張良抬眼看去,見到了一個中年人領著兩個青年人走入院中。
領頭的中年人被便是田儋,傳聞是齊國國君田氏的族人。
至于是齊國國君的哪一系支脈,張良不得而知,只知道縣的鄉民們十分擁護田氏三兄弟。
此田氏三兄弟有狄縣的人擁護,好在秦官吏沒有追究,若田氏三兄弟鬧出了什么亂子,他們三兄弟可曾想過,因此連累了整個縣的人 張良這些年習慣了低調行事,也習慣了獨來獨往,這與田氏三兄弟的做法截然相反。
而田氏三兄弟,則高調許多,高調到他們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夠帶著狄縣的鄉民起兵。
張良知道,狄縣一共有青壯年一千人,其余的都是老幼,而秦在齊地一直布置有重兵,也都是如今的始皇帝沒有對六國的舊貴族殺絕,才留下了田氏三兄弟。
經過這半年的接觸,張良覺得這兄弟三人不過是借著此地人脈能夠在一地逞兇,若是離開了這里,他們三人便沒什么用了。
要說真本事,田儋還稍有些見地。
田橫看著十分勇武,且有一股果決的好漢之氣,在此地人們口中,田橫十分仗義。
田榮看著更像是個謀士模樣,也擅長與狄縣周邊的官吏往來。
在張良看來,田橫與田榮各有所長,可以互補。
兄弟三人站在眼前,張良起身行禮。
田儋命弟弟田橫將一些上好的玉石與裘皮,還有一些銀餅,放在案上。
見狀,張良道:“這是何意”
田儋先讓兩個弟弟躬身行禮,而他抓著張良的手,激動地道:“子房!不如與我們田氏聯手,共謀復國。”
張良作揖道:“田兄言重了。”
田又道:“我聽說你當初在洛陽險些被秦軍抓了,知你有反秦復國之心,我們三兄弟愿與你聯手,有朝一日反了他大秦,我們復國!”
張良又看向年紀稍小的田榮與田橫,言道:“田兄在狄縣的建設,子房都看到了,田兄智勇雙全,田橫勇武仗義,深得各路義士敬仰,田榮善謀,能與周邊縣吏周旋,保全縣。”
張良再一次行禮道:“子房才疏學淺,實難受田兄盛情。’
田氏三兄弟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笑意也都沒有了。
他們這般請張良留下來,竟然又被拒絕了。
沒錯,這已不是第一次了,而是第三次了。
田橫怒得一拍桌案,怒聲道:“張良!”
言罷,張良身后三個護衛也拔劍而起,指著田橫。
而田橫渾然不懼,他兩步上前。
赤手空拳的田橫竟然用氣勢逼得提劍的三個護衛后退了幾步。
田榮拉住了就要發作的田橫,忙道:“子房兄,我們三兄弟真心實意,愿待子房兄為上賓。”
張良依舊是十分謙遜客氣的姿態,行禮道:“三位好意子房心領了,但子房還需前往楚地。”
田儋想招攬張良是因張良的確也是反秦的義士。
當年的六國貴族中,投秦的貴族亦有不少,能真心反秦者只是少數,另有一些人則是鼠首兩端。
田儋自然是希望能夠留下張良,他看了看身邊的田榮與田橫,作揖道:“子房若去楚地,可以讓橫相送,以護子房。”
張良行禮道:“非是子房不愿與諸位共同反秦,實乃需去楚地,見一位老人家......”
田留下了財物,帶著他的兩個弟弟離開了。
等人走遠了,張良身邊的護衛道:“先生當真讓田橫同行,他田儋可信嗎”
張良獨來獨往慣了,他看了看四下,道:“今晚就走。”
“好。”三個護衛先后收起了劍,在這里吃喝混了半年,也足夠了。
翌日,當田橫再一次來見張良時,發現院子里空空如也,張良的行李包袱都不在了。
“啊!”田橫氣得一腳踢翻了眼前的桌子,一路跑著,向他的大哥說了此事。
“大哥!張良跑了!”
聞言,也是一驚,道:“追!”
田氏三兄弟在狄縣的號召力還是很大的,當即就有不少人離開了這個縣,去尋找張良的行蹤。
只不過他們接連找了三天,甚至追出去找了十余里地都沒有找到張良。
田宅,田儋坐在自家院落中,身后站著田榮與田橫。
田橫一身的蠻力無處使,氣得怒吼道:“張良!”
吼聲很大,聽得田榮蹙眉,耳朵都在嗡嗡作響,他道:“當初在洛陽,秦軍搜捕了十余個縣,發動上千兵力都沒有找到張良。”
田儋嘆息一聲,道:“罷了。’
事后,等田橫冷靜了下來,三兄弟商議著。
田儋道:“我一直在想,張良想去楚地,他有一個一定要見的老人家,多半是某一位大賢”
田榮道:“哪位大賢孔”
田儋搖頭道:“先前我就聽聞,用里先生離開秦地,出了函谷關就一路往楚地而去。”
田榮驚疑道:“里老先生”
“嗯”田儋蹙眉道:“里老先生與張良有約,在楚地相逢”
田橫道:“弟弟去將張良找回來。”
田榮忙攔住他,又道:“張良不見得能幫助我們三兄弟,又不是非他不可,萬不要過分為難,如今留些余地,將來也可與之交好。”
田橫道:“大哥”
田儋頷首,贊同了這個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