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還帶著雪花落下,士卒們都三五聚在篝火邊取暖。
扶蘇走下馬車時,田安正在烤著一張餅,他上前道:“公子,今晚準備些肉湯與餅。”
扶蘇頷首,先是跟著王賁走入一處營帳內,營帳內很干凈。
王賁收拾著他自己的包袱道:“公子今晚就在這里休息,末將去外面看看。”
“有勞少府。”
“不妨事。”
王賁走出營帳后,扶蘇就聽到外面的吆喝聲,還有戰馬嘶鳴聲,而后馬蹄聲越來越遠。
扶蘇坐在營帳內,帳內還有一個火盆正在燒著,獨自一人看著從咸陽帶來的書,這卷書又是呂不韋的呂氏春秋中的一卷,所言的依舊是先農禮。
其實雍城地處渭河的沖積平原,當年人們說“積粟如丘山”說的就是雍城這個地方的富庶。
這與扶蘇一直以來堅持的觀念是一樣,關中是一片富庶之地,這片土地大有開發潛力,不只是渭南,而是整個關中,因此這個時代的大西北其實是一片富饒之地。
從夏收時回到咸陽,直到冬天再一次出門,扶蘇想著自己在咸陽也不過是度過了一個短暫的秋季。
等田安端來了熱乎的肉湯,還帶了肉餅。
扶蘇吃了一口肉湯,道:“軍中如何?”
田安道:“都安頓下來了,軍中說可以天亮前休整好,天亮之后就拔營。”
“嗯,你也早點休息。”
田安點著頭,正要轉身離開,他回頭又道:“還有人送來消息,說是丞相會在臘日之前趕到蘄年宮。”
扶蘇頷首,“嗯,知道了。”
田安這才又走出公子的大帳,呼吸著夜里的冷空氣,收拾著馬車上的行李。
營地中的士兵鮮有走動了,奔波一天的眾人都在休息。
王賁走來道:“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田安給一個包袱系好繩子,放入馬車內,低聲道:“公子要行冠禮了,唉……公子長大了。”
話語中似乎有感嘆,火盆的光雖不明亮,王賁卻能看到從這位老人家口中吐出來的熱氣。
他從馬車中又拿出一個爐子,又往壺內裝滿了水,他將壺放在火邊,而后他自己坐在爐子邊。
王賁也坐在地上的篝火邊,雙手雙腳靠近火焰暖和著。
這里距離公子扶蘇的大帳很近,也不知道這個時辰的公子睡下了沒有,田安就坐在這里,但凡公子有什么需要,他就可以第一時間回應。
田安抬頭看著飛雪從夜空中落下,道:“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以前的公子看起來還是一個少年人,那謙遜好學的模樣好像還在,明明模樣沒什么變化,在我看來公子還是一個孩子的年紀,眼前卻要行冠禮,要成婚了。”
王賁的兩鬢已微霜,低聲道:“你是看著公子長大,與我的感受一樣,我也覺得家中女兒還是孩童模樣,轉眼就要嫁給公子了。”
田安的雙眼看著火光又道:“真好呀,公子要成婚了。”
兩人就坐在大帳外,王賁問了三兩句,田安的話匣子就又打開了,他開始說起了從前,每每說到從前,這位老人家就可以說個沒完沒了,一直這么地說著。
坐久了,聽得久了,王賁就有些困了,打了哈欠,再看他,對方依舊在講述著以前的事。
王賁心中有些后悔了,他就不該與這位老人家講話,他很能嘮叨呀。
但一想,公子與自己的小女兒就要成婚了,田安又是公子最信任的內侍,總要與之交好的。
直到,王賁實在是困得不行,說是去看一看防備的將士們有沒有偷懶。
田安自覺沒趣,就回了公子的大帳休息了。
飄下來的雪花在大帳頂上形成了積雪,有一隊兵馬早早就運來了糧草。
當營地中有炊煙升起的時候,將士們將兵器與營帳收拾好,吃了早食之后,就又要開始奔波的一天。
扶蘇睡醒的時候,田安還在睡著,他的身邊放著一個暖爐,正安穩地睡著。
這位老人的睡眠一直挺好的。
扶蘇沒有去驚擾他,而是走出了營帳,望著營地里三五成群的士兵將兵器與甲胄都收拾了起來,看起來是做好了趕路的準備。
扶蘇來到王賁身邊,問道:“雍城那邊會有西戎人劫掠嗎?”
王賁吃著餅先是搖了搖頭,而后見到講話的是公子,他忙道:“回公子,雍城沒有西戎人。”
扶蘇也拿了一張放在爐子邊的餅,咬下一口道:“嗯,軍中的餅還挺厚實的。”
見公子也吃軍中的餅,一旁的幾個裨將聽到此話之后,都笑呵呵的。
本來,一早就要拔營,幾個裨將是來聽王賁將軍吩咐的,聽說公子也來吃軍中的餅,眾人笑呵呵,氣氛也輕松了不少。
有裨將高聲道:“今天的餅誰做的。”
話音在營地里回響,有個壯實的男子走了出來,大嗓門道:“我做的!”
嗓門的確很大,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這等人物要是沖上戰場,只要在陣前大吼一聲,敵方的士氣都要被吼去大半。
一個裨將解釋道:“公子說了,你的餅很厚實!”
壯漢抱拳朗聲道:“公子過譽了,不厚不實的餅,是吃不飽的!”
扶蘇嘴里還嚼著餅,道:“行了,你去忙吧。”
“末將領命。”
營地里又傳來了一片笑聲。
等金色的晨光完全消失,白色的陽光照亮天地間的時候,田安也睡醒了。
扶蘇遞給他老人家一張餅,道:“軍中做的餅,你也嘗嘗。”
田安咬下一口,行禮道:“謝公子。”
“餅有些涼了,很厚實,慢點吃。”
田安笑著點頭。
人們做的餅都差不多,在這個調料很簡單的時代,餅都是放在爐子里烤著,好一些的會往餅中放一些羊油或者是肉餡,撒一些鹽,或者說差一些的就只是烤出來的餅,只有麥香味。
軍中的餅多數都有些淡淡的咸味,看起來是表面撒了鹽,入口嚼得久了還會有回甘。
田安道:“還是剛出爐的餅更香。”
扶蘇道:“如果行軍在外,這種餅就是很好的干糧。”
營地里最后收拾了一番,馬蹄聲與戰馬的嘶鳴聲在營地里不絕于耳,扶蘇又坐回了馬車,等王賁將軍說可以走了,扶蘇才讓將士們趕路。
王賁此刻就等在軍前。
不多時,就有兩騎斥候回來了,向王賁稟報了一句。
王賁策馬來到馬車邊,稟報道:“公子,斥候查探過了,前路十里沒有伏兵,可以繼續趕路。”
扶蘇頷首道:“去雍城吧。”
王賁朗聲道:“開拔!”
休息了一夜的隊伍再一次動身,前往六十里外的雍城。
扶蘇坐在車駕內,目光看向車外,還能見到陽光照在雪地里,讓遠處的積雪更加晶瑩。
當隊伍路過一個村子,四周的村民紛紛向隊伍中那駕馬車行禮,有上千人的兵馬護送,馬車又是如此顯貴,自然是咸陽的大人物出來了。
扶蘇的目光落在近處的這片村子上,這個村子的人口看起來不少,但一眼就能看到這個村子應該還算是個富縣。
但在扶蘇看來,其實關中的縣也都差不多,這些縣看起來都是黑乎乎的。
到了關中西北之后,這里的村子就更黑了。
扶蘇心中暗暗想著,人們若是生活在明亮的村子里,那該多好。
田安道:“公子,前面就是陳倉縣了。”
扶蘇抬眼看去,見到了一面十分老舊的城墻,城中倒是站著不少戰士,道:“此地看來有不少兵馬看守?”
王賁回道:“陳倉乃關中要地。”
扶蘇頷首,“嗯,的確是要沖之地。”
越是靠近雍城沿途的兵馬也越來越多了,就像是到了關中重地一般。
隊伍又在這里休息了一晚上,扶蘇時常拿出地圖,其實如今的人們對地理在戰爭中的影響十分了得。
就像王賁,他就能將關中之地的陳倉,岐山,雍城三地的地理優勢講得十分全面。
到了第二天隊伍再一次啟程,距離雍城已很近了。
田安道:“公子,很早以前,最早的老秦人過得很苦很難的,他們就住在那邊山里,后來商鞅變法之后,好多窮苦的老秦人都從山里出來了,現在的老秦人住在了一個又一個縣里,他們也不住在窮山深處了。”
說話間,田安的目光望著一片山,這目光很向往,他的目光似乎在這片山林中尋找著什么。
隊伍繼續行進著,王賁抬眼看去,見到了遠處的一條河,那是渭河的一條支流,在這條河道的環繞之下,就有一座城,這就是雍城。
不等王賁過來稟報,扶蘇已走出了馬車,站在車轅上抬眼看去。
秦人將這座城修修補補,如今老舊的雍城依然屹立在這里,隊伍還沒到就有一隊騎兵,從雍城中出來,朝著這支護送的隊伍而來。
如今西北的荒漠化還未開始,這里甚至還有滿地的綠草,河邊以后一群牛正在悠哉地吃著水草,戰馬不用人牽,就會停在河邊,安靜地走著。
這片景色尤為美麗,扶蘇現在能理解了,為什么秦之后的漢唐皇帝會一直追求河西走廊,原來現在的西北真的是一片美麗的地方。
扶蘇還未見到西域的雪山與大漠,還有明月。
卻想到了江水為竭,冬雷震震。
田安道:“以前啊,老秦人就是在這里放馬養馬的,上邽縣也是我們老秦人的放馬地,現在那里是隴西郡。”
扶蘇道:“這里真漂亮。”
田安又道:“今年的冬天來得早,等明年冬去,這里會更漂亮的。”
言罷,田安走下了馬車,與雍城來人交談著。
來人向公子扶蘇行禮,而后領著隊伍走向雍城。
嬴傒在半個月前就到了,他老人家一直在這里帶著人手準備著官吏事宜。
雍城是老秦人的古都城,這里生活著血脈最古老的秦人,此地雖說不是秦的都城,也不及咸陽城那般擁抱渭水的磅礴大氣,但此地是秦古都城。
待公子翻身下馬,就要走入城中,田安就跟在一旁,道:“公子,老秦人曾經說渭水為秦人之脈,雍山為骨,這就是當年秦人土生土長的地方。”
雍城的城墻很高,抬眼望去一丈有余,都快接近兩丈了。
角樓四望,樓中站著一個個秦軍士兵。
整座城的守備森嚴,那是因為大秦的公子還要在行冠禮了。
扶蘇腳踩著這片土地進入城中,而自己的腳下大概是歷代秦公的諸多陵寢,其中就有秦景公的陵寢。
扶蘇知道他們都在腳下,都安寧的躺在此地。
行冠禮的場所就在雍城的南面,那里建設了一座高臺,扶蘇只是遠遠看了一眼,就在一眾兵馬的護送中進入了城中,一路朝著蘄年宮而去。
蘄年宮如今是大秦的一座離宮,規模不大,卻也莊嚴。
蘄年宮既是宮殿,也是秦人的宗廟,也彰顯著秦人的宮廟合一,敬天法祖。
此地大概是秦人在周天子時期發跡時建設出來,而這座蘄年宮則是秦惠文王主持建設的,用來祭祀歷代秦公。
扶蘇走過雍城的主街道,街道兩側站著兩排手執長戈的秦軍,整座城都是安靜的,就連街道都已肅清。
嬴傒就站在蘄年宮前,行禮道:“公子。”
扶蘇笑道:“有勞大爺爺了。”
嬴傒依舊拄著拐杖,低聲道:“公子隨老朽入宮吧。”
扶蘇頷首,與大爺爺一起走向蘄年宮。
蘄年宮前,擺放著不少的禮器,其中有鼎,壺,以及一些玉器與青銅器。
扶蘇走入繞過這些禮器,走入蘄年宮的大殿內,殿內很空曠,也很安靜。
嬴傒低聲道:“宗室單薄,人丁稀少,你的那兩位叔伯一個重病了,還有一個入軍中了,他們多半是來不了了。”
大爺爺又在說人口單薄了,似乎也在有些抱怨那兩位叔伯的沒出息。
這也沒辦法,當年始皇帝親政之后,因秦國宗室的內斗,死去的外戚與宗室埋都埋不完,尸骨未寒,咸陽城的血都快洗不干凈了。
當初的影響才過去幾年,多半是不敢來吧。
注:公元前350年,秦孝公十二年,遷都咸陽后,雍城仍保留宗廟與陵寢,為宗族與政治象征中心。
目前考古得知:從鳳翔村的考古得知,按照遺跡推測,雍城城墻殘高48米,夯土層厚513厘米,采用版筑技術,設城門。鳳翔南指揮村發現秦公陵園43座大墓,其中就有秦景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