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將一卷卷竹簡放在書架上,聽著公子的話語聲。
“王翦大將軍應該是最不在意身后名的吧?”
聽到公子疑惑的話語,田安也是笑著沒有答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公子,只好沉默不言。
扶蘇望著天空上單薄的云朵,這些云朵飄得很慢。
忙完了諸多國事之后,扶蘇就覺得時光也走得很慢,一天的時光又會變得很漫長。
也就是在章臺宮治理國家的時候,扶蘇才會覺得時間流速能夠快一些。
而余下的時間,對扶蘇來說又漫長了許多。
今年就要冠禮了,扶蘇開始想著自己這四年間做過的事,做的事其實真不多,無非就是挖了一條渠,建了一座橋,升任少府丞有了權力之后就與丞相李斯,還有御史張蒼,三人合謀,發起了遷民墾田。
可能外人更會如此認為,公子扶蘇與丞相李斯是一條船上的,現在還要把王賁也拉到這條船上。
公子扶蘇還在繼續增加他自身在大秦政治中的比重,野心很大。
有了空閑的時間,扶蘇就會看著藍天,想著這些可有可無的事,而后開始總結自己以前做過的事。
扶蘇又看了看邊上的田安,這位老人家正在午睡著。
田安有午睡的習慣,當初在潼關時,他老人家就這樣,幾乎是一定要午睡的,反倒是來了宮里的之后,他老人家開始忙碌了,偶爾才能午睡。
扶蘇躺在躺椅上,又覺得用四年時光,竟然做了這么多事。
扶蘇想起了上輩子的小時候,那時候自己還在山里讀書,第一次去支教老師徐老師的家里看電視,那時候的電視還是黑白的。
自己與一群同樣年齡的同學擠在一起,大家那時候還很小,都是臟兮兮,睜著眼盯著電視機看。
那時,見到了電視里的人在述說著歷史。
扶蘇還記得,那時的自己問徐老師,“老師,人生很短暫嗎?”
徐老師笑著回道:“其實人生是很漫長的。”
扶蘇至今還記得,徐老師講這話時正在擦拭著他的老舊眼鏡,他的胡渣泛著白,但滿是胡渣的臉上帶著笑容。
思緒回到眼前,徐老師是自己的啟蒙老師,是這位無私的支教老師教授著知識,讓山里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了出去。
扶蘇想到,如果時光依舊,那么現在的徐老師應該還在教書。
他教了大半輩子的書,無怨無悔地留在大山里。
后來,這位老師看到了大山被夷為平地,看到了長長的隧道穿過了山體,高速公路從山間穿過。
以前的窮苦大山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隊接著一隊的工人來到了大山中,改變了一個貧窮的地方,工人們有著難以想象的無窮力量,他們讓一片大地煥然一新。
可徐老師依舊在教書,他很年邁了,須發都白了,可他的手里總是拿著皺皺巴的教材。
現在扶蘇有些明白了,徐老師的一生都獻給了教書事業,他教過的學生太多太多了,所以他才能說,其實人的一生是很漫長。
誰又敢說,誰的一生,是無足輕重。
徐老師是影響我一生的人,扶蘇在心里這么想著,這位老師依舊活在心中,他仿佛在眼前,還在不停地教導自己。
關中入秋之后,今年的柿子先熟了,扶蘇吃著柿子坐在章臺宮,看著關中各縣的稟報,這些稟報的文書說的都是今年秋汛的事。
淹了幾個地方,好在影響不大,官府都作出了該做的處置。
也有掃興的事,譬如說放在咸陽橋邊上,準備用來建設興平縣的木料都被大水卷走了。
有內侍行禮道:“公子,宗室說祭禮都準備好了。”
扶蘇頷首道:“我知道了。”
內侍在一旁站了片刻,見公子沒有站起身,他就一直站著。
良久,扶蘇這才看完眼前的卷宗,而后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朝著殿外走去。
大殿內依舊寂靜如常,偶爾能夠聽到外面的風聲。
田安就站在殿外,行禮道:“公子都準備好了。”
扶蘇與他們一同走入宮中的深處,咸陽宮很大,還有很多地方扶蘇沒有去過,等到了目的地,眼前這個地方扶蘇想起來。
咸陽有存放六國奇珍異寶的宮殿,也有祭祀歷代秦王的宮殿。
現在,眼前這座宮殿就是用來祭祀歷代秦王。
嬴傒就站在殿外,行禮道:“公子,可以入殿行祭禮了。”
這當然不是正式的冠禮,這是行冠禮之前的祭禮,大概意思就是告訴秦王室的祖輩們,公子扶蘇要行冠禮了。
而這種祭禮每隔一個月都要進行一次,會一直延續到臘日前一個月。
這種時候,扶蘇將自己想象成一個木偶,任由他們安排,直到禮成結束就可以了。
走入殿內,扶蘇下跪行禮,而后一動不動。
身后傳來了大爺爺的念誦聲,念誦的是歷代每個秦王的名字。
待大爺爺念誦完,扶蘇就行完了跪禮,坐在一旁即可,等著余下的祭禮結束,一盆盆的菜肴端了上來。
嬴傒朗聲道:“苦菜烈酒。”
一碗碗的烈酒倒下,殿內頓時就飄起了酒香。
嬴傒讓人拿來了三條布匹,詢問道:“公子冠禮時,所穿冠服,可選一種。”
扶蘇依舊坐著,看著眼前三種布料,都是黑色的。
想了想,扶蘇挑了其中一種,反正都是一個顏色,也看不出什么區別。
嬴傒點頭,示意拿著布匹的人可以退下了。
扶蘇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要做多少事,就繼續端坐著任由他們“支配”。
又過了良久,又有一人端著三個發冠兒來,三種樣式幾乎都一樣,扶蘇過了一眼就選了中間相對樸素些的一個。
宗室的祭祀并不長,就快要入夜時候就結束了。
只不過扶蘇要留在這里,并且住在這里,直到第二天天亮。
殿外還有守著的人,殿內燈火明亮。
田安將殿內角落的床榻布置好了,他行禮道:“公子可以在這里小憩片刻,不礙事的。”
扶蘇看著一排排的歷代秦王的牌位,道:“這一夜該如何度過。”
就算是坐著無事可做,那也太折磨人了。
若是這些牌位可以開口說話了,那扶蘇還會覺得有趣一些,至少能夠與這歷代秦王抱怨,抱怨一下關中疏于建設。
但牌位終究是牌位,扶蘇甚至還抱有幻想地期待了一下,但終究是幻想。
過了半個時辰,田安腳步匆匆回來,殿外正在下著秋雨。
扶蘇見他回來的時候,身上還有些濕漉漉的。
田安背對著殿外的護衛,他笑著從懷中拿出一個包袱,包袱內有筆墨,還有幾卷竹簡與一些西域進獻的大核桃與葡萄干。
扶蘇拿起一些葡萄干,往口中放了一粒,又抬眼看了看殿外。
田安又道:“無妨,都與他們知會過了,不會告訴宗室。”
扶蘇笑道:“你去燭臺邊坐會兒,秋雨很涼,不要生病了。”
田安道:“哎。”
扶蘇見他坐在了燭臺邊,一根根蠟燭正在點著,至少可以讓他老人家暖和一些。
殿外的護衛根本沒有往殿內看,扶蘇先是拿起一些葡萄干與核桃放在了祭祀的桌上,給秦王老祖宗們分了一些。
而后扶蘇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自顧自剝著核桃吃,看著渭南送來的文書。
渭南的建設還在繼續,潼關城還在夯實地基,城墻已開始有了些許規模。
坐在燭臺邊的田安打了一個哈欠,他看了看專注批復文書的公子,而后稍稍閉眼。
扶蘇嘴里嚼著核桃,在竹簡上寫著相關的批注。
直到真的有了睡意,扶蘇也靠著柱子小憩片刻,睡夢中好像見到了歷代秦王,當真是心有所想,夜有所夢。
等扶蘇醒來,回憶著夢里的情形,大致夢境是自己作為大秦的公子向歷代秦王說了,我能做多少是多少,別管我做的事是對是錯,反正你們都已在天有靈了,不關你們的事。
回過味來,扶蘇覺得自己在夢里的話,多少有些大不敬。
反正歷代秦王都是霸氣側漏的,若自己這個大秦的公子唯唯諾諾,反倒是沒有祖宗風范了。
嬴傒重新走入這處殿內,他見到了地上的核桃殼,再看公子桌上還有些許葡萄干,桌邊放著筆墨。
嬴傒稍稍搖頭,也沒有計較什么,就讓人收拾了一番。
殿內再一次恢復了整潔,嬴傒又道:“公子可以回去了。”
扶蘇有些慚愧地笑了笑,行禮道:“有勞大爺爺。”
嬴傒頷首,擺了擺手,示意公子回去。
扶蘇走在大殿外,日頭已高,都快要午時了。
這個時候再去廷議多半是來不及了,扶蘇干脆直接回了高泉宮。
田安一路跟著,懷中還捧著公子昨晚批復過的文書。
回到高泉宮之后,扶蘇才知道今天廷議時有人說起了王翦老人家送金車的事。
公子扶蘇行冠禮,老將軍送了三駕金車的事肯定瞞不住,此刻還有人在章臺宮說這件事。
田安道:“那王賁將軍一句話都沒說,任由那些齊魯博士說著如此厚禮不符合禮節的種種事。”
扶蘇道:“既然王家都不在意,那就無妨,那些人也不過是一時口舌之快。”
言罷,扶蘇準備起了今天的午食。
因醒來得晚,扶蘇覺得沒必要做早食,干脆做起了午食。
做面食就要有一張寬大的桌子,這張桌子最好是又寬又大的。
如此,在扯面與搟面時才能施展開手腳。
扶蘇正在搟面,面是今年渭南曬出來的新麥所制,這種面用來做餅是很香的,用來做面也是極其好的。
等今天的廷議結束,群臣離開章臺宮之后。
扶蘇讓人端著幾個陶鍋來到了章臺宮。
這個時辰的父皇應該還在處置國事。
扶蘇來到大殿外,見到了丞相正在大殿內。
還未等人通稟,站在殿外的內侍道:“公子入殿吧,不用通稟。”
扶蘇邁步走入大殿內,見丞相李斯正在向始皇帝講述著現在的天下大事,話語聲滔滔不絕地講著修建長城的進度,南征的戰況,以及中原各地的治理情況。
扶蘇默不作聲揮手示意,讓殿外的人將鍋端了進來。
嬴政道:“扶蘇,渭南如何了?”
“回父皇,一切都好。”
說話間,扶蘇從鍋中撈出面條,放上豆醬與肉末,再撒上蔥花,拿出一張熱乎的餅放在碗中,端給父皇。
再同樣備了一碗面與餅端給丞相。
扶蘇自己坐在一旁也正在吃著。
章臺宮的大殿內又短暫恢復了安靜,只有嗦面的聲音不絕于耳。
待一碗面吃完,李斯繼續述說著南征的近況。
扶蘇吃得并不快,帶著如此麥香的餅,應該好好品嘗才是,又聽李斯說起了一個人,有個人叫任囂。
任囂原本是屠雎手中的一個副將,丞相李斯舉薦此人任南海郡尉,命他設置南海,象郡,桂林三郡。
并且在南海郡一個叫作番禺的地方就任。
李斯還說這個任囂對秦十分忠誠,并且有治理才能。
如今南方局勢其實也不混亂,扶蘇按照自己這一年來閱讀南方軍報所得,如今屠雎在西南,趙佗在東南,任囂去番禺,都水長祿還在鞏固后方的靈渠,蜀中有李由照看。
扶蘇安靜地聽著李斯的講述。
始皇帝也聽得很專心。
在許多人都認為李斯是暴秦成因人物之一時,此刻的李斯向始皇帝提了一個建議。
這個建議是遷中原之民南下,與越人共同居住,施行教化,行郡縣制。
扶蘇吃完碗中的面,又幫著父皇與丞相收拾碗筷。
見公子親自來收拾碗筷,李斯忙要勸說不可讓公子來收拾,話語還未說出口,扶蘇已麻利地拿過了碗筷。
李斯慚愧地站在原地。
嬴政道:“李斯,你接著說。”
李斯這才回過神,繼續與始皇帝說著南方的事。
收拾完碗筷,扶蘇讓田安先帶了回去,而后自己則坐在大殿內,批復著今天的文書,一邊聽著李斯向始皇帝講述著南方的進展以及未來的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