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公子出了章臺宮的大殿,王賁繼續向始皇帝講述著王家家中之事與家中對外還有哪些親眷關系。
扶蘇走下臺階,回頭又看了看章臺宮,王賁是九卿之一,父子勛爵很高,并且在軍中頗有威望。
丞相李斯是政,那么王賁就是軍。
大秦的政自然不是李斯一個人的,大秦的軍也不能只說王賁。
只不過這兩位的分量比較重一些而已。
一個人走在宮中,扶蘇一路走著還在思考著之后的事。
回到高泉宮之后,扶蘇正在書寫著要下發文書,以及之后對武功,興平,扶風三縣的建設。
渭南在咸陽的東南側,具有較好的水土與人口發展優勢,又有著潼關連接函谷關,通過崤函古道能夠連接中原各地,因此渭南此地有著獨特的農業與人口流動優勢。
反觀,武功,興平與扶風三縣,此三縣搬遷到咸陽橋以西,是為建設將來的關中以西,將建設擴到岐山,連接隴西。
凡事要腳踏實地是沒錯,所以扶蘇先挑選了人手再做規劃。
余下幾天,每每廷議之后,扶蘇就會留下丞相李斯與張蒼,商議建設事宜。
從咸陽往西按照咸陽橋一路向西開始建設,分別是興平縣,武功縣,扶風縣,而扶風縣的后方就是岐山。
圍繞咸陽橋為中心,加強關中以西與咸陽城的關系,也是為了咸陽作為權力中樞,以加強中樞對整個關中東西兩地的控制力。
當然了,扶蘇想這么規劃還是有私心的,這個私心說不定始皇帝與丞相,張蒼都猜到了。
只不過從未在人前說過,建設此三縣還有戰時用途,只有大后方充盈了,人口與勞動力足夠了,對未來的西進也有很大的幫助。
凡事要一步步來,扶蘇愿意給丞相李斯與張蒼充足的時間。
國事從來不是一句話就能辦成的。
大秦九卿之列衛尉,宗正,廷尉,郎中令,少府……
其中少府就是掌管,君王家私產以及國土使用。
身為少府的少府丞扶蘇覺得自己有部分相關的權力,并且丞相沒有異議。
再者說,九卿之一的少府就是王賁,也就是自家的親家。
扶蘇很有信心,王賁不僅不會反對,還會全力相助。
只不過今年入秋之后,丞相李斯與張蒼會很忙。
章臺宮,今天始皇帝早早就離開去處置宗室的事宜,大殿內只有公子扶蘇在處置國事。
扶蘇還是坐在大殿內一側的位置上,邊上還放著一摞摞的文書與卷宗。
今天的大殿內只有公子扶蘇一人,因此這里靜得出奇,站在殿外的侍衛都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大殿內,扶蘇耐心地看著一卷又一卷的文書,見到武功縣的老縣令又與張蒼他們鬧了矛盾,這位老縣令還聯系了蒙武老將軍,說是要辭了縣令不做了。
老秦人對大秦自然是忠心的,也是真心實意擁護的,可是當他們有了自己的利益被損害時,這幫老秦人也是極難對付的,尤其是對方在一地用宗族利益捆在一起。
雖說是一件棘手的事,對扶蘇來說可以慢慢解決。
扶蘇道:“把這卷給蒙武老將軍送去。”
有內侍聽聞公子的話語,腳步匆匆而來拿了文書,隨后他又快步地離開。
臨近黃昏時分,扶蘇這才將今天的諸多國事都處置好了,這比當初在御史府看各地卷宗記錄的感覺要好很多。
坐在章臺宮,扶蘇才能好好了解,這個國家哪個零件怎么樣,這個國家的哪些官吏做得好與不好。
當然了,這個天下還是父皇說了算的,自己這個大秦公子,其實做不出什么太大的改變,如今也只能參知政事,協助國事。
不過這已經很好了,至少到了將來,能夠做到心中有數。
自公子走出章臺宮,田安就跟在后方。
扶蘇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田安看著走在前頭,正在活動肩膀與脖子的公子,笑著道:“王老將軍送來不少鹿肉。”
扶蘇道:“鹿肉倒是難得。”
近來都習慣了吃羊肉,難得吃一回鹿肉。
忙完一天的國事之后,扶蘇還有時間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高泉宮前梅花樹依舊在,田安每每看到這兩棵樹心情就會差一些,倒也習慣了,要是它們不在了,反倒是有些不適應了。
扶蘇在高泉宮殿內的地上鋪開灰色的一卷布,這卷布很大,幾乎是鋪滿了整個地面。
等田安正在燉著鹿肉的時候,扶蘇執筆開始在這塊布上畫著。
一群宮女與內侍時不時往殿內看去,也不知道公子是在畫什么,只見手中的毛筆握得很穩,而后在布上畫了一條起伏的線。
扶蘇也不顧殿外的目光,專注地畫著圖,這是一張關中地圖,也可能是未來的關中發展草圖。
“公子,鹿肉燉好了。”
扶蘇這才走到殿外。
殿外的屋檐下放著一張小桌,扶蘇就坐在桌邊,吃著剛燉好的鹿肉,與田安低聲說著話。
當公子說到一些在章臺宮看到的趣事之后,田安也會笑著。
扶蘇又問道:“王老將軍讓人送來鹿肉的時候,有說什么嗎?”
田安搖頭道:“倒沒說別的話語,來人也只是將這塊鹿肉放在了高泉宮外,就回去了。”
扶蘇將嘴里嚼著的肉咽下,又道:“他老人家總不會還要提出什么要求吧。”
田安道:“王老將軍是忠直老臣,斷然不會的。”
扶蘇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碗道:“嗯,王家是關中最富有的人家,王老將軍該是什么都不要的。”
田安小聲道:“今天大爺爺又來宮里,見始皇帝了。”
扶蘇頷首道:“我知道,宗室里多半有很多事要安排吧。”
田安頷首。
說話間,又有內侍快步而來,來人到了殿前停下腳步,行禮道:“公子,始皇帝有命,明日休朝設宴。”
扶蘇道:“知道了。”
內侍稟報完就快步離開了,扶蘇重新看向眼前的這鍋鹿肉,陶鍋內的鹿肉還在冒著熱氣。
田安坐在下方的臺階上,也端著一碗面一邊吃著,一邊往口中送著蒜。
翌日,今天休朝,早晨的時候章臺宮就開始忙碌起來,一個個的內侍與宮女出入頻繁,他們有的帶著禮器,有的端著一盆盆菜肴。
平日里,扶蘇就睡得挺早的。
田安早早就開始帶著人忙碌了。
扶蘇看著他老人家親自給魚池換水,又找了幾條又肥又大的獻給章臺宮用來做今天宴請的佳肴。
見公子醒了,幾個宮女上前道:“公子,這是大爺爺吩咐的衣著,還請公子換上。”
如今還是八月,扶蘇穿得也較為單薄,只穿了一件里衣,接過衣服也不用一旁的宮女幫忙,便自己換上。
今天的宴席很特殊,看來是宗室的人也會回來,王老將軍也會來,不然大爺爺也不會囑咐人帶來了衣裳。
頗有一種定親宴的意思。
扶蘇穿好外袍,戴好了發冠,系好腰帶,用了早食之后,就走向章臺宮。
大爺爺讓人送來的衣裳是黑灰色的,看著樸素卻也不失當年秦國王室該有的嚴肅。
走向章臺宮的路上,扶蘇還注意到往來的宮女與內侍依舊很多。
扶蘇踩著臺階走上章臺宮,剛來到大殿外,就見到了等在這里的大爺爺。
嬴傒依舊一手拿著拐杖,稍稍低頭行禮道:“公子。”
扶蘇走到一旁道:“大爺爺,今天的宴席是定親的吧?”
嬴傒頷首道:“公子該行冠禮了,等宗室定下行冠禮之事后,始皇帝就會下詔命,讓公子成婚。”
“扶蘇不急的。”
嬴傒道:“按照周禮,男子二十行冠禮,是應該的。”
再看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神色,嬴傒低聲道:“秦國的許多禮儀也都是從周禮延續而來的,當年的秦國很亂,你父皇年二十有二才行冠禮,耽誤了兩年,現在可不能耽誤你了。”
扶蘇聽著大爺爺講述,大爺爺說話時還是像在交代事,并不像尋常人家里的大爺爺那般。
大爺爺的語氣,像是在完成他的使命,好似就在等著完成使命之后,好入土了。
扶蘇心中暗想著,大爺爺入土之后,應該會好好地譏諷一番呂不韋吧。
嬴傒又道:“行冠禮之后,公子就能掌治權,掌兵權,祭祖權。”
“孫兒銘記。”
扶蘇琢磨著爺爺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正式行了冠禮之后,就有了繼位的資格。
嬴傒道:“如今的秦宗室人口凋零,也沒什么賓客了,可悲可嘆吶……”
老人家搖著頭走向大殿,又招手道:“公子也入席吧。”
大殿內,始皇帝還未至。
王翦與王賁父子已在殿內。
扶蘇跟著嬴傒來到大殿的另一側,抬頭便能見到王家父子。
嬴傒坐下來望著坐在對面的王翦。
王翦也是須發皆白,稍稍頷首。
扶蘇的目光從王老將軍身上移開,目光看向王老將軍身后的一個女子,這個女子的長相很普通,皮膚上來看是標準的關中姑娘。
她低著頭而坐,雙手握拳,顯然是很緊張。
扶蘇又注意到她的發飾,發飾是金子所做的,看起來她今天是特意打扮,大概是平日里沒什么打扮經驗,發飾不太整齊。
若猜得沒錯,扶蘇覺得她就是自己將來的夫人了。
在自己的目光下,這位姑娘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更是僵硬得一動不敢動了。
當始皇帝走入殿內,王翦帶著王賁也起身行禮,扶蘇跟著大爺爺嬴傒一起行禮,余下的都是王家的親眷,還有大爺爺帶來的兩位宗室叔伯們。
能夠來這場宴席的宗室叔伯輩只有兩人,扶蘇現在明白大爺爺所言的宗室單薄,可悲可嘆。
足可見,當年歷代秦國宗室為了爭權,外戚與宗室互相殘害之劇,甚至比之列國更酷烈。
嬴政道:“都入席吧,不用多禮了,此來是為了兩家婚事。”
王翦行禮道:“老臣年邁,聽聞公子就要行冠禮,老臣家中無它物,特命人運來三駕金車送予公子。”
聞言,扶蘇眉頭一跳。
嬴傒更是蹙眉。
王翦又道:“那車由上好的工匠雕花而成,用了五年才鑄造而成,金車能乘人,能運送貨物,甚是寬敞。”
扶蘇知道王老將軍很富有,富有得都不像話,一場婚禮送三駕金車,王老將軍干脆直接送金子得了。
扶蘇還意識到一件事,這只是行冠禮的賀禮。
扶蘇看著眼前的酒肉菜肴,聽著編鐘聲此起彼伏,忽然想到老將軍家里的田畝也是關中最多的,當初父皇給的封賞那可是整個頻陽縣都不夠封邑的。
當年秦國東出征伐六國,天下的財寶都集中入秦。
也不知道,王老將軍在外征戰,另外得到的財寶,還有多少。
扶蘇覺得送什么都好,只要別像以前那樣送犀牛皮。
之后,扶蘇聽著大爺爺嬴傒與王老將軍商議著行冠禮與婚事前后的事宜。
雖說王家是臣,但嬴傒還是拿出了足夠的誠意,沒有上位者的姿態,而是在始皇帝的目光下與這位老將軍詳細交談著。
扶蘇又看向老將軍身后的那位女子,她稍稍改了一些坐姿,只不過她的目光稍稍抬起。
扶蘇正好看到她的雙眸,對方也正好看到了這邊。
四目相對片刻之后,她又迅速低下頭。
只是匆匆一眼,扶蘇覺得這個女子的雙眼很好看,很明亮。
嬴傒拿出一卷卷宗,雙手奉上,道:“這是宗室選出來的行冠禮的月份。”
一個內侍接過卷宗,腳步匆匆交到了始皇帝手中,嬴政打開卷宗入眼看著道:“那就定在臘日。”
嬴傒撫須頷首。
扶蘇聽明白了,臘日是秦人歲末祭祖的日子,按照如今秦人的祭祖時節,扶蘇推斷也就是在后世冬至之后的第三戌日。
扶蘇拿起一旁的餅,吃了一口,目光看向王賁。
對方也投來了笑容。
之后,扶蘇覺得自己只要坐在大殿內就算參與了,身為這種事的主角,其實自己是沒有太多話語權的。
只要坐在這里,等待宴席結束即刻,大爺爺會將前后事宜都安排好的。
扶蘇細數著,可能大爺爺忙完我的事,還要忙高與陰嫚的事。
大爺爺總是把宗室單薄四個字掛在嘴邊,他老人家應該是最在意宗室人口繁榮的。
等雙方都議定了章程,臘日行冠禮,來年舉行先農禮,先農禮之后就成婚。
先農禮亦是周禮,扶蘇將呂不韋留下來諸多呂氏春秋的典籍都看了大半,呂氏春秋有言天子親載耒耜。
這便是由來,而之后的皇帝又將這種“親耕”的傳統依次延續了下去。
等這場宴席結束,眾人送別始皇帝。
扶蘇扶著大爺爺站起身,低聲道:“大爺爺放心,孫兒會如期成婚。”
嬴傒拍了拍這年輕公子的手,又道:“好。”
王老將軍帶著他的孫女離開了大殿,扶蘇扶著大爺爺出了殿。
“扶蘇有件事想請大爺爺相助。”
“公子直說,老朽一定幫。”
“近來有一件政事,事關西渭河三縣重建,此事丞相似乎遇到了一些難處,大爺爺也知道這關中有些縣官是當年的老臣,他們該會給大爺爺一些情面。”
言至此處,扶蘇又補充道:“非是扶蘇擔心得罪人,而是不想鬧得不好看,現扶蘇與大爺爺說過此事,他們若還要推脫,扶蘇與丞相就跟他們不講情面了。”
嬴傒點著頭道:“老朽明白了。”
“扶蘇送大爺爺。”
“公子不用送了,他們會扶著老朽的。”
大爺爺說的他們就是兩位叔伯,他們扶著嬴傒一步步走下臺階。
扶蘇就站在臺階上,看著大爺爺步履有些蹣跚地一步步走下去,又見到一旁正在穿著鞋履的王賁。
“王少府。”
聽到公子呼喚,王賁拉上了腳后跟,行禮道:“公子。”
扶蘇遲疑道:“來年,你我就是姻親。”
王賁道:“臣家中的這小女頑劣,家中年長的那幾個孩子就對她百般照顧。”
扶蘇道:“少府多慮了。”
兩人一起走下臺階,扶蘇又道:“李由在蜀中已有三年了,是否讓他回來了?”
王賁回道:“先前,太尉說過,多半是要等到南征結束才能讓李校令回咸陽。”
目前來看南征的戰事還挺順利的,扶蘇送著王賁來到宮門前,又道:“少府慢走。”
王賁再一次行禮。
半月之后,三縣的縣令就一起讓人將消息送到了丞相府,他們愿意帶著鄉民搬遷到咸陽橋以西。
李斯既準許了他們搬遷,但在這件事完成之后,依舊奪去了他們的縣令之職。
這讓咸陽城的臣民們再一次回想起李斯的為人,近來公子扶蘇時常幫助始皇帝處置國事,因此在國事上這位丞相寬松了許多。
但凡有人要忤逆,這位李斯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不會再給對手任何的轉圜余地。
張蒼覺得,三位老縣令做了退讓,此事也該作罷了。
沒想到丞相非但沒有因為對方的退讓而領情,還奪去了他們的縣令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