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毛亨平日里挺不服叔孫通的,平日里他也一直以公子賓客自居。
當叔孫通正在給孩子們講讀所謂敬業愛崗之類的話語,毛亨聽出其中意思。
章邯沒有過問他要去何處,只是給了他一些干糧。
現在張蒼在朝中幫著丞相李斯辦事,而公子近來沒有來此地走動。
翌日,自覺得沒趣的毛亨就此離開了商顏山。
章邯又回頭看了看,正在給孩子們講課的叔孫通。
一個小小的商顏山,章邯也能感覺到其中的暗斗,而且是眼看這條河渠的建設進程已過了一半的關口。
注意到章邯的目光,叔孫通上前詢問道:“章邯將軍是有心事?”
章邯依舊是以前那樣,一副嚴肅的表情,回道:“為什么要讓毛亨離開。”
叔孫通低聲道:“他與丞相李斯,御史張蒼都是荀子的弟子。”
“那又如何?”
“敢問將軍一旦河渠修成,毛亨是否會搶功?”
看章邯的神色還有些不悅,叔孫通耐心道:“昨夜看了公子的書信,所謂崗位是要將每個人放在一個既定的位置上,而這個位置不能輕易動搖,還要為此擔責,敢問將軍若是以后讓毛亨一直留在這里他會愿意嗎?”
經過這一年來的相處,章邯知道毛亨的為人。
叔孫通又道:“一個擅詩篇的人,是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的,即是成全了他毛亨,也是為了章邯將軍。”
見章邯要快步離開,叔孫通又道:“將軍忠心無二,可萬事不能不為自己著想。”
聞言,章邯腳步又停下了。
見能勸動,叔孫通這才道:“公子如今任職少府丞,主持水利建設,將來呢?”
章邯回身忽然瞪著叔孫通,沉聲道:“你膽敢揣度公子?”
“豈敢,只是為將軍解惑。”
見章邯氣得快步離開,叔孫通搖頭輕嘆。
如今這商顏山的主事人只有章邯將軍與自己,叔孫通為了能化解嫌隙,只能又寫了一封書信讓人送去章臺宮。
過了三天,高泉宮才送來了公子的回信。
當叔孫通將回信放下,章邯并沒有看書信中的內容,反問道:“你膽敢因此事驚擾公子?”
叔孫通沉聲道:“此事是為了商顏山的穩固,這片地界只有一個主事的人,這個人不能是毛亨,只能是你章邯將軍,如果毛亨要當這個主事人,你覺得公子會不會在丞相與張蒼,還有將軍之間兩難。”
章邯內心掙扎了一番,拿起書信仔細看著。
叔孫通解釋道:“老夫向公子進諫商顏山治理之策,公子有言以后老夫負責與商顏山的文書往來,以及與周邊各縣往來,而章邯將軍領此地所有兵馬家仆,督建河渠。”
大致意思就是兩人管著這片地,一文一武互相彌補。
叔孫通又道:“公子還說往后這等事盡管自薦,能如此納諫,公子賢明。”
章邯看罷了書信中的內容,沉默良久,心中已動搖。
又覺得文人的可怕,章邯頷首道:“將來若是末將沒用了,你也會向公子進諫,把末將趕走嗎?”
叔孫通道:“將軍多慮了。”
有些事章邯不知道,可咸陽宮近來發生的事,他叔孫通還是能聽到一些風聲的。
現在的公子是少府丞,將來也會成為少府令,而后位列九卿,再之后會是第二個皇帝?5
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的。
叔孫通低聲道:“我們的這位公子為人踏實且好學,為公子效力不是一件壞事,張蒼要為丞相辦事,公子亦不會一直留心此地,公子還有叮囑,讓臣與將軍同心協力。”
重新審視叔孫通,章邯深吸一口氣,道:“末將自當聽從公子安排。”
之后的幾天,叔孫通不僅僅繼續給村子里的孩子教書,甚至還要主持村中事宜。
這天,章邯扛著一塊石碑來到河渠的上游,這塊石碑上寫著五個字,愛崗敬業渠。1
這個名字是公子扶蘇所賜,從此就是這條渠的名字。
章邯覺得這既是告誡自己,也在告訴世人,要愛崗敬業。2
盡管叔孫通在主持事宜方面不如張蒼那般厲害,倒還勉強能應付,給商顏山的人們分了崗位,這些崗位都是為了建設河渠而分配的。
這讓人們隱約覺得這片地界真的要不一樣了。
其實,于家仆們而言,他們的生活比之以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擁有很多存糧,現在也不用擔心挨餓。
咸陽宮內,扶蘇最近一直忙著主持少府內的事宜,自己這個少府丞能夠直接接觸的職能,也就僅限于水利與工匠。
而其余的職權依舊在右相馮去疾手中。
扶蘇倒是在這些天的廷議中結識了馮劫。
當初李斯還是廷尉,而現在李斯成了丞相,廷尉的位置就交到了馮劫手中。
又因如今的丞相是當初的廷尉,這又讓朝野對現在的廷尉一職多了幾分瞻仰。
馮劫坐在廷尉的位置上,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李斯刻意為之。1
馮劫陪著公子扶蘇走出章臺宮,眼下廷議剛剛結束,在眾人眼中的公子,與李斯一系的官吏真是越來越近。
以至于,最近那淳于越,每每在廷議結束之后,都是黑著臉離開章臺宮的。
人們都在猜想公子扶蘇的意圖,難不成是公子是想將來借著李斯一系的人支持,而后成為下一個皇帝,繼續推行法家?
不止如此,這公子扶蘇說不定還會推崇荀子學說。
馮劫一邊走下章臺宮的石階一邊道:“昨日,陛下與丞相去咸陽橋看過,公子主持建造的咸陽橋令丞相稱奇,就連陛下也頗有贊嘆。”
這個馮劫看起來與李斯年紀相仿,長得黑了些。
聽他言語中多有吹捧之意,扶蘇道:“只是希望將橋修好,也沒見得修得多好。”
馮劫追問道:“聽聞公子在商顏山施行崗位,臣身為廷尉掌刑獄,不知能否去看看?”
扶蘇道:“無妨,廷尉盡管去就好”
“多謝公子。”
扶蘇道:“廷尉也可放心,商顏山一應安排都是依照秦律,不會有半分逾制。”
馮劫再一次行禮,道:“臣告退。”
入秋之后,往來御史府的文書越來越多,扶蘇走入府內與平常一樣,坐在這里查閱著。
在秦一統六國之后,人口一度銳減,戰爭幾乎打空了各地的人口,齊國舊地有許多田地荒蕪,無人耕種。
在李斯的幾次遷民之下,多數人口進入了關中,還有一部分人口去了邊關。1
現在中原各地的多數情況并不是沒有田地種,而是田地荒蕪太多,無人耕種。
戰爭,幾乎打空了一代人,扶蘇想起了在函谷關看到的那些老秦軍。1
這天下想要再恢復元氣,需要再等十年,二十年?
人口凋零之下,生產力急劇下降,糧食產量甚至還恢復不到列國爭霸時期的一半。
就在這種窘境之下,還要派出兵馬去抵御匈奴人,考慮到生產力短缺的當下,既要保證兵馬戍邊,又要保證后方糧草的供給。
丞相李斯才會作出遷民戍邊的決策,將大量的人口遷徙到邊關,抵御匈奴人,一邊耕種,一邊給養戍邊大軍。
扶蘇看著這些往來文書,各郡各縣都在上報各自的情況。
當初的秦國在變強的路上十分艱難,而現在的大秦其實也挺難的吧。1
深秋時節,每到早晨,白霜遍地。
今天,馮劫沒有廷議,而是早早地來到了愛崗敬業渠。
這個渠是公子扶蘇讓人開挖的,渠的名字很好,也很長。
“愛崗敬業?”
馮劫疑惑地讀了一遍就走入了村子里。
早晨的陽光剛照入這個村子,就看到一群孩子手拿著棍子,正在做著揮打的動作。
馮劫在冷風打了一個擺子,走到近前。
正要說話,就有一個軍中士卒上前問道:“你是何人?”
馮劫從袖子里拿出自己的銅符。
士卒看到銅符,意識到眼前的人正是如今九卿之一的廷尉,他連忙行禮。
馮劫笑呵呵道:“這些都是公子的家仆?”
“正是。”
馮劫又是點頭,道:“這些孩子長得真壯實。”
士卒回道:“此地連年豐收,孩子們自然吃得壯實。”
馮劫走向村子里,一邊道:“你帶著孩子們繼續練,老夫走走看看,也別去驚擾章邯將軍。”
整個村子建設得尤為整齊,這里的地面鋪著一些細碎的石頭,走在路上還會發出一些石頭擠壓的聲音。
直到陽光完全出來的時候,家家戶戶的人們都出來了,馮劫又看到了一大群孩子飛奔著去各自家里吃飯,吃完又飛奔著去聽課。
馮劫自然是認識叔孫通的,只是遠遠看著沒有驚擾。
直到章邯注意到了自己,馮劫這才面帶局促地笑了笑,又行禮道:“老夫來看看這里,公子應允的。”
章邯頷首道:“廷尉不必多禮。”
“那愛崗敬業渠頗受議論,老夫身為廷尉親自來此地查問,叨擾了。”
“不叨擾。”
溫暖的陽光照下來,當四周的霜都化開之后,整個村子又恢復了生機,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當整個村子都開始圍繞河渠勞作,除了孩子與自己這個廷尉,所有人都有要做的事情。
其中包括正在織衣的老婦,正在準備飯食的婦人。
馮劫在這個村子留了一天,也看了一天。
翌日,丞相府內,李斯正在看著,各地送來的回報。
而坐在邊上的正是御史張蒼,也在整理著各地文書。
這些文書都是書同文的詔命下達之后,各地送回來的呈報。
當初丞相在章臺宮說過,書同文車同軌乃是現在的頭等大事,皇帝的詔命又給了各地郡縣極大地壓力。
丞相府前的竹簡一摞摞地堆著,都快堆成一座一人高的小山了,并且還在不斷堆放著。
正是丞相府最忙的時候,馮劫快步走入府內,他雙手捧著一卷竹簡,走入丞相府內,行禮道:“丞相,有要事稟報。”
“嘩啦……”李斯打開一卷竹簡,目光依舊看著竹簡上的內容,聽到話語只是稍稍蹙眉。
一旁的小吏注意到丞相的神色,拿過廷尉馮劫遞上的奏報,就放在了丞相桌邊。
而后這個小吏還站在邊上,等候著吩咐。
時間一息又一息地過去,往來丞相府的官吏不少,而丞相不斷翻看著各地的文書。
更不要說坐在這里的張蒼了,其人就坐在那里,手中的筆正不斷書寫著,每每寫完一卷,就讓人拿走寫好的竹簡,一副新的竹簡立即鋪好,他接著執筆書寫。
李斯終于抬頭看了看馮劫,問道:“你還有事?”
“奏報……”
李斯瞧了一眼放在邊上沒有打開的奏報,道:“老夫自會看的,你且回去吧。”
又看到一箱箱的竹簡被抬進丞相府,馮劫作揖行禮,想要再說什么,看著忙碌的府內三緘其口,又將話語咽了回去,再一次行禮才離開。
此刻,高泉宮內,扶蘇聽著田安的訴說,馮劫去過商顏山,并且寫了奏報。
“公子,現在丞相正忙著看各地的文書,沒有閑暇理會馮劫。”
“商顏山的一切都沒有逾制,不用擔心。”
田安低聲且有些著急地道:“那些齊魯博士,膽敢議論公子奴役家仆。”2
扶蘇坐在一張胡凳上,正殺著一條魚。
田安繼續道:“說公子為了挖河渠,竟讓家仆勞作一整天,直到天黑,被征發的徭役也不過如此。”5
言至此處,田安也不敢說了,說多了也怕公子不高興,心中暗想要讓丞相收拾這些齊魯博士。
扶蘇將手中的魚收拾好,道:“丞相知道了嗎?”
田安又道:“已派人告知丞相了。”
扶蘇提著殺好的魚放在邊上,而后將一塊羊油放入陶鍋,放入蔥姜煎著,再將處理好的魚放入。
待煎好,倒入清水,蓋上鍋蓋。
將魚湯煮著,扶蘇終于有了些許空閑,坐在爐子邊,喝著熱水道:“河渠也好,開墾田地也好。”
“荒地成了良田,良田種出了糧食,這都是他們通過勞動所得,勞動可以得到糧食,糧食就是財富。”7
商顏山的這些人能在嚴刑峻法下辛苦勞作獲得更多的糧食,讓自己的后代能吃得更好,還能學習知識,那么原六國治下的平民也是愿意在嚴刑峻法下勞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