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
毛驤坐在酒樓三樓靠窗位置,滿臉陰鷙的盯著外面的行人。
目前錦衣衛的編制并不齊全,雖然名義上擁有一個衛所的規模,但實際上人員短缺很厲害。
尤其是高層,計劃應該有一個指揮使,五個千戶,十個百戶。
但實際只有一個指揮使,兩大千戶,八個百戶。
朱元璋親自指揮一半的人手,主要用來監視百官,以及收集外部情報。
但指揮使和兩個千戶,都跟在他身邊。
畢竟指揮使要親自對皇帝負責,兩大千戶一個負責監視,一個負責對外收集情報。
另一半人手則由朱樉統率,對他負責的只有四個百戶,主要任務就是調查財稅案。
毛驤就是其中一個百戶。
之前靠著八面玲瓏的性格,深受朱樉的重視。
然而馬鈺絕食的時候,他走錯了路,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費。
雖然朱樉沒有將他踢出局,但之后也就邊緣化了。
其他三個百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暗地里沒少使絆子。
這次調查皇城建材案,誰都知道去江浙更容易立功。
畢竟那里是傳統富庶之地,豪強眾多。
關鍵那里是張士誠的老巢,皇帝比較關注,做出一分成績可以當十分用。
而他則被另外三人聯手擠兌的只能來廣州。
這里雖然也不窮,可畢竟是嶺南之地,遠不如江浙富庶,又遠離京師。
可以說是又苦又累,還難出成績。
所以他的心情有多差,可想而知。
但不論心情多差,活該干還是得干。
畢竟功勞再小,也比沒有功勞要強。
將名單翻了一次又一次,他決定將目標放在萬家身上。
這一查不要緊,他發現萬家最近有異動,似乎在謀劃著什么。
專業特務的職業素養告訴他,萬家大概率是察覺到鳳陽出事兒了,想要舉家逃走。
不行,必須要搞清楚他們的計劃。
于是他一邊派人通知廣州水師指揮使耿天璧,讓其做好防范。
另一邊秘密抓捕了萬家的管家萬通,想要從他嘴里拿到萬家的全部計劃。
雖然知不知道萬家的計劃,都不影響大局。
但拿到詳細計劃,總歸是一件功勞,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不是。
萬通是萬家的家生子,說白了就是祖祖輩輩都給萬家當奴仆,姓氏也是萬家賜的。
這種人與主家綁定極深,幾乎沒有背叛的可能。
但這也意味著,他能參與萬家最機密的事務,萬一審出點什么呢。
就在毛驤思考著,怎么撬開萬通嘴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被綁在木架上的萬通,看了看他們,突然說道:
“你們是錦衣衛的人對吧?”
毛驤很是意外,要知道他們可都是穿著便衣的:
“難怪能成為萬家的管家,確實是個聰明人。”
“既然是個聰明人,那就招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萬通笑了笑,說道:“我要見你們的頭,能做主的頭。”
毛驤眉頭一挑:“你見我們的頭做什么?”
萬通沒有回答,只是說道:“在你們能做主的人來之前,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毛驤嚇唬道:“死到臨頭還嘴硬,我倒要看看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刑具硬。”
萬通絲毫不懼,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謀劃什么,但如果明天早上我沒有出現,老爺就會知道出事兒了。”
“到時候你們所有的謀劃都會失敗。”
“也就是說,現在你們只有三個時辰的時間。”
“對了,如果我身上有傷痕,老爺也同樣會懷疑出了問題。”
毛驤真的驚訝了,這個萬管家處處出人意料,實在讓人有些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不過人都已經抓回來了,也沒什么可隱瞞的,他索性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錦衣衛百戶毛驤,就是你說的能做主之人,不知萬管家有何見教。”
萬通上下打量著他,頷首道:“毛百戶的大名我聽說過,秦王麾下的干將。”
毛驤胸膛不自覺的挺起,嘴角微微上翹:“既然知道毛某人,就別繞彎子了。”
“說吧,見我所為何事。”
萬通說道:“我可以將我知道的所有秘密都告訴你,并幫你立一個大功。”
聞言,毛驤的心跳陡然加速,萬通是萬寶全最信任的人,如果他愿意配合自己。
那可操作的東西就太多了。
這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潑天大功向自己襲來。
但他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那么簡單。
深吸口氣穩住心神,說道:“你有什么要求?”
萬通說道:“保全我的家人,并為他們入良籍。”
毛驤頓時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了,萬通雖然是萬家的家生子,但畢竟擁有一定的地位。
背靠著萬家,也置辦了不小的家業,妻妾就有四個,子孫十來口。
他深知萬家做了什么,明白這艘大船即將沉沒。
關鍵時刻,選擇保全自己的家小。
這種選擇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確實挺讓人鄙視的。
不過毛驤并沒有將這種情緒表露出來,而是笑道:
“萬管家果然是個聰明,萬家乃欽犯,你此舉乃棄暗投明,是忠義之舉。”
“只要你配合我行動,我必保全你全家性命。”
萬通點點頭,說道:“好,那就先謝過毛百戶了。”
之后他就將萬家的事情和盤托出,包括勾結倭寇、張士誠余孽洗劫廣州城的計劃,也一并說了出來。
“現在倭寇和孫運忠,已經在往這里匯聚。”
孫運忠就是張士誠余孽的首領。
毛驤聽后大喜,這真的是潑天的功勞啊,不過他還是謹慎的道:
“倭寇和張士誠余孽,就這么相信他?”
萬通說道:“老家主當年就多次與倭寇合作,劫掠其他海商。”
“甚至引導倭寇上岸擄掠,并為他們銷贓。”
“正是靠著倭寇里應外合,才在短時間成為廣州海商里的翹楚。”
“張士誠兵敗,他的部分手下逃到海上,老家主也為他們提供過支持。”
“所以他們非常信任萬家。”
“這次家主察覺到危險,就送信給那邊,說是有一筆大買賣。”
“倭寇和孫運寶并無懷疑,正帶著主力往廣州外海而來。”
毛驤怒道:“竟敢勾結倭寇和逆賊,實在該死。”
但心里卻非常高興,好啊,這可真是大功一件。
明軍打倭寇和張士誠余孽,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熟悉外海環境,無法逮到對方。
如果真的將他們引入廣州灣,水師從外面把大門一堵,就是甕中捉鱉。
有這個功勞在身,別說是千戶,指揮使都未嘗沒有機會。
說不定還能撈個世襲指揮使的封賞。
朝廷冊封功臣,他可沒少眼紅,現在自己也有機會爭取一下,讓他如何還能淡定的下來。
想到這里,他心中當即做出決定。
賭了。
至于其中的風險,以及萬通是不是詐降,他已經完全不考慮了。
正所謂富貴險中求。
前怕狼后怕虎,怎么干大事。
于是他立即就和萬通敲定細節,以及聯絡的方式,就將其放了回去。
有部下質疑,萬一他詐降怎么辦?
毛驤當即表示,出了任何事情,責任由他承擔。
他都這么說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照辦。
不過此事畢竟事關重大,不是他一個百戶能做主的。
立即寫信給朱樉,征求他的意見。
就在此時,朱樉那邊也送了一封信過來,讓他試著能不能收買一些眼線。
收買眼線?
雖然信上沒有寫原因,但毛驤也能猜到一二。
大概率是想釣魚。
這不是巧了嗎。
這個功勞,合該屬于我啊。
一想到那三個排擠自己的同僚,他心中就無比的得意。
真的感謝你們啊。
如果不是你們,這功勞怎么能輪得到我。
將來我當了指揮使,一定會好好報答你們的。
毛驤的信被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應天。
朱樉接到信的時候已經是三更時分,他絲毫不敢耽擱,立即來到皇城。
讓禁衛用竹筐將他吊上去。
然后一路來到乾清宮,將正抱著妃子運動的朱元璋給嚇的一哆嗦。
從寢宮出來的時候,朱元璋的臉色有多差可想而知。
這大半夜的不消停,如果事兒不夠大,看咱怎么收拾你。
不過當他看到毛驤密信的時候,頓時就將這些事情拋之腦后。
然后他立即給吳楨以及廣州布政使寫了手諭,讓他們全力配合毛驤的行動。
務必要將倭寇和張士誠余孽的主力消滅。
手諭也被禁衛連夜送出,以最快的速度交到兩人手里。
忙完這一切,朱元璋才表揚道:“老二這次干的不錯。”
“如果真能消滅倭寇和張士誠余孽,可是幫咱去了一大塊心病。”
朱樉卻說道:“這事兒您可高興的太早了。”
“張士誠余孽好辦,倭寇可沒您想的那么簡單。”
朱元璋目光一凝,說道:“是不是馬鈺又和你說了什么?”
朱樉點點頭,說道:“老馬說日本的體制,類似于先秦分封制和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
“身份幾乎都是世襲的。”
“這就導致大批底層人才無處施展才華。”
“而且日本的王室就是傀儡,真正掌權的是幕府。”
“目前他們好像陷入了南北分裂,雙方爭斗了幾十年。”
“進一步破壞了國內的穩定,導致更多人失業。”
“于是日本國內落魄貴族和武士,以及失業的商人、農夫等等,為了生計被迫下海鋌而走險。”
“這就是倭寇的來源。”
“大明除非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否則倭寇是殺不完的。”
“殺上一批,過幾年又會有新一批出現。”
朱元璋眉頭皺起,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倭寇產生的原因。
事實上,他曾經三次派遣世界團出使日本。
洪武元年派了一批,然后就杳無音訊了(史書記載被倭寇截殺)。
洪武二年又派了一批,依然杳無音訊(因交通不便滯留日本,后返回)。
洪武三年也就是今年初,又派了萊州知府趙秩出使(滯留,后返回)。
趙秩是大書法家趙孟頫的后人,也是趙宋后裔。
只是到目前為止,他也同樣沒有傳回消息。
可以說,目前的大明,對日本幾乎沒有什么了解。
如果不是今天朱樉說,他都不知道倭寇是怎么產生的。
但……正如朱樉方才所說。
就算知道了,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如果日本是大一統的國家,還能通過交涉讓他們約束好自己的子民。
事實上他派使節去日本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只是現在對方陷入南北分裂,自顧尚且不暇,恐怕是無力管控百姓了。
想到這里,朱元璋不禁有些頭疼。
雖然不愿意,但還是不得不問道:
“馬鈺可曾說過如何破局”
朱樉搖頭道:“我沒問。”
朱元璋臉一黑差點罵人,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問問?
這親王是怎么當的?
“回去問問他,看有什么辦法沒有。”
朱樉打了個哈欠,說道:“行,改天我問問他。”
“您還有事嗎,沒有我回去了。”
朱元璋嘴巴張了張,無奈的道:
“滾吧。”
朱樉撇了撇嘴,隨便拱拱手就離開了。
被這么一打擾,朱元璋也沒了興趣。
無視那位妃子幽怨的目光,披上衣服又批閱了一個時辰的奏疏,才躺下歇息。
第二天馬鈺才知道發生了什么,對于如何經略日本,他只是說道:
“首先就是打造一支強大的遠洋水師。”
“只有這樣才能對日本造成實質性威脅,大明也才能干涉他們的內政。”
朱樉說道:“朝廷已經命人督練水師,相信不久后就會有結果。”
馬鈺卻搖頭道:“大明目前的水師戰艦吃水太淺,只能在近海岸活動,無法深入遠海。”
“這就注定了活動范圍受限,也是目前一直拿倭寇沒有辦法的主要原因之一。”
目前大明水師,是以巢湖水師為班底擴建的,戰船也是內河平底船改造而成。
這種船只適合內護內河這種風浪小的環境。
到了海上就會水土不服,只能在近海岸活動。
與倭寇作戰的時候,這種短板尤為明顯。
好不容易抓到倭寇的尾巴,人家駕駛戰船去深海了。
你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原本歷史上,耿天璧就是因為追敵太深進入外海,因為風浪太大落水陣亡。
耿天璧是泗國公耿再興的兒子,驍勇善戰,在大明年輕一輩里也算是佼佼者。
卻死的如此憋屈。
這就是明朝水師的現狀。
不改變這一點,就永遠無法進入遠海。
聽完他的分析,朱樉直撓頭:“沒想到水師如此復雜,你懂造船嗎?”
馬鈺說道:“我只知道一些原理,也知道海船的大致外形,但內部結構一無所知。”
朱樉連忙道:“知道外形和原理就行,內部結構讓他們去研究。”
說著,他就找來筆墨。
馬鈺畫出了尖底船和U型底外形,并將基本原理寫了出來。
尖底船西方采用比較多,優點是吃水深,缺點是拖慢速度。
U型底是前世中國戰艦普遍采用的外形,兼顧了吃水和速度。
但前世那是鋼鐵戰艦,和木頭船肯定是有區別的。
他也不知道U型底用在木船上是不是也能適配。
所以干脆將兩種船型都寫了出來,讓工匠們自己去研究吧。
拿到這些資料,朱樉自然是非常高興,接著又問道:
“出了打造水師,還有呢?”
馬鈺說道:“其次就是刺探消息,收買人心。”
“日本人尤為的崇信佛教,可以派遣僧人去執行這個任務。”
“然后就是經商,大量輸入商品,控制他們的經濟。”
“現在他們不是在內戰嗎,大明就扶弱抗強,讓他們在內戰中流盡最后一滴血。”
“如此經略上幾十年,大明可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日本。”
朱樉贊道:“嘖,老馬你真是陰險啊,不過我喜歡。”
馬鈺翻了個白眼,又不充了一句:
“以你爹的性格,可能不會支持這么做。”
“你就告訴他,日本島上有幾座露天的金銀礦,儲量巨大。”
“每年都能開采幾百萬兩金銀,可以持續開采幾百年的那種。”
日本其實并不是一個金銀儲量豐富的國家,但大部分礦藏都集中在那幾座礦山上。
且還是露天的那種,非常容易開采。
所以給人造成了一種,日本多金銀的錯覺。
但不管是不是錯覺,那幾座金銀礦,確實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以朱元璋的性格,一旦這個消息證實,他會比任何人都眼紅的。
事實上也確實如馬鈺所料,當朱樉入宮,將這些都告訴他的時候。
一開始他對于經略日本并不感興趣。
太遠了,風險太大。
不過對于派僧侶去刺探情報的提議,他還是比較支持的。
畢竟這相當于沒什么成本,就算失敗了也沒啥損失。
不過當他聽說有金銀礦的時候,態度立即就變了。
“可知金銀礦在哪里嗎?”
朱樉搖頭道:“不知道,不過他說了,這礦埋藏很淺,派人去找很容易就能找到。”
朱元璋有些無奈,說道:“行吧,咱派人去打探一下。”
“不過此事不著急,先派人將他說的這兩種船造出來再說吧。”
就在朱元璋為根除倭寇之患發愁的時候,廣州也即將迎來一場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