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親自登門拜訪,馬鈺作為晚輩自然要到大門口迎接。
只不過宋濂也沒有擺長輩的架子,而是平等還禮。
等他們兩個見完禮,跟在后面的郗俊才、鄧博通二人,才上前見禮。
而且他們一來行的就是弟子禮。
這可把馬鈺給嚇了一跳,連忙大禮相還。
一旁的宋濂卻暗暗嘆息,之前的儒生太過分了。
當初儒生屢次攻擊算學,意圖將算學逐出國子監。
作為算學出身的官吏,自然是憤怒且惶恐。
后來在馬鈺的勸說下,朱元璋狠狠訓斥了儒生。
并且大本堂也開了算學課,才算是將這股風潮給壓了下去。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是咋回事兒。
算學出身的人,對馬鈺自然是感恩戴德。
如果不是皇帝不允許,他們早就登門感謝了。
不過他們也并非什么都沒做,《馬氏算學》這個名字,就是他們取的。
后來慢慢流傳開來。
此時郗俊才、鄧博通二人行大禮,不只是因為他們學了馬氏算學,還因為當初的勸諫之恩。
可以說,會有今日的局面,儒生是出了大力的。
不過比起責備他人,宋濂心里自我檢討更多一些。
他也知道儒生攻擊算學的事情,并不認為是多大的問題,也就沒有在意。
如果當初他出言阻止,事情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馬鈺雖然不知道宋濂在想什么,但看到郗、鄧二人對自己的態度,心里給儒生們點了一萬個贊。
這可是來自國子監算學科的認同啊。
要不是儒生幫忙,我得花多大的精力,才能獲得他們的認同。
他早就想和國子監算學科勾搭一下了,只是怕朱元璋太敏感,沒敢行動。
這會兒既然朱元璋松了口,那還猶豫什么。
所以,他對兩人也非常親切,說話間大有一種‘我們算學’如何如何的架勢。
頓時就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只有宋濂,總感覺自己是多余的。
馬鈺自然不會冷落他,與郗俊才、鄧博通二人溝通了幾句后,就轉而和他聊了起來。
宋濂收拾情緒,代表官方表明了來意。
馬鈺早有準備,當即表示這是我的榮幸。
讓人將提前準備好的教材給拿了過來。
總共有兩本,一本的深度約等于小學水平,一本的深度約等于初一水平。
郗俊才、鄧博通兩人如獲至寶,捧著翻看起來。
小學教材他們只是翻了翻,主要是看初一那本,越看兩人就越是震驚。
原來還有這么高深的計算方式。
有了這些方式,九章算術等古籍上的大部分題目,都將變的簡單易懂。
而且這本教材編寫的由淺入深步步遞進,不會讓人產生斷層感,學習起來也容易許多。
馬公子果然是算學高人啊,以后一定要多來拜訪。
馬鈺見兩人專注的樣子,也沒有打擾,而是和宋濂聊了起來。
宋濂再次為之前的失態道歉。
馬鈺嘴上客氣,心中卻暗暗搖頭,道不同不相與謀啊。
希望這輩子你能平穩落地吧。
宋濂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一直想再談一下儒家的情況。
但馬鈺根本就不接招,一直在把話題往算學教育上扯。
不過他也沒有亂說,而是真的在給宋濂分析算學的作用。
并且還借著算學,給他講了古典官僚的職能,以及新形勢下官僚應該具備哪些能力。
“我們必須要承認,以前的官僚只需要安民收稅即可。”
“然而仔細想想,只做這兩點真的就夠了嗎?”
宋濂眉頭一挑道:“愿聞其詳。”
馬鈺謙虛了一句,說道:“這里就不得不提,做官的目的是什么?”
“作為官僚,更準確的說,作為儒家出身的官僚。”
“要如何做,才能對得起身上這件衣服,對得起你學的學問?”
宋濂回道:“自然是上報天子,下安黎民。”
馬鈺反問道:“如何上報天子,如何下安黎民?”
“僅僅只是安民和稅收就足夠了嗎?”
宋濂面露疑惑,難道這還不夠嗎?
郗俊才、鄧博通二人也被他們的對話吸引,放下算學書,好奇的望了過來。
馬鈺說道:“修筑道路讓百姓出行方便,是不是責任?”
“修筑水利設施,幫助百姓增強抗旱能力,是不是責任?”
“鼓勵工匠制作更多的器具,方便百姓是不是責任?”
“規范商業環境,讓工匠的商品能順利售出。”
“讓百姓能更以更便宜的價格購買到需要的東西,改善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責任?”
宋濂眉頭緊皺,反駁道:“錢從何來?最終不還是要均攤到百姓身上,增加百姓的負擔?”
“商人重利輕義敗壞風氣腐壞人心,本就當予以限制,又怎可鼓勵?”
馬鈺沒有再解釋,而是說道:“所以這就是我與你們的本質區別。”
“你們認為一動不如一靜,只要保持不變,人心就會安穩,世道就會太平。”
“為了保持你們所謂的太平,你們寧愿讓百姓過貧窮的苦日子。”
“我不一樣,我想讓百姓過富足的日子。”
“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增加百姓的財富。”
“這個過程自然會產生種種負面情況,但解決這些負面情況,也同樣是朝廷的職責。”
“而你們作為臣子,享受了國家給你們的權力,自然也要承擔起這個職責。”
“否則要你們這些官吏做什么?”
宋濂想要反駁,但馬鈺不給他這個機會,接著說道:
“先賢是說過,商人重利輕義,財富會腐壞人心。”
“但先賢的本意是,要提防這些情況帶來的危害,而不是禁絕這些情況的出現。”
“你也不用反駁我,說財富會腐壞人心,也沒見誰把自家財富獻給朝廷的。”
“你們這些當了官的儒生,平日里滿嘴仁義道德,但哪個家里不是良田千頃,家財萬貫?”
“那些讀書人平日里過著清貧的日子,一旦做了官,家里迅速就會變得富有起來。”
“這些錢財是哪來的?光靠朝廷的俸祿可能嗎?”
“自己享受著財富帶來的好處,卻反對百姓獲得財富,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到這里他看著宋濂,嘆道:“圣人之學不是這么用的。”
宋濂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這簡直就是在當面打他的臉。
他自然能反駁馬鈺的話,可他的操守卻不允許他這么做。
因為他本身就是讀書做官的受益者。
他還沒有到昧良心的程度。
一旁的郗俊才、鄧博通兩人聽傻了眼,這馬公子嘴太毒了吧。
而且也太不尊敬長者了。
這可是宋濂。
不說江湖地位啥的,就人品來說也是虔誠君子,你這三言兩語就將他給打成小人行列了。
最主要的問題還是,馬鈺的話確實與主流的思想背道而馳。
兩人難免也會生出一種,離經叛道的感覺。
馬鈺雖然猜不到兩人在想什么,但他并沒有忘記拉攏算學生。
所以在批判過當前的保守思想之后,他轉而說道:
“知道我為何要勸說陛下保護算學,甚至還要推廣算學嗎?”
“因為想達成我說的那些事情,就離不開算學。”
“你不能指望一群,連一加一等于二都不知道的人,去搞這些復雜的工程。”
“所以算學的地位必須要提上來。”
宋濂恍然大悟,原來他重視算學,是基于這個原因。
郗俊才、鄧博通就不一樣了,兩人互相看了一眼:
馬公子高見啊。
自己過著富足的日子,卻想讓百姓過苦日子,這就是現狀啊。
這說明啥?儒生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
啥?你說我們算學出身的官吏,也獲得了利益?
可我們沒鼓吹窮民思想啊,我們是支持讓百姓過好日子的。
我們表里如一好不好。
馬公子說的好啊。
當官還得看我們算學的,啥都能給你算的明明白白的。
看著兩人完全不一樣的表情,馬鈺心中也非常開心。
他當面和宋濂說這些話,自然不是想勸說宋濂。
他早就放棄這個幼稚的想法了。
之所以還說這個,一方面是稍稍透露出一些自己的政治主張。
畢竟要立旗肯定要表達政治主張,否則別人都不知道該怎么站隊。
另一方面就是說給郗俊才、鄧博通兩人聽的。
讓他們知道,只有跟隨自己,算學才能獲得重用。
兩人的表情變化,說明自己的話起到效果了。
只能說,太史公高明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郗俊才、鄧博通兩人原本還覺得,他不尊老,思想上也有點離經叛道。
可當他表示出,算學的地位應該提高,應該重用算學出身的官吏的時候。
而且不光是嘴上喊,還有一整套的思想在支撐。
兩人的想法馬上就變了。
如果真能按照馬鈺說的去做,官府承擔更多職責。
都不需要誰特別去強調,算學的地位自然而然就會提高。
算學出身的官吏,將會獲得更好的發展。
呸,是我們算學出身的官吏,將會承擔更多職責。
一切都是為了:上報天子,下安百姓。
不過兩人也不是政治小白,并沒有立即就站隊。
畢竟馬鈺太年輕,能撲騰出多大的浪花還不好說。
不過馬鈺也不是一年多前,毫無根基的乞丐了。
馬皇后從侄的身份已經坐穩,又和常遇春建立了深厚的關系。
通過小組織,和很多勛貴建立了一定的聯系。
他現在也算是一個小山頭了,值得他們投資了。
如果他提出某些政策,他們算學肯定會幫幫場子。
馬鈺也沒有再多說。
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可以了,不至于太過刺激宋濂等保守派,也足夠讓算學一系明白自己的意思。
接下來就是慢慢經營了。
所以接下來馬鈺也沒有再說這方面的事情,而是和郗俊才、鄧博通談起了算學教材的事情。
對這兩本教材,兩人自然滿是贊美之詞。
但今天過來可不是為了吹捧書編寫的好,而是確立一個標準。
馬鈺當即就表達了自己的意思:“第一本乃蒙學書籍,第二本乃選仕標準。”
“想當官必須要將第二本學會,只有這樣才能熟練的應用算學解決各種問題,才能承擔起更多的職責。”
郗俊才、鄧博通自然是一萬個支持。
然而宋濂卻說道:“第二本算學書籍太過深奧,老夫自詡懂得一些算學,卻也看不明白。”
“若將其列為選仕的標準,太過為難那些士子了。”
“況且這么做對算學生太過照顧,也有失公允。”
馬鈺心道,你看不明白就對了,這畢竟是初一的算學知識。
難度雖然不大,但還是有些難度的。
郗俊才、鄧博通能夠看懂,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算學大師,又一直私下研究馬氏算學。
即便如此,他們也只能看懂大部分,有些地方依然不太分明,后續還需要馬鈺傳授才行。
至于有失公允……馬鈺說道:
“宋先生以為這就是算學的全部嗎?”
“不,這兩本書連算學的大門都沒有邁進去。”
“真正高深的算學,超出常人的想象,就連我也只是將將入門而已。”
“將來我還會編寫更多更高深的算學教材,供算學生學習。”
“他們若想參加選仕,算學標準就又是另一套了。”
“所以不存在什么公不公平之說。”
聞言,宋濂還沒說什么,郗俊才、鄧博通兩人就先激動起來:
“馬公子所言當真?真的還有更高深的算學知識?”
馬鈺沒有說話,取過筆墨當場寫下了,用微積分來求圓面積公式的算式。
兩人就像是看天書一般,但并不妨礙他們知道,這個算式代表著什么。
二人看向馬鈺的目光,再次變了,就像是在看神靈。
這不是算學的神是什么。
郗俊才忐忑的道:“馬公子你……您真的愿意將此學傳授世人嗎?”
馬鈺笑道:“自然,學問普及開來造福世人,那才叫學問。”
“敝帚自珍,藏起來不肯示人,再高明的學問也與廢紙無異。”
“若兩位前輩不嫌我年輕,日后有什么算學方面的難題,盡可以來找我。”
這其實就是向兩人發出邀請,可以來找我學習。
鄧博通激動的道:“馬公子高義也,請受某一拜。”
說著就起身朝馬鈺鄭重下拜,郗俊才也緊隨其后。
馬鈺起身攙扶起兩人,說道:“二位前輩無需如此,我所學也是前人所授,傳給世人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宋濂看著這一幕,心中唯有苦笑。
他雖然為人方正,但又不是不懂政治,很明顯雙方有合流的跡象。
馬鈺有想法能影響到皇帝,算學雖然力量薄弱,但也不容忽視。
更何況馬鈺和勛貴們的關系也非常曖昧。
如果他真的能獲得算學一系的認可,那勛貴們肯定會給予他更多支持。
如果三方因此結合在一起……那朝堂就要亂起來了啊。
關鍵是,若馬鈺裹挾大勢,真的要推行他所謂的富民政策,很可能會影響到天下人心。
到時候人心若亂,才是真的大麻煩啊。
越想他的心情就越沉重。
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馬鈺和郗俊才、鄧博通越聊越開心,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很快就到了黃昏時分,離宵禁不遠了。
三人才戀戀不舍的結束話題,之后又和宋濂聊了幾句選仕標準的事情。
宋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依然表示了反對,認為第二本算學太高深。
不過他沒有再試圖勸說馬鈺,而是說道:
“老夫會向陛下陳明此事,陛下英明,必然會做出正確決定的。”
馬鈺也不得不佩服,人品這塊宋濂是真的拉滿了。
他不同意自己的意見,得知了自己的政治傾向后,也不再強行勸說。
而是公開表示,我反對,會去找皇帝談。
真的做到了君子坦蕩蕩,什么事情都放在明面上。
只可惜,道不同啊。
所以這次他也沒有再懟宋濂,而是嘆道:
“宋先生的顧慮我是知曉的……哎,多說無益,交給陛下圣裁吧。”
宋濂臉色稍霽,又客套了幾句,就起身告辭。
郗俊才、鄧博通兩人自然也跟著一起離開。
馬鈺起身將他們送出大門外。
臨走的時候,宋濂猶豫了一下,說道:
“老夫也知道馬公子的初心是為國為民,然而……”
“這一切的負擔最終還是會落在百姓頭上啊。”
說完也不等馬鈺回復,就轉身離去。
馬鈺朝他的背影行了一禮,然后發出一聲長嘆。
他自然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可宋濂他們卻忽略了一個真相。
現在的羊毛難道就不是出在羊身上了嗎?
這個世界的一切文明、財富等等,不都是出自于羊身上嗎?
我是想與羊共富貴,等羊肥了,再從他們身上剪一部分羊毛。
并且將這一部分羊毛,利用在民生方面,改善羊的生活條件。
取之于羊,用之于羊。
而你們,是逮著一群瘦骨嶙峋的羊使勁薅。
薅出來的羊毛,大部分都被肉食者享受了。
最后活活的把羊給薅死。
這就是我們本質的區別。
只可惜,這個道理你們永遠也不會懂。
第二天宋濂和郗俊才、鄧博通一起上奏,表示馬鈺拿出了兩本教材。
一本蒙學,一本選仕標準。
郗俊才、鄧博通表示,馬公子學問高深。
編寫兩本書的時候,充分考慮到了實用性和大家的算學水平,我們覺得他的意見就很好。
兩人發言引起群臣的側目,這件事情的主導不是宋先生嗎?
你們兩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東西,也敢搶在宋先生前面發言?
兩人自然察覺到了眾人的目光,心中別提多憋屈了。
向馬鈺看齊的念頭,又加深了幾分。
宋濂倒是沒覺得自己被冒犯,大家都在發表自己的意見,沒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不過他并不贊同兩人的部分看法,選仕標準高了,怕士子們學不會。
只以第一冊內容為標準即可。
朱元璋沒有當場做出決定,而是表示會找一部分人試著學習做驗證,到時候再做決定。
這一下群臣剛剛放下來的心又懸了起來。
那位馬公子編寫的教材很難?
這可怎么辦是好。
陛下可是說過,會對所有官吏進行考核。
到時候要是考不過,丟人是小,仕途受挫是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