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劉伯溫是真的慌了。
心懷故主只有一種情況下,才會被人所接受。
那就是殉葬。
效忠的人死了,自殺追隨而去。
就算是敵人也會敬三分,稱贊一聲忠義之士,然后厚葬。
可投效新主之后還心懷故主,那就是懷有異心不忠不義。
死了也會被人唾棄。
當然,還有一種特殊情況,那就是玩無間道。
假裝投效新主公,背地里繼續為故主謀劃。
這種人也可以稱得上是委曲求全的大丈夫。
但對于‘新主公’來說,你就是敵人,需要弄死的那種。
你劉伯溫是哪種情況,自己對號入座吧。
可以說,對他來說這就是送命題。
“馬公子慎言,劉伯溫對陛下的忠誠天日可表……”
馬鈺搖搖頭,笑道:“你和我說沒用,你猜別人看了你行徑,會怎么想?”
劉伯溫頓時不語。
當局者迷,他以為自己投效大明,幫著朱元璋參贊軍機八年。
鄱陽湖大戰這樣的關鍵戰役,我都參與了并立下大功。
你們還懷疑我的忠心?
可是在別人看來呢。
你得罪李善長也要將貪官殺了,可皇帝支持你和他掰腕子的時候,你又退縮不前。
寧愿被人噴一臉唾沫也要當縮頭烏龜。
皇帝給你的任務,你推三阻四不愿意干。
三天兩頭想辭官,可辭了官又天天往應天府跑,生怕離的遠了無法了解朝廷情況。
在別人看來,要么你是個小人,要么心懷二心。
馬鈺慢悠悠的說道:“大元不信任漢人,所謂的科舉就是玩一樣。”
“可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個漢人二十三歲就高中進士,可謂是人生得意啊。”
“之后被授官,他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打擊地方豪紳惡霸。”
“在被人報復的時候,他的長官和同僚都站出來保護他。”
“嘖嘖嘖……換成我估計也會感激涕零,恨不得以死相報啊。”
劉伯溫臉色再變,因為這個年輕人就是他。
“雖然后來仕途不算順利,但那都是奸臣迫害,大元皇帝對他可是非常器重。”
“授予的官職,不是一省提舉就是一省元帥府都事,可謂是位高權重。”
“他對大元表現的也非常忠誠。”
“在剿滅義軍的時候最為積極,手段最為激烈狠辣,甚至以死逼迫主將攻城屠城。”
“只是后來主將不聽勸告,這個年輕人不得不黯然辭官。”
“劉中丞,你覺得這個年輕人對大元是不是非常忠誠。”
劉伯溫嘴巴張了又張,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說到這里,馬鈺臉色一冷,道:
“劉中丞,你真想辭官就干脆利落的辭,從今往后不要再過問朝廷的事情。”
“關起門來老老實實過日子,有功勞在身誰也害不了你。”
“現在天下剛剛一統,有無數可以名垂青史的事業等著去做。”
“誰會盯著你一個辭官的老頭不放?”
“皇帝就算再刻薄寡恩,會放任別人謀害一個交出所有權力,不過問世事的功臣嗎?”
“如果他真的放任此事發生,別的功臣誰還敢交出權力?”
“你劉中丞這么聰明,不會連這一點都想不到吧?”
“所以……”馬鈺盯著他,質問道:
“不肯忠心任事,又不肯離開權力中心,你到底在想什么?”
劉伯溫被說的大汗淋漓,再也沒有了之前的伶牙俐齒,結結巴巴的道:
“我……沒有。我是當局者迷,若非馬公子提醒,不知還要迷茫多久。”
馬鈺忽然笑道:“你確實應該感謝我,因為這話除了你爹不會有第二個人對你說。”
劉伯溫:……
理是這么個理,可你這話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馬鈺心下暗爽,面上卻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繼續說道:
“不過你更應該感謝的是皇后,如果不是她讓我勸勸你,我是不會對你說這些的。”
“說難聽點,咱們一文錢的關系都沒有,你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劉伯溫起身朝皇宮方向鄭重下拜:“微臣劉基謝皇后娘娘關愛。”
“臣發誓對大明對陛下絕無二心,若有半字虛言,就讓我萬箭穿心而死。”
然后他又起身,朝馬鈺行禮:
“謝馬公子提醒,今日之恩永世不忘。”
馬鈺坦然的受了他的禮,然后問道:
“劉中丞想清楚了?”
劉伯溫正色道:“想清楚了,回去就辭官歸隱,再不過問世事。”
馬鈺笑了笑,問道:“真想清楚了?”
“眼下可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你就甘心做一名看客”
劉伯溫不禁一愣,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盡管他覺得馬鈺在胡謅,可還是難以避免的生出了好奇心。
“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老夫愚鈍,還請馬公子指教。”
馬鈺反問道:“劉中丞以為,我華夏歷史上有幾次變革,稱得上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劉伯溫思索許久,說道:“三皇治世,五帝定倫,周公定禮,孔子降生。”
馬鈺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往下說,不禁疑惑的道:
“后面呢?”
劉伯溫搖頭道:“老夫以為只有此四事,當得上千年大變之稱。”
馬鈺無奈的道:“難得,你沒說只有孔子降世,簡直就是理學的叛徒。”
劉伯溫一臉誠懇的道:“慚愧,不知在馬公子眼里,什么才是千年大變局?”
馬鈺心下頓時了然,這老狐貍又開始了。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掐不準,所以在這胡言亂語呢。
但你也沒辦法指責他,因為他說的這幾件事情對華夏文明來說,確實都很重要。
不過到了這會兒,他也懶得和劉伯溫掰扯了。
看你是個人才,再加上皇后委托,我才和你說這些。
若是你一直這樣,那就趕緊哪來的哪去,將來被人弄死了勞資在一邊鼓掌叫好。
想到這里,他直接說道:“第一次,夏朝建立,確立家國天下制度。”
“第二次,周公定禮,為華夏文明確立了統一的文化底色。”
“第三次,始皇帝一統六國。”
“秦始皇在前人的基礎上,完成地理上的大一統,確立了帝制和郡縣制。”
“為此后千年奠定了政治基礎。”
“書同文車同軌一統度量衡,又掃平了內部交流的障礙。”
“第四次,漢武帝統一思想,完成了華夏族群意識的構建。”
“鑿空西域,讓華夏族群第一次與域外文明接觸。”
“第五次,佛教東傳,華夏文明第一次遭受域外文明的挑戰。”
“而眼下就是第六次。”
劉伯溫陷入了深思,越想越覺得,這套說辭確實很有道理。
至于沒把孔子列入進來,他倒沒有覺得有什么問題。
雖然他也是理學門徒,但并不迷信孔子。
孔子的思想基礎來自于周公,只能算做是周公思想的傳承人。
他唯一有意見的就是,佛教東傳也能算作大變局?還什么挑戰華夏文明?
他們配嗎?
話題說到這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搞圓滑那一套,必須得說點心中真正的想法了。
否則真把馬鈺惹惱了,這事兒就不好收場了。
于是就開口說道:“馬公子是否太高看佛教了?”
馬鈺搖搖頭,說道:“理學和心學是哪來的?”
“我這么問你,張橫渠的民胞物語萬物一體是什么意思?”
劉伯溫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張載的這句話,可以從天人合一的角度去解釋。
但不論你怎么解釋,都繞不過一層含義,萬物一體。
什么叫萬物一體?簡單點說,萬事萬物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延伸到人身上,人與人都是一樣的。
用佛家的話來說,這叫眾生平等。
所以,張載的這個思想,就是受佛教影響才產生的。
更準確的說,是為了應對佛教的沖擊,才自我改良出來的。
因為以前儒家是講禮法,是給人劃分層級的。
在佛教的眾生平等思想面前,可以說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儒生們只能想辦法,自我改良出同樣宏大而又充滿關懷的思想,才能與佛教對沖。
而且你還不能直接說眾生平等之類的話,因為這句話背后,有一整套的邏輯思維來論證。
光有口號沒有內在的邏輯論證體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你儒家,如何在自己的思想文化體系內,延伸出屬于自己的眾生平等呢?
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推演,到張載手里才完成這個改良。
張載吸收了易經、道家等思想,再用儒家的思想去解釋,建立了一整套的邏輯體系。
替儒家補上了這一環。
不只是張載的民胞物語萬物一體,理學和心學,其實都是在佛教的沖擊下才形成的。
劉伯溫作為理學大家,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這些,經過馬鈺提醒才陡然明白過來。
這雖然讓他非常不舒服,但他也并沒有反駁或者不承認,而是誠懇的道:
“原來如此,謝馬公子提醒,難怪宋先生對你如此青睞。”
馬鈺笑道:“宋先生錯愛了,愧不敢當。”
“以前華夏文化都是獨立演化的,佛教東傳是我們第一次遇到挑戰。”
“南北朝時期,佛教前所未有的昌盛,儒道兩家都不是對手。”
“儒家被打的丟盔卸甲,道家不得不宗教化以應對挑戰。”
“唐朝時期靠著皇室的支持,道家才勉強坐穩第一顯學的位置。”
“但佛教依然是第二顯學,穩穩的壓儒家一頭。”
“面對這種局面,我華夏先賢并沒有束手待斃。”
“他們先是堅守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丟棄,然后想辦法面對挑戰。”
“經過一千多年的解析和吸收,直到宋朝時期,我們的先賢完成了對佛教的吸收。”
說到這里,馬鈺也忍不住有些情緒激動:
“將一個完整龐大的思想體系整個吸收,縱觀人類文明史,也只有這一例。”
劉伯溫卻覺得莫名其妙,什么只有這一例?
我們吸收消化了佛教思想,不是很正常的嗎?有什么值得激動的?
反而是我堂堂華夏文化,竟然被佛教壓著打了千多年,說出去還不夠丟人的呢。
不過聽完馬鈺的分析,有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
那就是佛教確實對華夏文明,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沖擊。
說是千年大變局到也不為過。
所以他點點頭,接著問道:“馬公子說當下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不知變在何處?”
馬鈺嘆了口氣,他知道這會兒的華夏看誰都是弟弟,自然無法理解這種情緒。
不過這是個好事兒,但愿這一世的華夏,永遠也體會不到這種心情。
聽到劉伯溫的提問,他深吸口氣,回道:
“從漢武帝鑿空西域,華夏文明正式與域外文明接觸,已經過去一千五百。”
“這一千五百年,交通工具的改良,使得人類去遠方變得越來越容易。”
“世界上各個文明的交流也越來越頻繁。”
“唐朝時期與域外文明的交流,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華夏甚至在安西建立了都護府。”
“到了宋朝,人們已經能造出巨艦,從海上進行交流。”
“雖然海洋很危險,但交流確實更加的方便了。”
“而蒙古人更是向世人證明,一個文明可以跨區域征服更多文明。”
“蒙古人將火藥等先進的技術,也都帶給了西方各國。”
“靠著這些技術,西方列國正在進行激烈的變革。”
“再看我華夏,經過蒙古人的肆虐,文明甚至出現了倒退。”
“大明雖然一統天下,但即將面對的,內部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爛攤子。”
“外部是一群正在激烈變革,準備效仿蒙古人,征服世界的野心家。”
“這難道還不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嗎?”
說完,他目光看向劉伯溫,希望能看出點什么不一樣來。
只是讓他失望的是,對方表現的很不以為然。
劉伯溫確實很不以為然,甚至覺得馬鈺在杞人憂天。
從來只聽說過華夏這一塊的人打出去,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外面的人能打進來。
蒙古人雖然是胡虜,可也是這一片天空下孕育出來的。
那些西方蠻夷想打進來,根本就不可能。
“馬公子是否……危言聳聽了?”
馬鈺苦笑不已,他知道這個時期的華夏很難理解,也不會相信自己會被西方人欺負。
只是劉伯溫在元朝當過官,應該接觸過域外之人,本以為他能稍稍感受到一些。
沒想到最終還是這個結果。
連他這樣見過世面的人都尚且如此,更別提朱元璋等人了。
事實上,朱元璋對外面的世界非常了解。
他組織人繪制了世界上第一張世界地圖,大明混一圖。
將亞歐非三大洲都清晰的繪制了出來,就連地形地貌都與真實的相差無幾。
只是部分地方的比例有些不準確。
但還是那句話華夏太強了,天下中心的思想由來已久,不會輕易改變。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明初西方列國還沒有真正的崛起。
此時的人很難想到,危險會來自于他們。
就好像二十一世紀初的人,無法相信中東會在未來統治世界一樣。
所以,朱元璋在面對外部威脅時,選擇了禁海。
雖然朱棣時期一度解除過禁令,甚至還國家出面組織過下西洋。
然而儒家在宗教化,宗教化就必然會趨于保守。
最終他們打著太祖法訓的旗號,搞出了閉關鎖國的政策。
雖然后續有皇帝幾次嘗試開海,卻都無法扭轉大局。
馬鈺知道,自己想改變時代,就必須打破固有的天下中心思想。
或者是,重新塑造一個新的天下中心認知。
但目前看來,僅靠現有的東西,是很難說服這些人的。
包括朱元璋,雖然自己天天給他上課,可依然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他的看法。
比如分裂打壓儒家,他到現在都沒有采取行動。
不是說現在就動手,而是要提前組織人研究如何分裂儒家思想。
顯然他在猶豫。
至于猶豫什么,并不難猜。
歷朝歷代都在用儒家治國,你說打就打,說將他們分裂就分裂了?
當然,打壓儒家和孔家,朱元璋肯定會去做的。
畢竟他不會允許任何勢力挑戰皇權。
可如何去打壓,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會不會向著馬鈺所期望的方向走,就更不好說了。
所以,有必要拿出一個更大,讓所有人都不敢拒絕的大威脅,迫使他們必須按照既定的方向去改。
至于這個威脅來自哪里,他早就有了想法。
不過這個大兇險需要去考證才行。
正好把這個工作交給劉伯溫了。
想到這里,他抬頭看向劉伯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