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找到殷商禮器的?
作為兩口子,朱元璋馬上就猜到了她的意思,道:
“你是說……”
馬皇后頷首道:“他長輩們尋找殷商禮器線索時,所用的思路。”
“與鈺兒推測儒家針對算學的思路,是一模一樣的。”
“都是從常人想不到的角度著眼,猶如羚羊掛角。”
“即便事后回推整個過程,依然會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朱元璋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他確實有這種感覺。
在事先不知道的情況下,誰能將殷商禮器和龍骨聯系在一起 每次回想此事,他都會被這種跳脫的思維方式所震撼。
“所以你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有一群人在試圖搞亂國家財稅?”
馬皇后回道:“現在看來,他自幼跟隨長輩們學習。”
“耳濡目染之下,也學會了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
“再聯想他之前說的儒家宗教化,以及將理學視作儒教的圣經。”
“也全都是從別人想不到的角度入手。”
“但不論他的視角多么奇特,觀點多么的讓人無法置信。”
“一旦你接受了他的視角,順著他的思維去推導,往往能得到一個驚人的結果。”
“重要的是,他得出的結果,往往與現實相符。”
“由此來看,他的推測就不是毫無根據的,而是有著自己的一套想法。”
“就拿這次來說,按照他的推斷。”
“針對算學搞亂國家財稅,很可能就是儒家凌駕于皇權之上的手段之一。”
朱元璋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按照你的思路,只要能確定有人在對國家財稅動手。”
“就可以反過來證明,儒家有不軌之心。”
馬皇后說道:“雖然不能就此肯定,但至少一切都不再是毫無根據了,不是嗎。”
朱元璋點點頭,說道:“有道理,那就去查一查吧,看他的推測是真是假。”
另一邊,朱樉也立即就給自己掌控的那一部分錦衣衛,下達了命令。
讓他們悄悄調查各州府縣的財稅運轉情況。
只是等命令傳達下去不久,他就想到了馬鈺的話里的一個漏洞,連忙找過來道:
“你說儒家針對算學,是為了搞亂財稅體系,然后從中取利。”
“還說很可能已經有一批人在這么做了。”
“那個衙門的計官呢?他們為何不將此事上奏朝廷?難道他們也與儒家同流合污了?”
馬鈺無語道:“你真是不學無術。”
朱樉大怒道:“你才不學無術……”
馬鈺翻了個白眼,道:“大明哪來的計官體系?”
“你以為計官是路邊的野草,都是天生天長的啊?”
朱樉也顧不上生氣了,疑惑的道:“大明沒有計官?那財稅工作是怎么做的?”
馬鈺攤攤手:“湊合著做唄,還能咋滴”
接著他耐心的解釋道:“算學知識,只是成為計官的前置技能。”
“并不是說掌握了算學之后,就能成為計官。”
“財稅工作自有一套管理方式,包括如何記賬等等,都是有講究的。”
“掌握了算學知識之后,還要經過系統培訓,才能成為真正的計官。”
“歷朝歷代,都是國子監算學科負責培訓計官。”
“可是元朝你是知道的,他們壓根就沒搞系統的計官培訓,一切都是湊合著來的。”
“大明接手的就是這么一副爛攤子。”
“現在大明的首要工作是一統天下,別的能湊合就暫時湊合著來。”
“大量的官位空缺,朝廷只能不停的從民間征辟人才。”
“也別管這些人是真有能力還是徒有其表,先把坑填滿再說。”
“等天下一統,再回過頭對這些官吏進行替換。”
“計官體系也是一樣,也別管他懂不懂財稅工作,但凡懂點算學就趕鴨子上架了。”
“甚至都不需要懂算學,能識字就走馬上任當計官了。”
“你爹還是出身太低,之前壓根就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以為算學可有可無,就任由儒家針對算學。”
“還是經過我幾次提醒,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但就算他意識到了,短期內也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計官的培訓不是三兩天就能完成的,就算速成也得三五個月。”
“關鍵還是缺口太大,整個天下算下來,起碼有兩三萬的缺口。”
“沒有十年八年的,是別想將這條體系建立起來。”
這就是蒙元留下的大坑,就算有一個懂行的人做全面規劃,沒有一二十年也別想填完。
更何況朱元璋的眼界也看不到那么遠,原本世界走了太多彎路,最后把自己都給繞暈了。
很多坑直到明末都沒能填上。
朱樉聽的也是一個頭兩個大,原以為將天下打下來,就可以躺平好好爽了。
哪知道一統天下只是另一條路的起點。
而他家要面臨的情況,堪稱惡劣。
不過有一點他還是聽懂了,他擔心的計官和儒家同流合污,完全是多慮了。
因為現在大明的財稅就是一群外行在管著,計官體系壓根就沒建立起來。
這也意味著,內部很容易出問題。
“都說打天下易,治天下難,現在才知道是為啥。”
馬鈺笑道:“打天下和治天下都不容易,兩者面臨的問題也截然不同。”
“你不是喜歡挑戰嗎,放心好了,以后挑戰多著呢。”
朱樉反駁道:“胡說,人活著就是為了爽,挑戰也是為了爽。”
馬鈺失笑道:“你小子理還挺多,那你就好好享受吧。”
“接下來的挑戰,保證你爽的哇哇叫。”
調查財稅問題,自然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
接下來就是等到結果。
不過朱元璋并未因此就暫停針對儒家的動作,在接下來的一次征辟人才的考核中。
他就點名批評儒生只知道之乎者也,不通實務。
反倒是那些,說不清自己是哪家門徒的野路子。
因為生活在最底層,更加了解民間情況,知道如何處理基本的民生問題。
因此他將這次征辟來的儒生,大部分都判了落選。
反倒是野路子們,基本都給予了相應的官職。
這一波可把儒生們刺激的夠嗆,儒家出身的官吏紛紛上書表達了不滿。
朱元璋直接就一句話懟了過去,朝廷不需要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腐儒。
與其在這里叫囂,不如想想怎么讓儒生們通俗務。
還有人不服,說經驗可以在工作中積累,給他們官職半年左右即可成材。
對此朱元璋完全不予理會。
見他沒說話,部分人膽子就大了起來。
上奏書表示,只要以圣賢思想教導百姓,讓百姓都明大義,自然天下大治。
朱元璋二話不說,將說這話的全部罷官。
這一下群臣頓時就不敢吭氣了。
而且他們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不是說好的,皇帝開始傾向于儒家了嗎?
怎么一點都看不出來啊?
不少人去找宋濂和劉伯溫問計。
劉伯溫自然如之前那般,什么都不說。
宋濂就不一樣了,面對這些人的問題,他真的感覺很心累。
如果不是修養不允許,他真想大聲喊一句,你們是豬嗎?
不過氣歸氣,事情還是要解決的。
而且此事也讓他想起了馬鈺。
之前兩人交流不歡而散,馬鈺的態度很明白,對目前儒家的很多情況都不滿意。
莫非是他和皇帝說了什么?
再聯想到他從自己家出去,隨后就進了宮,不久后就出了這檔子事。
他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對此宋濂倒也沒有生氣,而是覺得無奈。
在他看來,馬鈺先找自己談,是對自己的尊重。
自己沒接受提議,他才去找皇帝反應的。
這是符合禮節的,并非背后告狀的小人行徑。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無奈。
關鍵馬鈺說的也沒什么問題,有些儒生除了讀書,確實啥都不懂。
指望這種人管理好一方百姓,根本就不可能。
相反,他還得感謝馬鈺。
若真讓這些人當了官惹出禍事,敗壞的還是儒家的名聲。
與其將責任推到馬鈺身上,不如想想怎么改變目前的窘境。
然而他也確實沒有太好的辦法。
所以面對那些來找他主持大局的人,他也只能表示。
皇帝心意已決,大家還是齊心協力想想,怎么解決儒生不通實務的問題吧。
他給出的建議是,儒生們可以在讀書的空檔,去衙門當一段時間的刀筆吏。
然而他的這個提議,卻讓很多儒生無法接受。
我們是清流,怎么能從事濁官的工作。
部分儒生心中對他也生出了微詞。
你宋濂作為文臣領袖,怎么就不敢和皇帝干一架,讓皇帝知道一下我們儒生是不好惹的。
對此宋濂只感覺更加無奈。
內心都不禁有些認同馬鈺的說法了,有些儒生太天真,太不像話了。
不過氣歸氣,他也并非什么都沒做。
第二天就上奏疏,學子們苦讀數十載,非常的不容易。
很多讀書人,更是傾盡家族之力供養出來的。
如果就此剝奪他們為官的資格,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過殘酷了。
況且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能讀書有所成的,都是佼佼者。
就這樣放棄他們,也不利于國家建設。
希望皇帝開恩,能酌情考慮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這次朱元璋倒是沒有再反對,而是順水推舟的表示。
只要你們能解決儒生不通俗務的問題,咱也不是不能用他們。
至于怎么解決,大家一起想辦法吧。
什么時候想出來了,什么時候允許他們做官。
輕描淡寫的一記四兩撥千斤,就將矛盾給轉移了。
不再是皇帝和儒生們的矛盾,而是儒家如何解決自身問題。
然而這種事情,一時之間又哪有什么可行的辦法。
只知道死讀書的人,照樣沒官做。
與之相反的是,那些非儒家出身的官吏就高興壞了。
皇帝并沒有全面倒向儒家啊,選拔官吏的時候只看德行和才能,不看你是哪家的門徒。
于是,更多野路子開始摩拳擦掌,準備著響應朝廷的下一次征辟。
李善長也大喜過望,接連推舉了很多‘人才’。
連周德興這種字都不認識幾個的,都被他塞進了刑部。
朱元璋只是看著,什么都沒有說。
因為這些人大多都是開國勛貴,他這個皇帝要是反對,恐怕會有很多人覺得他刻薄寡恩。
但他也不是政治小白,沒辦法反對這種任命,卻可以用別的方法破壞。
沒多久他就以東南土民作亂為由,將周德興等人派往了前線。
其他勛貴,只要沒有能力擔任文職工作的,也全部被調走。
好不容易化解了這次危機,他并沒有太過高興。
天下一統在即,很多人的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想要在朝中謀求一個合適的位置。
必須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這時,馬鈺之前的建議再次浮現在腦海里。
他立即找到朱標,說道:“之前馬鈺提議,讓你去給勛貴子弟上課的事情不要再拖了,立即著手去做。”
朱標一驚,連忙問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朱元璋就將李善長的行為,以及勛貴們的想法說了一遍:
“去教導勛貴子弟,讓他們影響自己家的長輩,希望能有一些作用吧。”
朱標也不敢再耽擱,很快就出宮找到馬鈺,將情況說了一下:
“這個建議是你提的,可有什么教為兄的?”
馬鈺卻搖頭說道:“陛下的想法雖好,但我以為效果有限。”
“軍中驍將們怎么會聽自家孩子的意見?”
“想解決這個問題,還是得從制度上入手。”
朱標嘆道:“話是如此,可現在事情千頭萬緒,一時間又哪里顧得上這些。”
“況且你也知道,如果你之前的推測是真的,朝廷還需要勛貴們彈壓儒家。”
“眼下我們能做的,其實非常有限。”
“能將勛貴子弟引領好,已經很不容易了。”
馬鈺心下嘆息,確實如此啊。
事有輕重緩急,相對來說解決儒家的隱患才是最重要的。
至少要先把這個局給破開。
勛貴們的問題,反倒可以留到后面再說。
朱標怕他被嚇到,安撫道:“勛貴們只是想要一些好處罷了,并不是起了異心。”
“況且現在天下遠未一統,到處都需要用兵,他們也閑不下來的。”
“我們現在做這些,只是為了保證勛貴們的長遠利益罷了。”
馬鈺笑道:“我知道,不過解決勛貴問題,我倒是有個想法。”
朱標大喜,道:“快說說是何方法?“
馬鈺卻搖頭道:“不能說,至少現在還不適合說。”
朱標郁悶的道:“我的表弟,你是想急死為兄啊,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馬鈺卻堅定的道:“不是我想賣關子,而是這個法子對現在的你們來說,有些大逆不道。”
“我說了你們也接受不了,只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關系。”
“等將來時機成熟了,我自然會告訴你們的。”
大逆不道?接受不了?
朱標一臉懵逼,你這到底是什么法子?
這反而更讓他感興趣了,不停的追問。
馬鈺被問的實在有些受不了了,干脆道:
“我就直白點說吧,現在你們的眼界太窄了,很多東西說了你們也無法理解。”
“我現在只能循序漸進的,教你們一些東西。”
“直到你們的眼界達到了能理解的那天,才能告訴你們。”
這話實在過于囂張,然而朱標竟然點點頭表示了認同。
“也好,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馬鈺鄭重的點頭道:“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久。”
接著兩人就繼續討論教育小組織成員的問題,很快就有了大致的章程。
說白了,少說教,多用實際行動影響。
就算要說教,也要找個恰當的時機,不讓人覺得厭煩。
辦法既定,兩人就約定明天開始行動,之后朱標返回宮中。
他也沒有隱瞞,將馬鈺的話轉述了一遍,包括眼界不夠也說了。
馬皇后倒是充滿了期待。
朱元璋可受不了了,怒道:“太囂張了,這話他家長輩說還差不多,就憑他也配?“
“他不是說自己眼界光嗎。”
“那好呀,改天你去問問他,儒生不通實務的問題該怎么解決。”
“咱倒要看看,他有沒有自己吹噓的那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