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道衍。
黑衣宰相姚廣孝。
朱棣最重要的謀主,靖難最大的推手之一。
醫學世家出身,十四歲削發為僧,卻拜道士為師,后又精研儒學。
可謂是儒釋道三家貫通。
他的情況完全符合馬鈺的標準。
對儒家思想不迷信,也完全不在乎儒家的權威,更不會在乎社會壓力。
關鍵,他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
洪武八年,朱元璋征召精通儒學的人入宮應對,他就很積極的參加了。
只可惜,學貫三教在宋朝以前,那是世人敬仰的大學者。
可在宋朝之后的儒家眼里,就是不務正業。
最終他并沒有被授官。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太急于求成,過于表現自己,不被朱元璋喜歡。
不過不管怎么說,這次出仕都以失敗告終。
之后就是長達七年的蟄伏。
這七年他隱去了自己的鋒芒,結交了一些有用的朋友。
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洪武十五年馬皇后病逝,朱元璋再次征召高僧隨侍諸王,誦經祈福。
他通過朋友的舉薦再次獲得了機會。
這次他沒有直接去找朱元璋,而是先見了朱棣。
在經過一番長談之后,成功說服朱棣。
并在朱棣的主動要求下,成功邁出了第一步,成為了燕王隨侍。
之后又是長達十余年的經營。
他一步步取得朱棣的信任,并在關鍵時刻推了一把,改變了歷史走向。
根據歷史記錄,他自己過的不說多簡樸,至少不奢華。
對美色、金錢完全不感興趣,華夏人最重視的子嗣,他也毫不在乎。
甚至權力也很一般,至少史書上并未沒有,他試圖直接掌握權力的記錄。
他的權力,都是來自于朱棣的信任。
如果非要說他圖什么。
或許是為了名。
但馬鈺認為,他更多是為了證明自己,為了讓自己的一身所學有用武之地。
亦或者說,他享受那種攪動風云的感覺。
如果他真的是個清心寡欲的和尚,馬鈺還真不一定有把握說服他。
但既然他是這種性格,事情反而就好辦了。
就直接告訴他,有沒有興趣在儒家頭上動動土。
相信他會立即加入進來的。
接下來就是如何說服朱元璋和馬皇后了。
至于私下聯系姚廣孝……想都不要想。
自己一舉一動都在朱元璋的監視之下,想瞞著他找人根本不可能。
況且,姚廣孝第一次出山,直奔朱元璋而去。
第二次出山降低了目標,找的也是朱棣。
很顯然,他的目標就是皇家。
說白了,他想要的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不是從基層一點點往上爬。
雖然現在自己是馬皇后的從侄,可說破天也是外臣,且才十來歲。
靠自己是很難說服姚廣孝的。
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借助朱元璋的手把姚廣孝找過來。
剩下的就簡單了。
所以,說到底這事兒還是得找朱元璋和馬皇后解決。
馬鈺大腦急速轉動,很快就有了思路。
他還順便調整了一下,等會兒要和馬皇后說的話。
要把朱元璋往自己期望的方向引導。
等到達坤寧宮正殿,他已經徹底理清思路。
當即就邁步進入正堂,發現朱元璋、朱標也在。
對此他并不意外,儒家出了問題,那關系可是非常大的。
朱元璋和朱標兩人肯定會在場,以便于親自了解詳情。
見過禮之后,他在朱標下首坐下。
馬皇后先開口說道:“這么快就出來了,沒談攏?”
馬鈺點點頭,說道:“壓根就沒談,我只是試探了一下。”
“發現他才是舊秩序的代言人,就離開了。”
朱元璋冷哼一聲道:“他是當世文魁,如果儒家真的出了問題,他會沒有責任”
“你找他去談,怎么可能會有結果。”
馬鈺只是嘆息了一聲,并沒有說什么。
這時朱標問道:“表弟,儒家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我想了許久卻沒有一點頭緒,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吧。”
馬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按照之前想好的思路,說道:
“在談儒家的問題之前,我先和你們說一說宗教化和世俗化吧。”
三人都不禁精神一振,這是又要講大課了啊。
“宗教以超自然信仰為核心,就是有一個或者一群不容褻瀆的神靈。”
“通過儀式、經典和神職人員傳承教義,形成獨特的宗教文化形態。”
“宗教普遍都很極端,除了自己的神和教義之外,其他一切思想都被斥之為歪理學說。”
“他們將神靈置于一切之上,將神靈作為一切的出發點和歸宿。”
朱元璋下意識的反駁道:“不盡然,道教就不太在乎這些東西。”
馬鈺說道:“道教不過是道家的衍生物罷了,與其說他們是宗教,不如說在模仿宗教求存。”
朱元璋想要反駁,他可是當過和尚的,這一塊是有經驗的。
馬皇后熟悉他的秉性,知道他好抬杠的毛病犯了。
眼睛一瞪,說道:“你還聽不聽了。”
朱元璋連忙道:“聽聽聽,咱就是隨便問問。”
又對馬鈺說道:“你繼續說,繼續說。”
馬鈺和朱標忍俊不禁,對朱寶具還是得馬皇后啊。
“世俗化,是以現實生活為根基。”
“更加關注民生、生產力發展、社會秩序,強調理性,重視祖宗傳承下來的經驗。”
“直白點說,世俗化的出發點和最終目的,是讓天下更有秩序,讓百姓過的更好。”
“只要能實現這個目標,所有手段、思想,都是可以拿來用的。”
朱元璋、馬皇后和朱標都不禁點頭,這才對嗎。
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這神靈不要也罷。
馬鈺繼續說道:“世界上大部分的文明,都是基于宗教思想建立的,宗教色彩非常的濃厚。”
“唯有華夏文明,在誕生之初就擺脫了宗教影響。”
“事實上,華夏自身從始至終,都沒有誕生過真正的宗教。”
“我們的祖先最初信仰天地自然,太一神、昊天上帝等等,其實都是蒼天的具象化。”
“再之后,就開始信仰祖先神……”
“華夏子民信仰的神靈,都是為我們的族群,做出過杰出貢獻的祖先。”
“是真實存在過的人,或者是某一個群體的具象化。”
“其中以商朝最為突出,當時人們除了祭祀蒼天,更多的就是祭祀祖先神。”
“但是我們祭祀蒼天和祖先神,不是因為他們神圣不可侵犯。”
“而是他們為我們的美好生活做出了貢獻,所以大家才奉其為神。”
“從一開始,華夏族群衡量一切的標準,就是能不能讓天下變得更好。”
“如果你能讓天下變得更好,哪怕你就是個蓋房子的工匠,都能被萬民奉為神靈。”
“有巢氏、燧人氏、神農氏,包括倉頡、嫘祖等等,都是因此被奉為神。”
“還有很多,就是平時做善事,被大家奉為神靈了。”
“比如南方流行的媽祖祭祀。”
“如果不能讓百姓過的更好,哪怕他真的是神,也沒人會相信。”
“天旱去龍王廟求雨,不下雨就砸廟,此類事情比比皆是。”
“到了商末周初,周文王因有德而得天命,更是給后世帝王樹立了一個標準。”
“作為君主,必須要將天下治理好,要讓萬民過上好日子。”
“周公制定禮法制度,把人們對待神靈的禮、敬等規矩,變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
“我們要用禮敬神靈的態度,去對待其他人。”
“這也標志著,處在萌芽狀態的宗教思維,徹底被抹去。”
“我們只需要敬畏蒼天,只需要感恩祖先,不需要虛假的神靈。”
“我們做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四個字,國泰民安。”
“孔子的本意,也是讓社會重新恢復秩序,讓百姓安居樂業。”
“包括后續的諸子百家,他們的出發點和歸宿,也都是這四個字。”
“可是宗教化的國家不一樣,他們將信仰神靈視為一切的根本,壓根就不在乎民生。”
“如果百姓和神靈只能選一個,他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神靈。”
“因為但凡猶豫一下,都是對神靈的不虔誠。”
“不要說是百姓,就連國君都是神靈的仆從。”
“國王登基,需要神靈加冕才行,否則就是不合法的。”
“如果國君的利益和神靈的利益沖突,那被趕下臺的會是國王。”
朱元璋三人眉頭都不禁皺了起來,神靈是一切,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說到這里,馬鈺話鋒一轉道:
“你們對比一下現在的儒家,是不是已經具備了宗教特性。”
“孔子從人變成了圣,四書五經成了經典,不容許有任何質疑。”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現在的儒生群體,已經將儒家的‘教義’置于百姓的生死之上了。”
他看著若有所思的三人,主要是對朱元璋,笑道:
“陛下要不要試著碰一下孔子和孔家,看看儒生們會是什么反應。”
本來還不甚在意的朱元璋,臉色陡然變了,怒道:
“放肆,你敢挑撥咱針對儒家。”
馬鈺聳聳肩,說道:“就當是我在挑撥,但你就不好奇嗎?”
“你就不想知道,在儒家眼里教義、孔子和皇權哪個更重要?”
“你就不想知道,皇權……”
朱元璋怒喝道:“夠了,咱不想聽你胡說八道。”
“難怪你不敢和宋濂說出你的真實目的,若你說出來,只怕他當場就讓你血濺五步。”
馬鈺大笑道:“看,你也知道,我不尊孔子會被血濺五步。”
“那豈不正說明我說的話是正確的嗎,儒家已經容不下異己之言了。”
“孔子早就變成不可直視的圣人,是不可褻瀆的神靈。”
“我再說個你不喜歡聽的。”
“世上沒有萬世不滅的王朝,大明早晚也有滅亡的一天。”
“到時候朱家子孫會從天潢貴胄,淪落為最底層的百姓。”
“可他孔家,靠著圣裔的身份,只需向著新朝奉上一張降表,照樣是高不可攀的衍圣公。”
“到時候你朱家子孫跪在他孔府門前,恐怕別人都不會拿正眼看一眼。”
“嘩啦。”朱元璋終于被破防,化身桌面清理大師,將面前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到地上。
眼睛惡狠狠的盯著馬鈺:“你大逆不道,真以為咱不敢殺你?”
朱標大驚就想要勸說,卻被馬皇后給阻止了,只能著急的看著。
他不明白,表弟以前雖然也愛蛐蛐,但一直都很注意分寸。
今天怎么會說出這般過激的話來。
馬鈺深吸口氣,正色道:“你自然敢殺我,但我知道你不會。”
“因為你是大明的開國君主,知道誰才是為了大明為了萬民。”
朱元璋凝視他許久,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巨響。
然后一聲不吭轉身離開了正殿。
朱標連忙跟過去想要勸說,哪知道朱元璋卻呵斥道:
“你出來做什么?回去。”
朱標有些懵:“啊?”
朱元璋沒好氣的道:“啊什么,你也變蠢了是吧?”
朱標這才醒悟過來,是讓他回去繼續聽馬鈺還會不會說什么。
但他又有些擔憂的道:“您沒事吧?”
朱元璋眼神冰冷:“咱是很生氣,但咱更想知道,孔家的虎須咱能不能摸得。”
說完就不再理會朱標,轉身去了乾清宮。
孔家兩面三刀,他早就看著不舒服了。
尤其是去年三月徐達攻下山東,他下詔讓孔家家主孔克堅來朝覲。
結果孔克堅竟然稱病不來,只讓他兒子孔希學來應天。
這分明是不把他朱元璋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為了拉攏讀書人之心,他早把孔克堅給殺了。
現在王保保已經被驅趕出中原,再有幾個月肅清北元殘兵,大明就真正一統天下了。
到時候也沒必要與讀書人虛與委蛇了。
就算沒有馬鈺這番話,他也想動一動孔家。
現在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心。
咱倒要看看,你們這些儒生會怎么做。
另一邊,朱標返回正堂,苦笑道:
“表弟,你今天這話,實在有些過了啊。”
馬鈺放下手里的茶杯,說道:
“重癥當用猛藥,大明需要儒家來治國,就算我說的天花亂墜,你爹也不會輕易動儒家的。”
“但現在就不同了,宗教化的儒家已經觸碰到了他的逆鱗。”
“等他證實了我的話,必然會采取行動的。”
然后他看著馬皇后說道:“姑姑也是支持我的,否則方才就阻攔我了。”
朱標疑惑的看向自家母親,她也是剛剛才聽說這事兒吧?
為何如此草率的就支持了?
這么大的事情,不應該經過再三查證思索之后才能決定嗎?
馬皇后沉默片刻,才開口說道:
“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對是錯,但我愿意相信你,因為我們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