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嚶嚀聲,一屋子的人都轉過頭瞪大眼睛看著他。
“公子,你醒了?”那方臉侍衛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床前。
華天佑被這陣仗嚇得往后一縮,后腦勺“咚”地撞在黃花梨木床架上。
他揉著腦袋環視四周,熟悉的云紋帳幔、墻角那盆茂盛的君子蘭,還有窗外熟悉的海棠花樹——這分明是他在蒼州暫住的廂房。
目光掃過方臉侍衛等人時,華天佑面上出現了一絲詫異。
“你們怎么在這兒?”他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父親把府里精銳都派來了?”
方臉侍衛單膝跪地抱拳:“回公子,老爺夫人日夜擔憂,特命我等接您回京。”
說著,就要去扶華天佑起身,“公子,車馬已備好,我們立刻就能……”
“等等。”一道冷冽的聲音突然插進來。
趙樽撥開眾人走上前來,銳利的目光直視華天佑:“你先告訴我,你和胖頭為何會醉成這樣?酒里的蒙汗藥又是從何而來?”
“蒙汗藥?”
方臉侍衛失聲驚叫,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跟他一起來的華府侍衛也騷動起來,有人已經按上了刀柄。
“咳咳咳……”說到這個,華天佑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俊逸的臉龐漲得通紅,他眼神飄忽地瞥向趙樽。
“這個嘛……呃……說來話長。”
他撓著亂蓬蓬的頭發,突然掀開錦被跳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面上也不在意。
走到趙樽面前,他親昵地搭上趙樽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趙樽往外拽,“咱們到外面去說。”
看著華天佑與趙樽勾肩搭背,屋里眾人面面相覷。
說好的軟禁呢?
怎么公子與反賊頭子如此親昵?
張閣老家的瘦高個護院摸著下巴做沉思狀,眼瞇成了一條縫。
廊下秋海棠開得正艷,華天佑確定屋里的人都沒跟出來,這才壓低聲音說道:“不是你要我們拖住宋元慶五日嗎?”
他做了個灌酒的動作,“我們總不能天天拉著他喝酒吧?又不是酒鬼。所以,我和胖頭一合計,就來了個一勞永逸……”
說著,他從袖袋里摸出個青瓷小瓶晃了晃,面上的表情得意之極:“上好的‘三日醉’,直接一步到位。”
“什么?”趙樽瞳孔驟縮,一把扣住他手腕:“你們自己下的藥?”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
“噓!”華天佑急得跳腳,綢緞的中衣領口滑到肩頭,“不這么做怎么辦?只灌醉他,就我倆清醒多可疑?”
華天佑理直氣壯地挺起胸膛,“咱這叫舍命陪君子!一起睡!”
趙樽扶額,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也說不出華天佑這法子究竟是聰明還是愚蠢。但他能肯定的是,這家伙為了完成自己的命令,也算是豁出命去了。
只是,害他和韓蕾白白擔心了三日。
陽光在趙樽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陰影。半晌,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們……干得不錯。”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也不知是褒是貶。
回到屋內,趙樽掃過滿室的侍衛和護院,突然覺得疲憊至極。
“你爹娘派人接你,今日便啟程回去吧!”他聲音淡得聽不出情緒,但眼神里卻多了一絲不舍。
聽趙樽主動放華天佑離去,恒國公府的眾侍衛喜形于色,張閣老家的瘦高個護院卻急了。
他眼巴巴的看著趙樽:“王爺,那我們家公子……”
“待胖頭醒了也一起離去吧。”趙樽望向窗外巡邏的士兵,鐵甲寒光刺痛了他的眼。
華天佑和張翰霖在這里已經幫了他許多,如今已到了與朝廷兵戎相見的時刻,他不想他們牽連其中。
“我不走!”華天佑突然踹翻腳凳,玉冠歪斜地掛在鬢邊,“小爺我還沒娶靈兒妹妹呢!”
“天佑。”趙樽按住他肩膀的力道重了幾分,聲音卻軟下來,“回去吧!你爹娘都是為了你好。”
華天佑一把打開趙樽的手臂,聲音里帶著幾分嘶啞:“我說了不回京城!我要留在蒼州娶靈兒。”
趙樽苦口婆心:“天佑,別拗了。回去吧!你還看不出來嗎?你爹娘不同意這門婚事。”
“不可能。”華天佑叫囂:“我爹娘最疼我,只要是我喜歡的女子,他們一定會同意的。”
趙樽卻輕輕嘆了口氣。
他就是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到恒國公府和張閣老家同時派人到蒼州來接華天佑和大胖頭,那定是已經知曉了朝廷要派兵討伐他的消息。
他們此舉一是讓這兩位好友與他劃清界限,二是要趕在朝廷動兵之前讓他們倆安全的回到京城。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是敲鼓般的悶響。
大胖頭那圓滾滾的身影出現在廂房門口,門框都被他擠得咯吱響。
“天佑,天佑你醒了沒?”他氣喘吁吁地問道,圓潤的臉上還帶著剛睡醒的紅暈。
“我已經醒了。”華天佑沒好氣的應了一聲。
見到大胖頭也醒來了,張閣老家的護院們明顯松了口氣。
為首的瘦高個護院快步上前,恭敬地拱手:“公子你醒了?身子可還爽利?老爺在京城日夜掛念,特命我等來接您回去。”
大胖頭這才注意到他們,肉乎乎的臉上寫滿困惑:“楊叔,你們怎么也來蒼州了?”
被稱為楊叔的瘦高個護院依舊保持著恭敬的姿態,聲音卻帶著幾分急切:“老爺想念孫兒,茶飯不思。公子,咱們這就啟程吧?”
他說著,就要去拉張翰霖的衣袖,巴不得立刻就帶自家主子逃離蒼州王府。
“我不回去!”哪知,張翰霖也是同樣的態度。
他猛地甩開楊叔的手,圓滾滾的身子竟然靈活地往后一跳。
“在京城時爺爺天天罵我游手好閑不成器,如今我在蒼州幫著趙樽做事,他又說想我?”
他忍不住氣鼓鼓地翻了個白眼,“我現在做的可是利國利民,光宗耀祖的大事。”
聞言,楊叔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偷瞄了一眼站在窗邊的趙樽。
這位戰功赫赫的蒼州王正背對著眾人,挺拔的身影被陽光在屋中投下一道修長的影子。
楊叔心里暗中腹誹:這蒼州王趙樽果然是道高一尺。他自己謀反,竟然騙他們家單純的公子說在做利國利民,光宗耀祖的大事。也不知趙樽是給華天佑和他家公子吃了什么藥,看看,竟讓他們這么死心塌地的。
趙樽轉過身來,棱角分明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麻子,去吩咐廚房給兩位公子準備些清淡的膳食。”
他走到大胖頭跟前,拍了拍他肥厚的肩膀:“胖頭,你爺爺想念你是人之常情,不如先隨楊護院回去一趟?”
楊叔如蒙大赦,連忙附和:“是啊公子,老爺日夜盼著您呢!”
“我不走!“張翰霖梗著脖子,圓臉漲得通紅,“趙樽,你這里那些稀奇玩意兒離不開我。我怎能說走就走?”
他轉向楊叔,胖成一條縫的眼睛里閃著倔強的光,“你回去告訴我爺爺,等我把這些事辦成了,自然風風光光地回去見他!”
楊叔見說不動他,急得直搓手,突然想起什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的呈到趙樽面前。
“王爺,差點忘了,這是我家老爺讓轉交給您的。”
趙樽接過信箋,修長的手指輕輕拆開火漆。
信紙展開時發出輕微的脆響,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間緩緩移動,嘴角漸漸抿成一條直線。
大胖頭注意到趙樽握著信紙的指節微微發白。
“寫的什么?”他好奇地湊過去。
趙樽輕笑一聲,將信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楊叔心虛的低下頭往后退了半步,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太清楚他家老爺在信里寫的是什么了——
張閣老在信中以趙樽老師的身份,字字泣血,苦口婆心,勸趙樽三思,莫要行謀逆之事,更懇請趙樽看在他們曾經師生情誼的份上,放過他單純的孫兒。
“荒唐!都是道聽途說!”大胖頭看完信,氣得渾身發抖,一把將信紙揉成團砸在地上,替趙樽爭辯。
“爺爺一定是老糊涂了!趙樽什么時候要謀反了?你們去看看蒼州各縣,百姓們安居樂業,市井繁榮興旺,哪來的造反跡象?”
“就是。”華天佑也急了,他將腳蹬進靴子里立刻站起來。
他看向方臉侍衛,怒問:“你們一路過來,可曾見到士兵動刀動槍?可曾見到蒼州有哪里是兵荒馬亂?”
他義憤填膺,聲音越說越高,越說越激動。
“我天天在這里看著,趙樽這些日子為了不讓蒼州百姓挨餓受凍,帶著百姓們開荒種地,修橋鋪路,你們哪只眼睛看到趙樽謀反了?也不知道是誰散播的謠言,讓小爺我抓到了一定揍死他。”
方臉侍衛見自家主子如此激動,不由得苦著一張臉,搓著手道:“公子,這不是謠言……是陛下下的旨,兵部調兵的文書都發往各州府了……”
陛下的旨意?
“轟!”的一下,猶如一道炸雷在腦子里炸開。
華天佑和大胖頭如遭雷擊,兩人都大張著嘴,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
華天佑愣了一瞬后,機械的轉頭看向趙樽,眼里滿是不解:“趙樽……他們說的是……是真的?”
面對華天佑的詢問,趙樽緩緩閉上眼睛,沉重的點了點頭。
“不,不可能。”見趙樽點頭坦然承認,大胖頭滿臉震驚,連連后退。“我不相信。這一定又是朝中那些王八蛋污蔑詆毀你。就像上次收你兵權時說你擁兵自重、心懷不軌一樣。”
“對對!一定是這樣。”華天佑胡亂點頭。
華天佑和張翰霖怎么也想不通,和他們一起玩到大的趙樽為人正直,心懷蒼生,為何突然之間就從抵御外敵的英雄,變成了這些人眼中的反賊?
“不,這次不是詆毀,確有此事。”趙樽閉著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他不想再欺瞞他們。“所以,你們回去吧!你們的家人都在擔心你們。”
華天佑突然一把抓住了趙樽的雙臂,眼里滿是急切。“趙樽。你告訴我,你為何要這樣做?”
趙樽喉結滾動了一下,語氣甚是痛苦和無奈。
“我也不想這樣做,也不想背負亂臣賊子的罵名。可你們你也看到了,朝廷是如何待我的。”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
許多往事,突然如走馬燈似的在華天佑的腦海中流轉——
那年秋末,趙樽的父親為護大景疆土,在突厥戰場上身中數十箭而亡。十八歲的趙樽披麻戴孝,獨自扶靈柩跋涉千里回京。
風雪中,他跪在父親墓前立下血誓,定要繼承遺志,守護這方山河。
此后經年,趙樽與將士們駐守邊關,在苦寒之地枕戈待旦。
無數個朔風呼嘯的夜晚,他們以血肉之軀拼殺在城墻之上,一次次擊退來犯之敵。
邊關的烽火臺上,總能看到他挺立如松的身影,鎧甲上凝結著永不消融的寒霜。
戰功累積,威名遠播,卻引來朝堂猜忌。
讒言伴隨著忌憚如毒蛇般纏繞,天子一紙詔書,收其兵權。
當突厥鐵騎再次范境,那位曾疑心重重的君王,竟然有臉想起這位戍邊多年的將領。
趙樽不計前嫌,率兩千先鋒營迎戰十萬敵軍。
若非韓蕾帶著神秘的武器及時趕到,他這位自幼相伴的摯友,怕是要永遠長眠在那片染血的沙場之上。
兔猶嚙人!何況是這位滿腔赤誠卻遭背棄的蒼州王。
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張翰霖粗重的喘息聲。
這個一向諸事無憂樂天的小胖子此刻紅著眼睛,拳頭攥得死緊,說出的話竟然也有著一番道理。
“趙樽。我胖頭雖不才,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更相信你的為人。我不信你一個愿意用命守護百姓平安效忠朝廷的人,會無故謀反,定是朝中有奸人蒙蔽圣聽!趙樽,我不回京城,我要跟你共進退!”
楊叔聞言臉色瞬間煞白,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