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遠山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這是為何?我們林記布行在京城經營已有三代,信譽向來……”
“林老板。”
唐小童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極低。
“我當然知道林記布行的實力。但這并非實力的問題,而是因為……”他頓了頓,“人品的問題。”
“人品?”林遠山不解,面色已轉白,“我林家三代經商,向來恪守誠信為本,從未……”
唐小童又抬斷他:“我說的不是您。林老板,您的名聲我早有耳聞,確實是個誠信商人。但……”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林遠山,嘆了口氣。
“哎!您還是回去問問您的夫人吧。我家主子說,您的夫人趙巧兒曾給她下過毒,意圖謀害她的性命。如此蛇蝎心腸之人,我們錦繡坊斷然不愿與之有任何瓜葛。”
“你說什么?”林遠山如遭雷擊。
他完全不敢相信唐小童口中所說的人,是他的妻子趙巧兒。
他走南闖北經常不在家,自從趙巧兒嫁入林家兩年多以來,在家里伺候公婆任勞任怨。
趙巧兒在妯娌間倒也有個好名聲,都說她是一個合格的好媳婦。
他相信趙巧兒的性格有些急,但也不至于干出下毒殺人的事情來。
“這……這不可能吧?”林遠山踉蹌著后退兩步,手中的禮盒“啪”地掉在地上,“巧兒她雖然性子急躁了些,但絕不會……”
話未說完,他突然想起錦繡坊開業前,趙巧兒咬牙切齒地說要找人燒了錦繡坊的場景。
當時他只當是氣話,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背后竟藏著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情。
錦繡坊的東家是魏大公子,魏家是何等的大家族,魏大公子的爹又是丞相。這么一來,可如何了得?
難怪魏大公子會在京城開一家錦繡坊,或許就是因為趙巧兒下毒之事,故意針對打壓林記布行,要置林記布行于死地。
他越想越心驚,額頭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唐掌柜,此事在下確實不知情。”林遠山聲音發顫,拱手道:“請容在下回家細問。若真有此事,在下定當帶著賤內登門賠罪……”
“呵!”唐小童冷笑一聲,眼中寒光乍現,“林老板,你覺得我家主子的性命,就值一句輕飄飄的賠罪嗎?”
他轉身欲走,又回頭補充道:“不過……我家主子說了,若林記布行真想與錦繡坊合作,除非……”
聞言,林遠山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切的追問:“除非什么?唐掌柜但說無妨!”
“除非……”唐小童一字一頓道,“休妻!”
休妻?
這兩個字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林遠山連連后退,后背撞在了柜臺上。
他嘴唇顫抖著,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唐小童見狀,拱手作揖:“若林老板沒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辭了。”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林遠山一眼,轉身踏上樓梯。
林遠山呆立原地,只覺得天旋地轉。
過了許久,他才如夢初醒般彎腰撿起地上的禮盒,拖著沉重如鐵的步伐朝門外走去。
夕陽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卻驅散不了他心頭的寒意。
街上的喧鬧聲與他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紗。
他猶如霜打的茄子,渾渾噩噩地朝著家的方向挪動腳步,腦海中不斷回蕩著唐小童那句“休妻”的警告。
林遠山剛踏進院門,青磚地面上的沙礫被他的靴底碾出細碎的聲響。
趙巧兒早已坐在廊下等候多時,見他進門便提著桃紅色的撒花裙擺快步迎了上來,那發髻上的幾支金步搖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遠山,可算回來了!”
她一把抓住丈夫的衣袖,染著鴛鴦簪指甲油的指甲,幾乎要掐進布料里,“你今日去,錦繡坊的東家怎么說?答應讓我們進貨了嗎?”
林遠山緩緩抬頭,夕陽的余暉將他疲憊的面容鍍上一層暗金色。
他凝視著妻子精心描畫的眉眼,忽然覺得這張朝夕相對的臉陌生得可怕。
這個每日只知道涂脂抹粉、換新衣裳的女人,當真會是能下毒害人的蛇蝎毒婦?
想到自己竟與這樣的女子同床共枕了兩年多,他的后背倏地竄起一陣寒意,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你……”他林遠山喉結滾動,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他一把抓起趙巧兒的手腕就往屋里走:“你先隨我進屋。”
趙巧兒蹙起描畫精致的柳葉眉,腕間的翡翠鐲子撞在丈夫臂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哎呀!你這人怎么回事?問話也不答,急死人了。”
趙巧兒使勁想要掙脫他的手,領子上的珍珠墜子就跟著晃蕩,“到底成沒成你倒是給句準話啊!”
林遠山不由分說拽著她往正屋走,那力道大得讓趙巧兒險些絆倒。
一進門,他就回身盯著趙巧兒的眼睛。
“我問你,”他雙手鉗住趙巧兒有些單薄的肩膀,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你可曾給錦繡坊的魏大公子下過毒?”
“你在說什么?”趙巧兒瞳孔猛地收縮,隨即掙開他的鉗制:“你瘋魔了不成?好端端的扯這些渾話!”
她扯著帕子擦拭并不存在的眼淚,“我連魏大公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平白無故害他作甚?”
“巧兒啊巧兒。”
林遠山頹然跌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深深插入發間,一手猛地拍在紅木案幾上。
“你惹誰不好偏去惹魏家?如今人家開錦繡坊就是要置我們于死地!”
紅木案幾被林遠山拍得震天響,“你知道嗎?今日我去找唐掌柜,他說歡迎所有布行到錦繡坊進貨,唯獨林記布行不行。”
“憑什么呀?”趙巧兒柳眉倒豎,滿臉不悅。
“憑什么?”林遠山猛然站起來,凝視著她:“唐掌柜說……就因為你曾經毒害過他家主子!”
“我說我沒有。”
趙巧兒拔高了音量吼道,說得理直氣壯。
“你確定?你再好好想想。”林遠山逼近她。
好好想想?
她腦子里突然真的想到一件事。這件事隨著韓蕾離開京城,她似乎都已經慢慢淡忘了。
趙巧兒的臉隨即變得慘白,她倒退兩步撞上多寶閣,震得上面的青瓷花瓶叮咚作響。
涂著口脂的嘴唇顫抖著,先前理直氣壯的氣勢蕩然無存。
“我……我真的沒害過什么魏大公子……”她開始眼神飄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帶,“我只是……只是……”
發現她面色有異,林遠山心里一咯噔,立刻追問。
“只是什么?你快說啊!”
“我只是過年時回娘家,給……”趙巧兒的聲音低了下來,細如蚊吶,“給趙樽帶回來那個賤人的湯里……”
“趙樽?”
趙樽是他的大舅哥,現在也是蒼州王。他帶回來的賤女人,那不就是陛下親自賜婚的蒼州王妃韓蕾嗎?
原來趙巧兒曾經下毒謀害的人是韓蕾。
那錦繡坊的東家除了魏大公子,還有韓蕾?可韓蕾不是隨趙樽去了蒼州嗎?又怎會和魏大公子在京城開了錦繡坊?
林遠山一個頭兩個大。
現在錦繡坊的東家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趙巧兒真的下過毒,謀害過人。
“蠢婦,真是個無腦的蠢婦。”
林遠山只覺得眼前發黑,扶著案幾才勉強站穩,怒斥道:“你為何如此心術不正,行事惡毒?害林記布行走到如此困境卻無法破解的地步。”
“你可真是奇怪。我給那賤人下毒,跟你生意好不好有什么關系呀?”趙巧兒還覺得自己很有道理。
林遠山氣得要死,“冥頑不靈。你竟敢對王妃下毒。就算逃過死罪,別人也可以有無數種方法整死你啊!”
窗外忽然傳來窸窣的響動,原來是兩人爭執的聲音太大,驚動了西廂房的林父和林母。
林父拄著拐杖顫巍巍站在院中,林母攙著他滿臉憂色:“山兒,出什么事了?大老遠就聽見你們吵嚷……”
自幼在秦嫣然的熏陶下,學了一身亂七八糟宅斗技巧的趙巧兒,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她突然轉身撲到窗前,語氣里已帶著哭腔。
“公公,婆婆。你們快給兒媳做主呀!遠山也不知道抽什么瘋,一回來就罵我是蠢婦。真是不可理喻。”
趙巧兒惡人先告狀,對自己的錯卻只字不提。
林遠山突然才發現,趙巧兒真的與平日孝順公婆,任勞任怨的樣子判若兩人。
也許,現在這個才應該是真正的趙巧兒吧!
林遠山氣得渾身發抖,心里生出了一陣厭惡。
他指著妻子對雙親道:“爹、娘,你們可知這毒婦做了什么?她竟敢對蒼州王妃下毒!如今王妃與魏家合開的錦繡坊放出話來,說我們人品有問題。除非我休妻,否則永不與林記做生意!”
“什么?!”
林父一聽,這還了得?
他手中的拐杖當啷落地,布滿皺紋的臉瞬間血色盡褪。
老人家扶著門框搖搖欲墜,聲音嘶啞得不成調。
“我林家三代經商,童叟無欺,如今……如今竟要毀在……”他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起來。
先不說在不在錦繡坊進貨的事,光是說他林家人品有問題,這就足以打他的老臉。
他們林家雖然是小門小戶,但幾代人本分為人,誠信經商,家族里絕不會允許有這樣一個毒婦存在。
林母慌忙給老伴順氣,轉頭對兒子急道:“看把你爹氣的。還不快去請族老們來!這樣的大事,得開祠堂議個章程!”
趙巧兒這才真正慌了神。她撲通跪倒在地,膝行著抱住婆婆的腿。
“公公,婆婆。兒媳知錯了!韓蕾那賤人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賤婢,當初……當初我也是為兄長著想……”
趙巧兒這一跪,那精心梳理的云鬢抖亂開來,金釵歪斜地掛在耳邊。
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林遠山也還是個重情的。他看著妻子狼狽的模樣,心頭閃過一絲不忍。但林父卻已經顫巍巍指向院外,不斷催促。
“山兒,去……去敲鐘……把各房當家的都請來……這事耽誤不得。”
林遠山深深的吸了口氣,縱有千般不忍,但想到趙巧兒的陰險惡毒,他還是點了點頭。
當林遠山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趙巧兒終于癱軟在地。
她昂貴的織金襦裙鋪展開來,像一朵驟然凋零的牡丹……
……分割線,分割線……
荊州。
天空飄著細密的雨絲,如煙似霧地籠罩著整條街道。
韓蕾站在貨架前,轉頭望了望屋檐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
潮濕的空氣里混合著木料與漆料的氣息。
店鋪內,大一等人正擦拭著新制的榆木桌椅。
粗布抹布在木紋上打著圈,將最后一點木屑也抹得干干凈凈。
荊州王挽著袖子站在柜臺旁,手指撥弄著算盤,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正在貨架前忙碌的韓蕾。
他身后兩個隨從正小心翼翼地清點著各色佐酒小菜,都用油紙包得方方正正,在架子上碼得整整齊齊。
“這些小菜一包就是一份”,韓蕾走到荊州王身邊,指尖輕輕點著一包油紙包著的小菜,“開業前三天每桌免費贈送,保管能讓酒客們一壺接一壺地要酒。”
荊州王聞言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仿佛已經看到酒館開張后,賓客滿座的熱鬧景象。
荊州的醉仙釀酒館眼看就要開業,荊州王天天往這里跑。
他覺得聽韓蕾聊生意經就是一種享受。自從結識了韓蕾后,他發現自己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前的他,總是生活在皇權爭斗的陰影之下,謹小慎微,擔驚受怕。
但一個醉仙釀的代理權,就讓他的生活充滿了陽光和錢財的銅湊味。
那些美食的出現,更是為他找到了生活的樂趣。
他巴不得韓蕾的酒館能夠快點開起來,那些酒客們能快點來品嘗佐酒小菜。
然后,像當初的醉仙釀一樣口口相傳,幫他把生意炒起來,等他拿到代理權后就每天忙著數銀子。
他想著都覺得美美的。正想說話,韓蕾卻說:“陶青該到了吧。”
韓蕾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門口探出身子張望。
雨幕中,幾個模糊的身影正遠遠的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陶青頭戴斗笠,蓑衣上的雨水匯成細流不斷滴落。
他身后跟著幾個荊州大字隊的兄弟,正費力地拉著幾輛板車。
板車上的酒壇被油紙和稻草蓋得嚴嚴實實,但仍能聞到若有若無的酒香飄散在雨水中。再把醉仙釀擺上貨架,開業前的準備工作就齊活了。
“來得正好!”韓蕾臉上露出欣喜之色,回頭對店內喊道:“大二,帶兩個人去幫忙卸貨!”
荊州各縣城內的排水系統尚可,連續下了兩天的暴雨,街道上的水也不過才剛剛沒過腳踝。
渾濁的水流嘩啦啦的流過青石板路。陶青他們冒著雨費力的走著,板車輪子碾過積水,濺起一片片水花。
街道上冷清空蕩,往日熱鬧的街道此刻竟空無一人,連前兩日四處巡邏的士兵和衙役都不見蹤影。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聲音,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
突然,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在陶青他們身后,一匹快馬冒著雨朝著這邊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