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達忐忑的走到大道前方,看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
  “你們……”
  頓一下,他朗聲道:“青陽侯有令,讓你們去他車架前。”
  “有何冤屈,盡可以稟告。”
  他本想問這些百姓是不是余水縣人。
  但話未出口,他心中已經警覺。
  就算這些人是余水縣人,乃至就為告他曹家達的狀,他也攔不住,攔不得。
  與其如此,倒不如坦蕩些,讓這些人直接去見青陽侯。
  好在他曹家達主政余水三年,沒有什么大功,倒也沒有做什么惡事。
  相比在車廂中聽到的那些,他曹家達倒算是個好官了。
  那些趴在地上的腳夫,百姓,相互看看,扔下扁擔就往軍陣方向擠。
  五百黑騎玄甲折射寒光,在寒雨之中仿佛鐵鑄。
  三十余名衣衫襤褸的百姓跪伏在張遠車駕前,泥水浸透膝下粗麻布。
  泥漿裹著碎草葉濺上玄甲,跛腳老漢膝行三步,額頭重重磕在泥水里:“青陽侯做主啊!半年前木崖寨血洗我余家溝,三百口人只剩這些老弱——”
  他顫抖著掀起破襖,露出脊背交錯刀痕:“那幫天殺的連祠堂供桌都劈了當柴燒!縣衙說匪寇跨境難剿,此事一直拖著……”
  老漢話語哽咽,撲在泥水中。
  一旁的曹家達聞言渾身一顫。
  這事他知道。
  也確實如老漢所言,縣衙無力剿匪。
  一旁獨臂青年哆嗦著拽出麻布包著的斷箭,箭簇“當啷”砸在車轅前:“這是那晚射穿我爹咽喉的弩箭!他們殺人根本毫不手軟……”
  青年面色蒼白,似乎是回想起可怕事情,手腳不覺顫栗。
  “侯爺,侯爺,”佝僂的老農匍匐著將懷里一個油紙包打開,泛黃的紙卷被雨水打濕:“侯爺,玄微觀道士強占我祖田,說是要供奉什么齊國來的‘玉宸上仙’煉丹……”
  干瘦婦人撲在地上,顫巍巍呼喊:“稟侯爺,上月初三漕運衙役縱火焚毀魚柳河河灘漁船,說是奉了刺史府手令清理河道,可分明是給曹司馬家新買的畫舫騰位置……”
  人群后方擠出個滿臉鞭痕的瘦弱書生,高舉被撕碎的賬冊嘶喊:“白鷺縣學廩米被倉曹換成霉粟,學生拒領反遭衙役鞭打!”
  匪寇破村寨,百姓遭受屠戮,卻無人征剿。
  江湖勢力侵占百姓田地,把控商道,官府也不去管束。
  官府小吏作惡,百姓生計艱難。
  一聲聲呼喊,在寒雨之中回蕩,帶著戰栗,帶著期盼。
  “青陽侯義薄云天,最是仁義……”
  “侯爺,會給我們做主吧……”
  車架前,那些喊冤的百姓被軍卒扶起,送去車隊后方安置。
  車廂之中,張遠面前小案上,擺著那泛黃的地契,還有半截箭簇。
  張遠面色平靜,車廂之中氣氛凝重,讓曹家達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侯爺,這箭桿上有東魏鎮東軍的狼頭印記。”馮成的目光落在箭桿上,沉聲開口。
  曹家達盯著箭桿暗紋,嘴角劇烈抽搐——
  三個月前縣尉呈上的剿匪戰報里,分明寫著“流寇所用皆為土制兵械”。
  “余家溝就在你余水縣城往東三十里,斷魂峽的赤焰教據點更是將入縣城商道都占了,”張遠將面前弩箭擲在曹家達面前,“曹縣令,你不該給本侯一個解釋嗎?”
  “是你為官不力,還是你已經被這些匪寇收買?”
  曹家達跪倒在車廂,浸透泥水的官袍下擺裹住雙腿,讓他一個踉蹌,差點伏倒。
  握住那斷箭,曹家達連連叩首:“侯爺饒命,侯爺饒命……”
  張遠雙目瞇起,屈指叩在秋霜刀柄,淡淡的聲響,讓曹家達面皮抽動。
  他知道,如果自己沒有足夠的解釋,恐怕真的要人頭落地。
  青陽侯的刀,殺的五品以上官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
  “侯爺,我等地方牧守之官,為官一方最重要是穩住世家,守住大秦武道根基,尋常百姓,管不得,也無需管。”曹家達連忙出聲,抬頭看向張遠。
  “侯爺你出身武衛,應該知道,大秦武道傳承不絕,軍伍,世家,江湖勢力才是根本。”
  “就如這東瀚郡,難道陛下真無力鎮壓嗎?”
  他已經豁出去了,此時不將話說透,他怕再無說話機會。
  張遠的手掌壓在刀柄,靜靜看看曹家達。
  車廂中,陶公子面帶笑意,輕笑看著曹家達。
  一旁的陸長吾目中透出一絲驚訝。
  曹家達不過余水縣令,竟然能說出這些話來。
  “大秦以武立國,窮文富武,尋常百姓家哪里有培養武道修行者的機會?”喘息幾口氣,曹家達握拳,梗著脖子,高呼開口。
  “那些江湖武者也好,世家武者也罷,其實大多最終都被軍伍吸納,或是為國征戰,死在邊境,或是征召往北境,埋骨北境長城。”
  “東境越亂,修武者越多。”
  “大秦三十六郡,何處有東瀚郡這般江湖勢力遍布?”
  “百年來,東境征召往北境長城的武者至少千萬,其中有三百萬是出自東瀚郡。”
  養兵。
  以亂養兵。
  以亂養武。
  最廉價的戰卒,都是從這紛亂之中征召來的。
  “我曹家達也曾在皇城書院研習,也見過皇城恢弘,鎮天司之威嚴。”
  “我不信大秦無滅四國三域之能。”
  “留他們在,不過是為大秦練兵。”
  “無百戰,不能成軍。”
  曹家達雙手緊握,重重喘息。
  他不知道自己說出這些,下一瞬是不是就要迎接青陽侯的刀鋒。
  朝堂眼中,真正有價值的世家子弟,是江湖武者,是能成軍的武道修行者。
  尋常百姓,只是螻蟻,是可有可無存在。
  這才是東境動亂根源。
  這些話,可以想,卻不可以說。
  車廂之中,靜寂無聲。
  張遠陡然按刀起身,玄甲撞碎車簾風雨:“曹顯!”
  “末將在!”
  “傳令前鋒營轉道落鷹澗。”刀鋒劃破雨幕直指東北,“本侯要親眼看看,這些魑魅魍魎如何在我東瀚郡翻浪!”
  五百黑騎轟然應諾,血煞驚散十里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