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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 春至友歸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逢晴日

  歲除之夜,自是無有宵禁,整座京畿在夜色中被編織成一盞巨大的彩燈,縱橫街道作燈骨,燈皮上繪有流動著的市井百態。

  其中有小販挑著貨擔叫賣“賣胃脯嘍,曬的干,腌的透,耐嚼暖身下酒好物!”,迎面一群孩童提燈追逐嬉鬧撲來,小販忙扭身躲避驅趕“去、去、去……”,下一刻,聞鼓聲近,小販抬頭望向孩童跑來的方向。

  很快,那群孩童便被追來的家長們捉住,或如被銜住后頸叼走的吱哇貍,或如遭人抓住雙耳拎去的撲朔兔,任憑再如何撲騰掙扎,一時也不再被允許亂竄,皆被拘押在路旁等候迎接。

  只因那漸近鼓聲乃是城中驅祟的巫儺隊伍。

  歲除之夜由巫者除祟,為定例習俗。但因前些年里巫咒之禍頻繁,帝王猜忌防備,京畿與巫者相關的事項便不比從前辦得張揚。

  直到今歲,至神至靈的大巫神橫空出世,眾巫者們亦迎來天命般的轉機,負責操辦此類事的府衙官員們歷來很懂得分辨風向,今夜這場除祟活動的陣勢可謂尤其盛大,長長巫儺隊伍占據長街,一眼望不到頭。

  因大巫神的存在,而心中底氣壯大的巫者們,在沿途百姓們敬畏熱情的相迎下,舞姿愈舒展,咒語愈有力,心念愈堅定,面具下一雙雙眼睛綻放如星、顯出凜冽威儀,滿挾為世人逐祟除邪的決心信心。

  此時此景,神鬼之下眾生平等,隊伍所經處無人可以搶道,人群與車馬紛紛避讓。

  家奴所駕馬車一時亦陷入擁堵,少微不喜歡被困住等候,又被車外的熱鬧聲勾起興致,遂拿過兩張面具,一張自用,一張予阿姊。

  面具皆為尋常青色鬼面,乃家奴于車內批量常備之作案工具,隨時隨地如有必要,即可與同伙化身神鬼使者殺人放火。

  少微攜阿姊跳下馬車,將兩張面具隨手丟與家奴與墨貍,早已聞到各類香氣的墨貍迅速佩戴并跟去。家奴也下意識照辦,但剛跳下轅座,回神回頭看車,頓覺好壞參半,壞在馬車不可無人照看,好在他不喜歡扎堆熱鬧。

  家奴重新坐回,后方以某種使命感與好勝心、一路將車技高深刁鉆的家奴緊跟不放的鄧護,此刻忙向車內人告知姜君下車游玩的消息。

  劉岐即也下得車來,皇太子車駕在出宮后已經更換,袍服披風亦為常服,但其甫一下車,視線還未能追上想找的人,即被周遭許多目光圍截,男女老少皆有。

  自回京后,劉岐從未公然在這樣熱鬧的大街上露過面,原就矚目的樣貌今又消去大半陰郁,愈顯眉眼煥發,膚似蟾光,更加符合世人胃口審美,此刻乍然現身,似在歲除之夜隱去的月亮墜入了人堆。

  眾多目光注視下,一道佩著鬼面的身影牽著另一個同樣佩有鬼面的女子奔來,前者二話不說即抓過被注視者的手臂,三人衣影飄飛,快步而去。

  經過一處售賣面具的小攤前,少微一眼看到其中一張白澤面具,當即拿起。

  攤主獅子大開口,掌管錢袋的青塢大吃一驚,小聲議價,她聲音不高,姿態卻很堅定,攤主敏銳辨出她乃持家能手的本相,遂退一步,將青塢眼中的五倍溢價退至三倍。青塢有心再講,轉念想到節日出攤卻也辛勞,便未有使出佯裝將面具自少微手中奪回的保留殺招,勉強點頭掏錢。

  全程安靜等候的少微眼見阿姊與人過招結束,才轉過身去,將面具遞與劉岐。

  她剛有遞來的動作,劉岐即已將雙手背到身后,微微彎身,上前一步,將臉湊近,眼睛笑微微。

  少微眼珠微瞪一瞬,卻也順手替他系上。

  劉岐靜靜看著眼前之人,她做什么大小事都很認真,她的眼睛又圓又亮,她的氣息很穩,不知在車內吃過什么蜜餞、呼吸帶些清甜氣,燈火映照下,她臉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看起來刺茸茸、暖烘烘。

  惟一不好便是她動作太快,迅速便替他將面具系好,好在不曾立即轉身,而是與他近近說話。

  她不是話密之人,多數時間都習慣用行為動作表達,今日從馬車里招手讓他跟上,再到拉過他,給他買面具佩戴,直到此刻才算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卻是告訴他:“驅祟時我在心中念了許多遍口訣:言不過心,咒不留痕,勿縛此地,休欺冤魂。”

  劉岐怔怔望著那鬼面下的眼睛,輕聲問:“是在去到椒房殿時嗎?”

  少微點頭“嗯”一聲,即聞人群氣氛激動山呼“到了到了”,便拉過決不可丟失的阿姊去湊熱鬧。

  劉岐在原地站了片刻,空氣中火煙繚繞,將他的眼尾熏出一點紅,將心口烤出許多暖意。他快步跟過去,抓住少微空著的那只手,借著擁擠的人群、面具、寬袖,與她光明正大又無比隱秘地十指相扣。

  巫儺隊伍已近前,少微入京后終日做巫,今日在京中旁觀別的巫,另有一番不同感受,又見青塢亦好奇踮腳,少微遂使出兩成力氣,右手牽著阿姊,左手拖著后方劉岐,擠到人群最前頭。

  為首大巫沿途執禮戈驅祟,或因見少微佩鬼面,而又站得筆直不見敬畏,此大巫陡然雙臂大展,躬身兩步跳向少微,面具猙獰,作威嚇驅退狀,其身側兩名巫者亦同時持火把跳近。

  青塢嚇一跳,立即后退躲避,劉岐原就在少微后側方擋護,隨著青塢后退,少微兩只手臂均被扯向后方,似貍受驚之下雙耳后壓,但貍本身一動未動。

  大巫見狀欲再驅之,那后壓的兩只“貍耳”似化作翅膀,將貍強行帶離。

  尋常鬼面之下,大巫神竟慘遭驅逐,青塢哭笑不得,劉岐在面具下感嘆:“這下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少微不服氣,卻不至于因此動怒,方才站著不動,是因那一瞬間倏忽生出一種被識破的錯覺——好似她這張鬼面下藏著的仍是一只前世鬼魂,要被這天地逐退。

  或是仍未能活過那前世死劫之日,少微偶爾總會看向那座山林所在方位,日有所思之下,昨日竟還夢到仙臺宮中刺向明丹的那一箭朝著自己刺來——那出箭暗殺之人當場自盡,全無線索可以追尋,至今不知究竟是受到哪個唯恐天下不亂之人唆使。

  天機在某種意義上象征國運,有欲將天機除去的人存在并不足為奇,平日里少微亦有防范,左等右等,并未再等到任何人出手現形……或是各方人等見大勢已定,不敢再強行為之。

  鼎沸的熱鬧沖淡了少微沒有頭緒的思索,她最后看了一眼逐漸遠去的神鬼隊伍,即聞前方看中了好幾樣吃食的墨貍出聲喚少主。

  少微只同意給墨貍買一只糖餅,幾兩肉脯,其余并不許他多吃。自入京后,少微便決心認真養家養貍,因待會兒便要去到魯侯府吃交子宴食,不免要對墨貍的胃袋做出合理規劃。

  去魯侯府共度歲除與正旦,是魯侯養傷兩月余仍在孫女面前扶腰示弱推動下的結果。

  姜負一早便被申屠夫人派出的車駕接來,附帶小魚雀兒兩只童工。

  家奴不習慣湊這樣的熱鬧,本打算和往常一樣將孩子送到便罷,然而思及這得之不易的團聚年節,竟有幾分蠢蠢欲動想要參與的人性作祟,但又不好意思一反常態——好在有孩子主動將他強迫,少微不由分說地把他推進侯府大門。

  張燈懸彩的府中因少微踏入,霎時間變得更加熱鬧非凡,仆婢們笑著相迎,跑去通傳。

  原本今日也邀了青塢的阿母阿父同來,但顛沛流離的夫婦二人至今仍在安神階段,尚未能適應長安的輝煌華彩。夫妻倆很實在,哪怕魯侯府中貴人皆和善,他們也難免拘謹,倒是更想要趁著年節將自家用心布置,養出些歸屬感來,才覺得踏實自在。

  為表誠意真心,遂派遣本就喜愛黏著少微的女兒前來“應酬”。少微已有允諾,待過完歲除夜,便親自送阿姊歸家,不耽擱明日過正旦。

  來到前廳,少微方才見到嚴家父子也在。

  此二人顯然是主動前來蹭節蹭飯,而嚴相也未想到會在此等情景下見到儲君,兩相對視間,隱約有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識產生。

  對外稱仍在養傷的魯侯卻是容光煥發,他中氣十足地吩咐下人抬來一大箱壓祟錢,進行大肆派發。

  小輩之列,自是以自家孫女為先,事先聽從了女兒和夫人提議,魯侯為孫女備下足足十七只裝著壓祟錢的錢袋,少微一下抱了個滿懷。

  其后是上來便跟著少微將魯侯夫婦與馮珠跪拜的劉岐,魯侯勉強將其看順眼,捋著胡須,予這小子一份錢。青塢、墨貍、嚴初等人亦各有份。

  中輩人等也被魯侯一視同仁,馮珠,姜負,嚴相,乃至家奴也得一份,家奴原本有些淡淡的難為情,但見姜負笑著將錢袋掛入腰間,竟是很好看,他遂默默效仿。

  小小輩中,小魚雀兒自是不會被落下,連同府中大小管事仆婢均無人空手而歸。

  魯侯派罷,早有準備的嚴相也派發了一輪。姜負亦不能幸免,但唯獨給劉岐的是五份,笑微微道:“受貍之托,忠貍之事。”

  劉岐捧著這五份壓祟錢,向少微看去,少微略抬下頜,示意他不必言謝。

  劉岐沒有多言,只是認真將這七份壓祟錢都系在腰間。

  少微不甘落后,馮珠招手讓女兒上前,替女兒妥善纏系了八只,只叫她險勝即可,不必非要當場腰纏萬貫。

  如此之下,大大小小的人身上無不叮當作響,想必再猖獗的祟,也要被壓得萬世不得超生了。

  子時來到,宴席始。

  酒過三巡,嚴初取笛與廳內樂師合奏。

  本已決心不再嘗酒的少微再一次被姜負面不改色的一句“奇了,此新酒真是絲毫辣意也無”所吸引,少微原不輕信,然而見阿母也點頭附和,遂再次好奇嘗試,酒水入喉,人中計,無數新裝小兵在少微食道與胃袋中開啟新歲第一打。

  樂聲停落時,飯菜已涼,宴席仍未散畢,醉醺醺的姜負與魯侯幾人胡侃。小魚在院中悄悄與雀兒說,她叔父另給了她許多壓祟錢,到時她分與雀兒一半,雀兒卻道不知道能用來做什么,小魚遂一本正經教雀兒如何花錢。

  雀兒聽得認真間,忽又有爆竹聲起,嚴初挑著燃燒的爆竹,笑著逗嚇小魚和雀兒,二童連同婢女捂著耳朵逃跑笑鬧,小魚一下躲到剛從廳中出來的青塢身后,見青塢神情驚嚇,嚴初趕忙將爆竹丟去一旁無人處,歉然咧嘴一笑。

  和劉岐一同走出來的嚴勉立于廊下,望向跑開的小魚,猶豫過,終是低聲求證:“這個孩子是……”

  劉岐:“正是。”

  嚴勉低低嘆息一聲:“萬幸。”

  孩童玩心變化極快,方才還要與雀兒瓜分壓祟錢的小魚這會兒舉著一把桃木劍,正將雀兒“追殺”,口中大喊:“大膽黎丘鬼,休走!”

  黎丘鬼是小魚近日聽《呂氏春秋》時所聞志怪奇鬼之一,據說此鬼擅長幻化成親友形態面貌迷惑世人,因此小魚使雀兒扮演此鬼。

  被爆竹驚得出屋亂飛的沾沾跟著大喊:“黎丘鬼!黎丘鬼!”

  沾沾如暈頭蒼蠅般亂撞,撞過青塢,叫喊間撲棱到劉岐面前,嚴相也未能幸免于難,倉皇鳥兒仍亂喊:“黎丘鬼!黎丘鬼!”

  少微跑過來,雙手捉住此丟人之鳥,將它交給路過的家奴管教看押并妥善保暖。

  劉岐向嚴相露出抱歉之色,伸手摘下嚴相肩頭落著的一根鳥羽。

  被扶出廳門的馮珠見狀不禁莞爾。

  不多時,庭院中鬧起了老鷹捉雞的游戲,劉岐作鷹,少微為雞首,身后是青塢,繼而是墨貍、嚴初、雀兒、小魚。

  少微缺乏此類游戲經驗,她一心想贏,嚴陣以待,第一次閃躲之下,即因動作太快力氣太大,而將身后小雞們甩飛出去,摔得到處都是。

  劉岐趁機捕捉,少微即驚愕又羞愧,趕忙展臂阻攔,但終究護不完全部,劉岐朝小魚抓去,引發一陣吱哇亂叫,嬉鬧大笑。

  待又重開兩局,少微掌握訣竅,劉岐便接連碰壁,院子里一片笑聲。等見眾人盡了興,婢女們笑著捧上擦汗的巾帕,掛著彩燈的院子里也鋪了許多張席子。

  少微坐下擦汗間,酒勁竟被汗水催動,頭腦些微恍惚,但見四下燈火與煙霧繚繞,諸聲消減變得遙遠,竟似幻境般。

  申屠夫人已去歇息,醉鬼姜負也不見了影蹤,方才還在大笑夸耀孫女的魯侯似乎也被扶走了,少微莫名有些不安,這時忽有一物自煙霧中飛來,少微猛然伸手一攥,卻見只是片枯黃的竹葉。

  劉岐正朝少微走來,被嚴初笑著攔下施禮閑談:“我要多謝殿下當年逼迫我習得些微武藝,有一回在外行走,多虧了這三腳貓武藝救命……”

  “如今諸事皆定,往后得閑,想來還可以同殿下討教一二了……”嚴初的語氣里隱有幾分向往。

  劉岐卻跨步向少微追去。

  少微突然起身,奔向長廊,那條長廊亦被煙氣籠罩,竟似陰森鬼廊,阿母被推行其中,少微心中正不安,忙跑過去。

  “怎么了這是?”

  馮珠笑問跑來的女兒,卻見女兒撲跪下,一把將自己抱住,臉貼在自己身前。

  “吃醉了啊……”馮珠含笑道:“下回再不誆我兒吃酒了。”

  又有所察覺般,輕撫女兒的頭:“好了,不怕……往后這樣的日子還多著呢。”

  由愛而生怖,未曾有過這樣幸福時光的孩子乍然面對這些,反而是會有些不安的。

  馮珠眼神憐愛,也泛起些淚光,替女兒摘下發間另一片泛黃竹葉。

  推著車椅的嚴勉看著馮珠將那竹葉放在手中,長長吐出一口氣,竹葉被吹飛去。

  枯葉乘風,掠過廊外一小片竹林,這口被馮珠呼出的似大地之母般包容又堅定的氣息,帶來春的暖意,拂過竹林,催得新芽萌發。

  至正月廿十,伴著新發的毛竹新芽,再次有更具切的行程消息伴著春風入京——在臘月里徹底平定了梁國之亂的凱旋大軍,約在三日后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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