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電在烏云間轟動,風雨在山林里呼嘯,人聲在轟動呼嘯的雷電風雨籠罩之下振奮澎湃。
百姓們喜極而泣,在雨中拜下,拜天地拜雷雨,拜祭壇上方的天機。
眾官員皇親之間俱也一片喜意,仰頭卻伸手去接捧雨水,大雨澆身固然叫人想要躲避,但此乃甘霖,甘霖!
大旱得解,大禍休止,是草木蒼生之喜,更是社稷之喜,無人介意被這場雨水澆濕,只愿澆得越透越好,且透過地皮草木,滲入田地山川。
雨霧被吹刮得歪斜朦朧間,無數雙振奮而恍然的視線望向那被圍起的少女所在,正是了,天機正該是這般模樣,而非是受到災疫國運影響一病不起,真正的天機理應具備此等足以撼天的念力膽魄,方有影響天下大局的可能!
天機真偽再無疑問,無需再經過怎樣的身份印證,此刻的人心信服即是再不能被動搖的鐵證。
越來越多的官員冒雨朝著天機圍去,郭食也急忙指派著內侍快去取傘、備衣、請醫士云云,唯有芮澤僵立原處,神情反復變幻。
少微也終于力竭,三百余日的找尋、破陣時負傷、連日連夜不眠,此刻一切如大雨落地,又許是心安之下的大疲,整個人再不能夠支撐,朝著后側方歪斜倒去。
守在那里的魯侯忙伸手扶住這孩子的肩,久經沙場的老人此刻猶感到反應不及、手足無措。
此次自河內郡返回途中,出現了意料之中的殺機,卻也出現了意料之外的相助,那是一群功夫了得的人,盡心盡力給予保護,之后卻迅速離開,不愿透露來歷。
彼時神智開始恢復清醒的珠兒卻篤定地說,必是她的晴娘派來保護阿母,想要保護卻又不敢叫人知曉身份,這世間只有晴娘才會這樣!
他和夫人聞言便覺出了不對,夫人愿意相信珠兒的話,可仙臺宮中的晴娘,一直只被養在仙臺宮內,絕無憑空指揮出這些人手的能力,更沒有“不敢叫人知曉身份”的道理。
夫人這數年來始終存在的疑慮被放大到極致,秘密回京,行路數日,又忽聞仙臺宮里的那個孩子被驗證了天機身份,于是再次加快行程。
心急回京解決諸般事端,本不該來這靈星山,之所以到來,并非偶然起意,而是夫人的主張。
夫人說,先前曾說過,日后若有機緣,該帶珠兒去看一場來自大巫神的祭祀,此刻這機緣便到了,該去看。
夫人沒有與珠兒明說,但他私下已問清,夫人有意去驗證一個猜測,那位大巫神不愿露面為珠兒診看、卻也盡心盡力引薦對癥的醫士,年歲對得上,身邊無親人……再有,夫人出城那日,與那孩子偶遇后,便曾說過覺得那孩子藏著心事。
趕到靈星山,還未臨近祭臺,一只小鳥兒迎面來,圍著珠兒轉,那鳥兒起先喊“請家奴來援”,又向珠兒喊“請阿母來援”。
珠兒便如同又瘋了般,跟著那小鳥兒,拼力奔向人群祭壇。
在祭壇下,珠兒將那孩子認出。
直到此刻,魯侯內心依舊驚動,這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巫神,竟是珠兒骨血,是他馮家孩兒。
非但如此,珠兒在途中已將當年救她性命的恩人身份說明,卻不是旁人,正是這個孩子……當年才只十一歲的孩子!竟從那惡匪手中,生生將珠兒救下!
是大巫神是天機,是骨血更是恩親,卻也是可憐可敬孩兒,不知跋涉多久,才走到今時此處。
此刻扶著這孩子,魯侯才終于有些真切感受,見她昏沉欲言,魯侯忙湊近問:“好孩子,要說什么?”
一直驚愕維持著跪伏姿態的郁司巫忙爬近些,她心緒震蕩已全無儀態,只剩下嚴重的忠誠,以及基于經驗的詢問:“這回要幾兩?下官即刻去取來!”
意識即將消散,少微用最后神智交待:“救治姜負,照看阿母……保護劉岐。”
這聲音微弱,僅有近身之人有心之下才能夠聽聞,用衣袖替女兒擋雨的馮珠又涌出淚水,魯侯忙點頭,沾沾認定少微瞧不見這動作,雨中揮動翅膀落在老人肩頭,翅膀狂扇老人的頭和耳,聒噪地將他教導:“謹遵大王之令!謹遵大王之令!”
魯侯心情混亂應答:“謹遵……記下了,都記下了!”
少微臨昏去前,隱約聽阿母說:“你大父他已遵令,只管放心,什么都不必擔心了!”
“快,將太祝安置診看!”劉承搶過內侍遞來的傘,未顧自身,高高撐過花貍頭頂。
參與祭祀的官員皇親皆要在靈星宮過夜,一切用物齊備,少微很快被安置下來,馮珠始終跟著守著,一眼都不敢錯開,半步也未曾遠離。
許多人前來詢問太祝情況,嚴相也親自來過,因祭祀之事還需收尾,加上馮珠連說話都很小聲,很擔心女兒被人打攪,嚴相并未能久留,坐在榻邊的申屠夫人笑著搖頭。
靈星宮中官員內侍往來忙碌,劉岐也已至住處,正預備處理傷口。
未讓隨行的醫士動手,郁司巫親自挑選出幾名可信的巫醫,帶到六皇子處。
雖說這六皇子先前有眼不識神貍,卻好在經寶泉之事后及時悔悟,今日這傷又是為了保護太祝那位神秘的師傅,且太祝親口下令要將他保護,自是不能讓他出任何差池。
被火箭所傷,遠要比尋常箭傷來得嚴重,劉岐盤坐席榻上,解下了上半身衣袍,巫醫正在為他拔箭。
此間之痛難以忍受,卻有“保護劉岐”四字可作止痛之用。
劉岐心想,她必是擔心有人會趁機在這靈星山上對他下手,于是她剛得到一些保護,便急于分來將他保護。
疼痛劇烈,血氣腥甜,但與那日闖陣時衣袍上留下的血跡一樣,都是與她存在更多關連的證明。唯一不同的是,那日闖陣時他仍認為自己因貪婪而癡魔,卻依舊不明源頭,而今日卻有了明晰答案,就在擋下那支箭的瞬間——
事實上,在她將人救下的前一刻,他仍不能確認自己是否會判斷有誤,或者會不會與她一同陷入另一重算計當中,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彼時心間只一個念頭:絕不能讓她被拖入煉獄當中摔得心神粉碎,哪怕他墜入,也非要將她托起不可。若他力不能及,仍要面對最壞結果,那么碎也要同她碎在一起。
這已無關利益,全然逾越了結盟的界限,再不能用覬覦她的神妙能力作為自欺。
起初他對她示好,確是因為她的能力,于是在之后很長的時間里,他都一成不變地將這個目的作為利益貪婪與不舍她離開的解釋,借著這份粉飾的土壤,縱容另一種貪婪的生長。
直到抱著哪怕一切前功盡棄的念頭擋下那一箭,偽飾被一箭射穿,對上她震驚的眼,他的真心就此現出原形。
他竟懷有這樣的真心,經歷至親之變,他早已不能確定真心二字是否存在,此一物難以捕捉,一旦對它起疑,即便再被他人贈予,也很難完全相信,唯有自己將它交出,才能確信它的存在。
付出真心,確信它存在,方覺這充斥著血腥背叛的詭異世間仍有一寸安全之地,箭刺過肩頭的瞬間,他卻感知到久違的安全安寧。
或許從一開始,他便沒有自己想得那樣純粹,他從起初便被她身上的“真”字吸引,她身上有太多令他震撼又渴求的羈絆。
所以即便做再多,并非是為了她,而是為了成全自己。
也幸好她是天機,救她便也等同救這世間,即便他的私仇功虧一簣,卻不算違背母親與舅父之志,這念頭出現的剎那,幼時志向也被驚醒,不再只被仇恨裹挾。
借保護她的名義,來保護這世道。以追逐她的勇氣,意外解救了自己。
因此,喜歡她,真是一件十分之好的事情。
是了,他是喜歡她,已達極其嚴重的地步了。
箭頭從血肉中被拽拔而出,鮮血迸濺。
違背原則的付出,計劃之外的真心,像一把不知何時出現的利刃,專挑最硬的骨頭下刀,卻剜去腐肉刮開病骨,手段兇猛,但立竿見影。
傷口被處理干凈,金創藥填充之下帶來的疼痛讓人的心跳劇烈跳動。
心跳痙攣,人卻安靜,少年低著頭,濃密的眼睫落下陰影,汗水自眉眼間凝聚,從鼻尖墜落,如心間落下的一滴淚,圣潔,顫動。
窗外雨水喧囂,顆顆拼盡全力墜落,縱摔得粉碎,也依舊化作雨霧投奔向那值得眷戀的大地神祇。
水波一層層蕩開,傷布一圈圈纏繞,干涸在緩解,疼痛在減淡。
鄧護為劉岐披上外衣時,外面隱約響起湯嘉焦急的詢問:“……敢問六皇子可是在此處?”
一路追來,湯嘉喊了無數聲天耶地耶,下雨的那一瞬,他簡直疑心這場雨是因天地被他煩得不行了從而降雨堵住他嘴。
不怪他大驚小怪,殿下如此反常,他怎么追都追不上,豈能不擔心,而踏上靈星山后,一個又一個要命的消息傳來,先聽說六皇子妨礙大祭中了一箭,他一口氣險些沒上來!
再然后聽說六皇子指出妖道被替換,確實也找到了真正妖道,天保佑,原來不是妨礙大祭……他一口氣剛松到一半,卻又聽說妖道一分為二,六皇子受到妖道陣法蠱惑,和大巫神一樣都成了妖道信徒!
這下要如何收場?
雖說這段時日他已習慣六殿下在前發瘋他在后面收場,可這樣的場子他怎么收啊天耶!
湯嘉顫顫含淚,本欲昏厥,但突然降下的大雨強行使他清醒。
他趕路的速度遠不及消息的變化速度,待他顫巍巍來到跟前,才知巫神成了天機,六皇子成了相助天機扶持正道的那個人。
湯嘉頭暈目眩,心路更比山路顛簸曲折。
他淋作落湯嘉,見到燒作焦尸又被大雨沖刷的妖道,來到靈星宮,依舊如撲棱的母雞,尋找在他眼中亟需他問候保護的負傷兇禽的巢穴所在。
此時尋到,只見榻上少年面色蒼白欲碎,不禁雙手抖動,含淚道:“……一不留神,怎又至這般搏命境地啊。”
劉岐與他虛弱一笑:“長史,這很值得。”
湯嘉哽咽嘆氣,又一番絮叨后,換了干燥衣袍,捧上一碗姜湯,才覺魂魄歸位,坐在榻下,自我安撫著喃喃道:“無論如何,這兇險跌宕的一夜總算是過去了……”
劉岐等他將一碗姜湯喝凈,才道:“還不算過去。”
湯嘉捧著空碗抬頭,今夜他當確診為真正的驚弓鳥。
“我傷重不能動,有一要事,還需長史代勞。”劉岐說話間,取出一塊令牌,卻是皇令,南山刺殺事后,他即是憑此調動禁軍繡衣出入各處。
湯嘉驚魂甫定地雙手捧過,劉岐低聲與他說明交待。
湯嘉聽罷,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殿下是說,梁王他……”
劉岐:“是否錯疑,今夜即知。”
他在祭壇上以篤定的語氣說賀平春一定能很快查明真相,同樣也是說給那位王叔聽。
或許在賀平春拿到證據之前,更有力的證據會在今夜的靈星山上出現。
隨著夜深,各處相繼安置歇息下來,靈星宮變得安靜,很少再有人影走動。
“原本已收拾干凈,殿下實不該聽信那妖道的話,再讓人沾手今日之事,他根本是為了私欲,并非是真正替殿下思慮!”
“殿下,再不走,只怕就來不及了……”
“那賀平春多半已查到端倪,皇帝多疑,一旦回京,再想出來就難了!”
“為保萬全,還當速速離開這里,一路回梁國去!屆時進退都能自如了!”
“一切已安排妥當,人手很快便會趕來接應……”
青塢端著湯藥來到門外,隱約聽到管事說這最后一句,她不及做出反應,門突然被推開,管事面色嚴肅,低聲對她說:“什么都不要收拾,也不要問,即刻動身隨殿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