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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茫茫然如天大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逢晴日

  暗室之門被強行開啟必伴隨機關殺器,為的正是肅清強闖之人。

  此類險境少微已不陌生,上一次是被算計落入墓穴,這一次是明知兇險也要強闖。

  下令使墨貍強開機關的這一刻,少微沒想過要讓劉岐一同背負這由她開啟的兇險,但轉頭對上他被劍光照亮的眉眼,她沒有多做無謂的拒絕,而是重重點了頭。

  厚重的石門在徐徐打開,發出轟轟悶響,少微一手持棍,一手取出一只小陶瓶,其內是名為吃一塹長一智的解毒丸,此藥可抵擋大部分常見毒物、延緩劇毒發作,提早服下,有備無患。

  食指無聲頂開瓶塞,少微自取兩粒,便將瓷瓶遞與劉岐,再經劉岐傳至后方鄧護等人手中。

  少微吞下一粒,轉頭將另一粒拋入墨貍聽話大張的嘴巴里,墨貍下意識嚼了嚼,頓時面色大苦。

  墨貍不及叫苦,石門大開的一瞬,忽有箭矢射出,一只只箭頭如同暗淵中鉆出的蜂群,呼嘯嗡鳴,轉瞬即至!

  與此同時,眾人腳下的石板也開始出現部分下陷,擋箭之余還要顧及腳下,混亂突然出現,這起手的陣勢已足以將探訪者威嚇逼退。

  少微在最前方揮棍阻擋下大部分箭矢,耳朵一經分辨出前方箭矢聲轉弱,她即刻持棍縱身殺入那未知暗淵,沒有分毫遲疑。

  這一陣箭矢與下陷機關均與石門被強行開啟有關,而內里其余機關并不會無條件釋出,少微心中清楚,唯有人為闖入才會將它們相繼觸發,因此在門外空等觀望毫無意義,不過白費時間,殺穿它們才是唯一道理。

  和上次探入仙師府旁的地室一樣,少微依舊在最前方。

  她是最具沖撞經驗的猛獸,是從長陵墓穴中孤身殺出的奇人,是想快些、再快些見到那抹青色身影的小鬼。

  但此次她不是孤身一個,劉岐已迅速跟來,墨貍就在身后兩步遠,鄧護等人亦持火把跟進,隊伍一時如赤色蛟龍闖入,機關啟動聲、刀劍抵擋暗器聲、流風鼓動火把聲、腳步聲負傷聲,混雜莫辨似同蛟龍吟嘯,而最前方占據龍首之位的兩道身影一棍一劍,將前路劈斬開來。

  此處暗室再如何隱蔽高明,卻決不可能比得上長陵墓穴來得占地廣闊,但此處的機關設置卻遠比長陵更加稠密陰毒,在有限的空間中極盡可能地布下阻礙,幾乎步步殺機,不給闖入者避開的可能。

  少微斷定,這必是那該死的、也確實已經死透了的墨蓮所為,此黑心蓮不知在此地耗費了多少心思。

  強闖是別無他法,但一直被動阻擋卻不是辦法,少微揮棍擋下一層密密毒針,剛開口喚墨貍,即聽身側的劉岐向墨貍問道:“是否有摧毀機關源頭之法!”

  竭力應對間,外行人無法準確分辨機關源頭所在,但墨貍可以做到,只是他大聲說:“……這種機關總源必然在最里面,要想摧毀,只能逐個毀去它們各自的裝設!那里就是發射毒針的裝設所在!”

  有些裝設飛箭毒針的機關甚至可以轉換攻擊方向,逐個毀去也能解決許多麻煩,劉岐剛要行動,身旁的巫服少女已搶先持棍飛奔去:“墨貍指明,我來毀!劉岐,你為我護持!”

  少微拖棍奔行數步,即縱身而起,雙手握鐵棍,凌空劈斬而下,砸向那銅制機關裝設,先毀其骨,而后鐵棍斜刺而入,再斷其筋。

  強悍力道之下,毀壞聲刺耳,火星迸濺,毒針拋灑,少微臉上的汗珠也被震落。

  劉岐帶人阻擋旁側與后方襲來的暗器,以自身軀體與三尺長劍護持著那強悍無匹的少女,跟隨著她,毀去一處又一處機關裝設。

  少女持棍,所向披靡,所至處宛如暴風拔地烈火燎原,萬物萬難皆不被她放在眼中,凡目睹跟隨者皆服其勇。

  然肉體凡胎,負傷在所難免,眾人返回夷明公主居住時已過子時,而今暗室中強闖者衣物漸暗,外面天色漸明。

  仙臺宮中,鐘聲清幽,各條甬道被灑掃得一塵不染,又有身著道袍者穿行,宛若真正的仙宮。

  明丹換上了嶄新的青灰色道袍,外罩輕紗,柔軟飄逸。

  經過醫士一番用藥照料,加上心境轉變,明丹今日氣色好了太多,她在眾人的擁簇下來到仙臺宮神殿中敬香。

  神殿中每日的第一炷香,往往由國師敬上,國師之位空懸時則由仙臺宮中德高望重的年長道人代勞。

  明丹沐浴著這份特殊榮光,將香插入香爐中時,她忽而想,她或許要感謝那位羽蛻而去的百里國師,此人仙去時留下的那則天機預言,可謂早早便替她埋下了今時這份轉機。

  這是天大的轉機,將要給她的人生帶來天大的變化。

  奉罷晨香,明丹離開神殿,她將要入宮面圣去,護送她的禁軍已在仙臺宮外恭候。

  帶著恭敬垂首的巧江走過筆直潔凈的甬道,身后有許多道人相送,明丹走在最前方,心中升起無數憧憬,今日是天機,來日是太子妃,再來日便可以成為那個位置上的人……

  她雖不比屈后那樣足以威儀天下,也未必有凌皇后的才干,但作為大乾皇后,依照先制她同樣可以擁有自己的軍隊,也可以對任何人發號施令……到得那時,她必將馮序除去,再不受他鉗制。

  至于有巫神之名的少微……若對方容不下她,有爭搶之兆,那就別怪她心狠。

  在這一樁樁設想中,明丹第一次領悟到權力的美妙,什么人都不必畏懼,再不用謹小慎微,這種感覺遠比擁有無數裙衫珠寶來得更加讓人喜悅若狂。

  少女的野心在朝陽下破土而出,行走間逐漸挺直脊梁,內心卑怯消失,竟果真具備了天機該有的從容姿態。

  此刻她只見前方許多人影在等候恭送,昔日同為天機候選的少年們都避讓在兩側,并不敢再上前與她攀談,只投來殷切仰望的目光。

  明丹的視線淡然掃過眾人,一道帶些向往卻又有些失落的視線被她留意到,那正是歷來被她視作有心攀附她的邱問,被她打從心底鄙夷。

  明丹只掃一眼便收回目光,總歸日后她已沒什么機會再和這些卑微之人見面,不必費心再將他們記住。

  握緊袖中的木牌,走出這仙臺宮,從此后一切都將徹底不同。

  仙臺宮中多假山高閣,此刻人群側前方的一座高閣中,一名道人正在高閣圍欄里彎身灑掃,聽到動靜,道人抬起頭,也望向那走近的天機少女。

  但不同于其他人,他的目光里沒有仰望與希冀。

  細竹條扎成的掃帚被放下,袖弩在道袍衣袖下展露,瞄準,扣動。

  弩箭破空逼近,少微腳下停也未停,揮棍掃落,被汗水浸紅的眼睛緊盯前方,直奔那最后的弩箭源頭所在。

  明丹也沒有退。

  那弩箭出現的實在突然,她未能反應過來,鋒利的箭便刺穿了她的胸膛,她低下頭,只見身前洇出一團鮮紅,嶄新的道袍被染臟。

  耳邊又是無數驚呼聲響起,但這一次并沒有無數雙手向她圍來,眾少年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后方的道人還沒能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巧江尖叫一聲,嚇得跌坐在地。

  剎那間,天地萬物諸聲變得緩慢,明丹只看到有一個人立刻向她奔來,竟是邱問。

  又一支弩箭緊跟著飛射而至,奔至她前方的邱問后背擋下這一箭,踉蹌前撲。

  明丹仰倒下去,撲通一聲,震得她渾身發顫,劇痛無比。

  眼中因疼痛冒出淚,她睜大眼睛,臉上全是震悚與困惑,是誰,她可是天機,為什么,怎么會?一切分明都還沒開始啊!

  恐懼淹沒而來,原來天大的轉機竟伴隨這樣天大的危機,所謂天機卻與殺機并存。

  終于有人圍過來,附近的禁軍也被驚動,眾人高呼催請醫士,更多的人向刺客所在圍剿而去。

  然而那隱藏在仙臺宮中多年的眼線刺客存了必死心,無論成敗都已有決斷,那道人劃破頸項的同時翻下圍欄,血拋灑,人墜下。

  天機遇刺命懸一線,仙臺宮嘩然大亂,人人不得安寧,消息由禁軍快馬秘密傳去宮中。

  這消息暫時傳不到賀平春耳中,他在煉清觀中帶人搜查清點,并且有些憂心夷明公主靜院中的六皇子與大巫神。

  他自宮中趕回后,便聽聞姜太祝和六殿下再次返回公主靜院暗室,且六皇子讓親衛把守在外,卻說大巫神有感而入,結果明朗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攪。

  搬出這樣的神鬼之名,賀平春也無法插手,只是此刻看著大亮的天,不免擔心那靜室中會不會另有傷人的玄機,于是決定再等半個時辰,倘若還是沒有消息,他必須入內查看情況。

  不允許其他人跟進來,這是劉岐的意思。

  在找到她要找的人之前,他要這里是受她控制的,倘若順利將人尋到,而她需要帶那人離開,他也可以幫她瞞天過海,哪怕她也要就此脫身而去。

  機關悉數被破壞,殺機均已解除。

  劉岐身上染著不少血,這些血他流得十分心甘情愿,若她離去,勢必可以記住他今日模樣,哪日想起,或許便會來看一看他。

  此念不純,隱有些癡魔征兆,充斥著自己也無法消解的矛盾。

  但真正瘋魔的存在,卻還是眼前所見。

  因有少微在最前方開路,跟來的又都是劉岐手下精銳,雖說大多都負傷在身,幸而并無致命傷處。

  有人靠著墻壁坐下,就地包扎止血,鄧護帶幾人重新引燃了一些落地熄滅的火把,將前方照得通亮,但火光不僅沒能帶來熱意,反而使眾人感到周身發寒。

  前方所見便是密室盡頭,石壁上描畫著古怪圖紋,到處懸掛著符紙,但那些符紙并非常見的明黃色,火把映照下,卻透出微黃的發硬質地,其上朱砂顏色則偏淡、泛著細小顆粒。

  “是人皮與骨粉。”劉岐低聲說。

  赤陽撒了謊,他并未服食童子骨皮,此物也并不在夷明公主的丹藥與面脂里。

  劉岐看向少微,她先前讓雀兒撒下一個謊,謊稱赤陽殺害童子是為設下邪陣,這謊言不過是早早道破了真正的丑惡真相。

  人皮做符,骨粉畫就,細小的銅鈴響宛如孩童被囚禁于此的哭笑聲。

  少微看向前方那陣法正上方懸掛著巨大銅鐘,它好似代表著某種鎮壓與攝取……鐘影籠罩著的下方,不知藏有何物,但一定不是凡物,那是陣眼所在。

  這樣血腥罕見的邪陣,不知耗費多少無法可想的手段,充當陣眼的會是何等不凡之物?

  少微一眼不能望到,因那陣眼周圍豎立著一樽又一樽猙獰石像,亦像是某種看守。

  “當”地一聲放下手中拖著的鐵棍,從來不懼鬼神邪術的少微,不知為何邁向那陣眼的腳步卻有些遲緩。

  許是因為太安靜了,她未能分辨出任何活人聲息,但也許是她五感因疲累而衰退,又許是有人故技重施,又要裝死戲弄她……

  少微走近那陣眼,再上前,站在兩樽石像之間,隨它們一同看向眼前那長約九尺、深三尺的土坑。

  劉岐在后方靜靜看著,只見少女站在兩樽石像間,似成了第三樽石像。

  地室上方,不少女冠被押離煉清觀,送入了繡衣獄。

  這些女冠多是夷明公主的近身侍奉之人,她們皆穿著女冠青袍,被押著走過去,就連視線恍惚的赤陽也能將她們的身份分辨。

  “看來找到了……”赤陽似遺憾嘆息,但干裂蒼白的嘴角彎起一個心滿意足的弧度,喃喃著問:“……不知是否如愿?”

  而后,他不知何來力氣,突然仰躺著發出怪異笑聲,引來獄卒擰眉呵斥。

  趙且安也走進了那密室。

  他一直暗中在煉清觀附近徘徊,直到半個時辰前,遲遲不見少微出來,他遂向竇拾一借了衣物令牌,以六皇子親衛的身份混入觀中,來到此處。

  但來得晚了,路已蹚平,人已……

  “找到了。”坐在地上,剛止住手臂血的墨貍見到趙且安,便指向那陣眼:“我看過了,家主就在那。”

  趙且安看向呆立不動的少微,朝她走過去,再與她看向同一處。

  鋪著石灰等物的坑中躺有一條人影,衣物是離開當日的青衫,但已不辨原本色彩,面容身軀皆已腐敗干枯,部分已現白骨,死期應在半年以上。

  趙且安躍至坑中,查看一番,尸首心口處破損的衣衫下,可辨骨骼有貫穿傷痕殘留,乃死因所在。

  骨量,身形,都是熟悉的。

  其足上僅有一只鞋履,腰間佩玉上墜著早已變色毀損的壽字結。

  許久,趙且安才從坑中出來,站在少微身邊,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做到了,見到了,帶她走吧。”

  少微沒說話,仍看著那具尸體。

  找到她了,但怎會是這樣的她?

  一定是她嗎?

  赤陽不是說要她拿命來換,不是說什么“未必能在她死前將她找到”嗎?所以竟全是謊話,不過是騙她自毀,不過是要誅她的心,不過是在用一條早就不存在的人命來戲弄羞辱報復她?他不想交換性命,是因為他根本拿不出活的姜負?姜負早在失蹤那日就已經死去?從三月三那只鞋履,再到五月五那縷黑發,赤陽一直都在誆騙欺凌她?

  少微理應感到憤怒,但此刻有另一種巨大的情緒蓋過了一切,她竟顧不上憤怒。

  茫然地抬起僵硬的頭,少微看著上方那口大銅鐘。

  “你若覺得不是她,那就不是。”家奴啞聲道:“我們可以繼續找,找到什么時候都可以。”

  少微眼睫微顫,竟對這個提議感到一絲向往,此刻才知天長地久地找下去并沒有那么痛苦,她口口聲聲說死要見尸,像是一種自以為灑脫的天真大話。

  但要如何證明這尸體不是姜負?尸身骨架痕跡沒有紕漏,皮囊特征已經消失,那就只能從別的方面來否定,比如……赤陽在用假的尸體哄騙她?可赤陽為何要這么做?這樣一個費盡多年心力、牽扯如此之廣的邪陣,就為了將她蒙騙?理由在哪里?想讓她死心?這說不通。

  赤陽甚至就只剩最后一口氣了,他就要死了……

  他言語中制造出姜負還活著的假象,讓她焦灼地尋找,有朝一日尋到這里,從希望的云端跌至煉獄,或許正是他的報復。

  見少微仍不說話,家奴心中不安,只好問她:“你如何想?”

  少微不知道。

  她坐了下去。

  許久不曾安眠,找了又找,卻從未覺得疲憊,但此刻無盡的倦怠將她包裹,這倦怠無形無聲,無有重量,卻茫茫然如天大,不由分說將她壓下,不給她逃避的可能。

  她很想休息一下。

  少微倦怠地斜靠著石像,魂魄卻似解體而出,看到了自己此刻頹然狼狽的模樣。

  而坑中青衣已腐朽,不再笑她,不再管她。

  不被取笑的眼淚竟好似不再有意義,所以少微不想哭,她喉間干澀,連聲音也喪失了。

  她屈起膝,閉上眼,不再動。

  家奴也不敢妄動,他沉默著走到劉岐身邊。

  劉岐看著那躲在石像里的影子,輕聲說:“讓她歇一歇再做決定吧。”

  大家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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