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與飛青才顧不得這書叫什么名字!
  她們只是難以置信:
  “王后,妾等,亦能著書立傳么?”
  她們只是咸陽宮小小的宮女,被先楚王后賜給秦王,又枯守宮中十數年,子女盡數夭折。
  但宮中向來如此。
  若她們幸運,無病無災,數十年后,衾冷衣薄,默默故去,也堪稱一件幸事。
  但如今的秦王有了王后。
  她們被提了份位,而后又被委以重任——雖然宮中諸多人背地里笑話她二人貴為后宮中人,卻每日與臟臭腥臊的雞鴨相處,做這些下等奴仆才會做的粗活兒。
  但,只有枯守過宮中的人才知道,這漫漫歲月里能有事做,又是多么幸運的事。
  更何況他們本就出身貧家,因家中吃不起飯才又入了宮中。如今這雞鴨日漸豐滿,膘肥體壯,她二人見之只會歡喜,又哪里會嫌棄呢?
  但卻沒想到,這幸運如浪潮,一重一重。竟還有名為著書立傳的海嘯鋪天蓋地,狂亂卷來!
  卷得二人心頭顫顫,一瞬只覺得如墜夢中。
  但高階上的王后卻仍是那樣寧靜的微笑,神情有著萬分的篤定與從容。
  仿佛她所說的,正在成為歷史:
  “你二人倘若飼養雞鴨有成,來日著書立傳,不僅僅能名垂青史。千百年后,哪怕戰火紛飛,地動山搖,你們的著作也仍會流傳在每一處鄉縣村莊。”
  “你們傳授的每一個知識,都會被男人教給自己的兒子,婦人教給自己的女兒,成為他們安身立命的本事。”
  “丹、飛青。”
  “你們能夠做好嗎?”
  “能將這樣一份飼養秘籍寫得簡單直白,叫那些窮苦人家哪怕只聽別人讀一遍,就能明白該如何做……”
  “能!”
  丹與飛青袖袍下的手狠狠攥緊。
  原本修長圓潤的指甲因要飼養雞鴨,早已磨的短平圓潤,此刻卻仍舊死死掐入掌心。
  微微的刺痛不斷激勵著她二人的自信與勇氣,她們此生再沒有這樣堅定過:
  “回王后,妾能。”
  少府卿苦等良久,終于在此時得以面見王后。
  此時此刻,他千頭萬緒都已消失,只恭敬垂拜,而后將手中印刷的紙張呈上:
  “啟稟王后,此乃雕版印刷所得。另有活字印刷因排版需費些時間,故而此刻還未成。”
  赤女已打聽到出了什么事,此刻自下方轉呈,而后又看了少府卿一眼:
  王后所吩咐之事,不僅不第一時間來回稟,還要急匆匆面見大王。
  雖她不敢打聽章臺宮內發生了什么,可見對方汗濕重衣、拘謹小心的模樣,便也知道定然沒落到什么好。
  大王如此愛重王后,諸般事項,又是王后親自交代……
  赤女不懂越級上報,但此刻她對少府卿的不滿,顯然正源自于此。
  鐵官工坊得神兵這事,茲事體大,因而同時向大王、王后稟報,無可厚非。可這紙張從頭到腳都是王后極力促成……
  她看向王后,對方神情只有喜悅與思索,仿佛她剛才回稟的是并沒有什么意義。
  對于秦時來說,也確實沒什么意義。
  她是大秦的王后,她的命令就是意義,其他還要在乎什么?
  少府卿不管對姬衡說什么,只要他有家族,有師門,有自己一方的黨派勢力,背后牽扯著貴族豪強……
  那在姬衡面前,他永遠是可替換的下屬,也永遠是政治敵人。
  更何況紙張既出,能更好維護的是姬衡的利益,與之相對的,則是她這位王后也要開始接受朝臣的攻訐。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她享用了一國王后的權力,自然也會勇于擔當其中的責任。
  畢竟,自古以來,但凡為民請命者,哪有沒遭受過攻擊的呢?
  因而她只細細感受著這紙張的厚度,估摸著其中的成本,再看看上頭印刷字跡是否模糊,又仔細問過效率……
  等諸般細節過問清楚,這才吩咐道:“既諸事皆妥,接下來少府需全力制作紙張,貴重輕廉者皆需,越多越好。”
  “另外,誰若能再次改進紙漿制作的成本和工序,仍是有功當賞。”
  她抬起眼眸,明明年紀輕輕,可這種唇角含誚的冷漠神情自高階遙遙向下看去,卻恍惚有了姬衡的兩分影子:
  “少府卿,你貴為九卿,這種小事能做到的,是不是?”
  少府卿沉默良久,而后嘆息躬身:
  “敢不效死!”
  少府卿退下后,赤女有些擔憂:
  “王后,他會用心嗎?”
  秦時正在編撰著想要用的材料,聞言微微一笑:“他會的。”
  “可臣見他既然先行回稟大王,又未見欣喜,恐怕心中……”
  “那也沒什么。”
  秦時看著赤女,輕聲說道:“我與大王有一點很是相似,那就是:只用能用之人。”
  “這天下有識之士如過江之鯽,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他若不愿用心,那便換一個。”
  再軟弱的帝王,也只會用自己能用的朝臣,更別提姬衡大權獨攬,絕不容違逆。
  “赤女,這天下人為奴為婢,為官為宰,在上位者眼里,只有能用二字。”
  她這王后,也同樣如此。
  赤女心臟驟然縮緊。
  她看著又垂眸忙于政事的王后,此刻仿佛摸索到了些許晉升的核心。
  又仿佛,她將要走的路,比侍奉在王后身邊更加冰冷與坎坷。
  下了值,她與服彩交接,對方見她神思不屬,此刻不由好奇:
  “你怎么了?怎么瞧著有些害怕?”
  赤女頓了頓,將王后的話和盤托出,卻見服彩茫然道:“規矩不就是如此么?”
  “我為王后制衣,倘若下屬有人不用心做事,那定然是要換掉的。”
  “少府卿雖貴為九卿,可仍舊是大王與王后的下屬啊。他若不肯用心做事,天底下想做少府卿的人,可數也數不清。”
  “赤女,你在害怕什么?”
  赤女怔怔然。
  最后,她喃喃道:“我怕我有一日不好用,王后也會這樣放棄我。”
  服彩抿唇笑了起來:“你我心中只有王后,做事自然也向著王后。”
  “便是愚笨些,大不了咱們再回來接著侍奉嘛——你這樣害怕,難不成是怕自己從少府卿貶為侍女嗎?”
  赤女一時啞然。
  片刻后她失笑:“說的什么胡話,我怎么可能做少府卿呢?”
  古代女子自稱妾,是一種謙稱。
  在那時女子作為罪犯家屬或者罪犯本人,做出的懲罰多數可能成為仆人,因而是站立在那里侍奉別人,立女也,被稱為妾。
  男人也有謙稱。鄙人,仆,小人等。
  后來社會演變,慢慢的又有了新的意義融入進去。
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出自道德經能夠承擔國家的屈辱,才能成為國家的君主;能夠承擔國家的禍災,才能成為天下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