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良久,阿格萊雅小心翼翼地給出答案:
“您當然是神,五大神代之中最強大的起源之神!”
洛恩搖了搖頭,笑道:“但我始終記得,我是人之子,從母親的胎房中降生,這才是我的根本。”
“但您經過一次次的試煉,早已脫離了凡胎!”阿格萊雅反駁道。
洛恩不置可否,繼續問道:
“那么第二問,阿格萊雅,你覺得‘何為神靈’?”
阿格萊雅微微一愣,臉上流露出一絲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她是天生的神,從來沒質疑過自己的身份,自然也從未思考過關于神靈的定義。
“是因為強大的權能、不死的生命和不朽的靈魂嗎?”洛恩問。
阿格萊雅下意識點頭,對這個答案表示認同。
“但這些,頂級的神怪可以做到,巔峰的魔物可以做到,人類經過漫長的發展,或許也能做到,我們好像并沒什么本質的不同。”洛恩笑著搖頭。
阿格萊雅張了張嘴,想要爭辯,卻又無言以對。
但骨子里的固有觀念,卻讓她無法接受這將神與人混為一談的說辭。
簡直是謬論!
似乎是聽到了阿格萊雅的心聲,洛恩笑道:
“當然,從某些方面來說,這世上的神靈和人類還是有些差別的。”
“什么?”阿格萊雅迫不及待地問。
“我們生而強大,我們權柄天授,我們不老不死,所以……”
洛恩頓了頓,緩緩開口道:
“我們比人類更加貪婪!比人類更加強欲!比人類更加傲慢!”
阿格萊雅陷入深深的震撼中,臉上的錯愕與恍然交織。
好像哪里不對,又好像很合理。
神靈,就是這么一種生命。
他們生來就比凡人更加強大,因此也擁有了更加強烈的欲求。
無論是希臘、北歐、羅馬、凱爾特、巴比倫五大神代,還是波斯、迦南、印度、埃及和西非五大敵國。
色心、殺戮、傲慢、怠惰……一切人類所擁有的劣根,在各系神靈的身上也有,甚至被放大了千百倍。
并且,因為力量更弱,潛能更小,人類作惡時對世界的破壞性反而更小一些。
那么,神何談神圣?人又何談卑微?
兩者真的不相等嗎?
阿格萊雅的腦內一片混亂,忍不住向眼前這位最強之神問出了心中疑惑。
洛恩微微一笑,道:
“那就是第三個問題了——‘何為神性’!”
阿格萊雅冥思苦想良久,最終迷茫地搖了搖頭。
這次,她依舊沒有得出結論。
洛恩似乎也并不期望阿格萊雅做出回應,緩緩開口,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生命,自神而始!”
“貪求,自神而始!”
“蹂躪,自神而始!”
“強權,自神而始!”
“由此……”
洛恩頓了頓,聲音肅穆而莊重:
“犧牲,亦當自神而始!”
阿格萊雅身軀一震,腦內思緒紛涌,屬于神的一幕幕過往在她腦海中浮現。
她想起了命運神殿中,挖出神核,將自身置于天平之上,為生命開道前行的正義女神;
她想起了理想鄉內,集眾志成城,以星光為劍,令凱爾特重獲新生的騎士之王;
她想起了伊甸園里,舍棄神業,舍棄故土,只為讓愛子掙脫末日牢籠的起源之母;
她想起了混沌之海上,振翼向天,驅暗衛光,以此身刻下救世之銘的諸神之主!
原來如此!
以生命的角度來說,無論實力的強弱,壽命的短長,還是靈魂容量的高低,神靈與人類并無本質的不同。
所謂的眾神,不過是相比人類而言,欲求更為強烈,能力更為出眾,另一種意義上的人!
因此,神即人,這個蘇格拉底口中的結論并非毫無根據。
但如果將兩者粗暴地混為一談,那么也是一種謬論。
諸神創造了世界,掌控著世界,蹂躪著世界。
同時,祂們也在支撐著世界,守衛著世界,延續著世界!
——神的權柄天命所予,神的義務貫徹始終!
——這便是神性!
一念起,百念通。
阿格萊雅一掃臉上的迷茫和懷疑,傲然挺起胸膛,以神靈的身份,接受眼前人子的審視:
“大人,我明白了!神靈也好,人類也好,都是同源的生命,并沒什么血脈榮辱的不同,也沒有什么高低貴賤的分別,但唯獨神性,高于人性!”
“那么,人類可以成為神靈嗎?”洛恩笑著問。
“當然可以,只要他們具有神性,心向光明!”
阿格萊雅同樣笑著回答,語氣無比篤定。
洛恩翹起唇角,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所以,蘇格拉底這個瀆神者,該如何懲處呢?”
“自以為眾神高高在上,自以為我們不懂俗世疾苦,自以為所有庸庸碌碌的凡人都能與吾等灑血救世的諸神比肩,這何嘗不是一種屬于人的偏見與傲慢?對于這種愚鈍的狂徒,以毒芹之酒殺死他肉體的懲罰太輕了,應當將他流放至最前線,讓他為眾神勞役,為希臘守土。只有他明白神性為何物,這場處刑才算結束!”
阿格萊雅以冷冽的聲音宣判處罰結果,美眸之中卻流轉著盈盈笑意。
等那個時候,她或許應該對這個刑徒換個稱呼:
比如,哲學之神——蘇格拉底?
注意到阿格萊雅的表情變化,洛恩不由笑道:
“看來,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感謝您為我開悟,吾師。”
“吾師?”
“相比于大人,我覺得這個稱呼更能表達我的尊敬,也更親近些。”
阿格萊雅眨眼一笑,單手撫胸,向眼前的神靈上司做出了學生面見老師的獻禮。
這次的暢談除了保下了蘇格拉底的小命,也解開了她心中的一些疑惑。
比如,作為神靈,如何與人類相處。
既然神和人屬于同源的生命,兩者并無本質不同,那么端起架子,以高位藐視就也是一種屬于神的傲慢。
走近他們,理解他們,甚至是學習他們,才是神靈應有的度量和格局。
而看到阿格萊雅不再壓抑自己的感情,洛恩也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打趣道:
“您真的越來越像人了,光輝女神閣下。”
“這沒什么不好的,吾師。畢竟,是您最先為吾等諸神注入了人性。所以要追究的話,您才是第一責任人。”
阿格萊雅侃侃而談,舉手投足之間已不似之前那般拘謹和忐忑。
洛恩佯裝震怒道:
“好啊,人類好的不學,就學會推卸責任了是吧?”
“是您教得好。”
阿格萊雅輕掩唇角,臉上露出了如少女明媚促狹的笑容。
洛恩白了這位“新學生”一眼,輕哼道:
“沒別的事了?”
“還有一件事。”
談及工作,阿格萊雅當即切換出嚴肅的表情,說起了自己此行的另一件頭疼事。
還是和公民大會的民主決議有關。
只不過這次遭殃的,不是發表異端邪說的大哲學家蘇格拉底,而是一位剛立下赫赫戰功的海軍將領——提米斯托克利。
數個月前,埃及和西非兩大神代集結艦隊,遠征歐洲五大神代。
這不僅是屬于神的戰爭,也是屬于人的戰爭。
幾十萬埃及和西非軍隊,幾百艘遠洋戰艦突破混沌海域,出現在雅典諸邦沿線。
大軍由拉美西斯二世、尼托克麗絲、克婁巴特拉等幾位法老王所統率,借著諸神的加護,他們從色雷斯登陸,然后一路攻破馬其頓、科林斯、邁錫尼等泛希臘聯盟的十多個城邦,一時間整個希臘,人人自危,頗有大廈將傾的壓抑感。
在危難之刻,阿格萊雅欽點了有著豐富海戰經驗的雅典海軍將領提米斯托克利。
提米斯托克利也的確沒有辜負阿格萊雅的期望,組織海軍,將埃及人的艦隊,引入薩拉米斯海灣,憑借地利優勢,以雅典艦隊船小快速的優勢,對埃及人的大船展開群狼圍獵的斜線沖擊,最終經過一番鏖戰,成功取得了這場海戰的勝利。
根據結果,埃及艦隊損失了200多艘戰艦,希臘盟軍只損失了30多艘。
雙方的戰損比幾乎達到了驚人的一比十,可謂算是一場空前的勝利。
“以少勝多,這不是好事嗎?”洛恩有些不解,“你有什么頭疼的?不知道怎么獎賞他?”
阿格萊雅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恰恰相反,這場海戰結束之后,公民大會通過投票,一致決定要剝奪提米斯托克利米的所有榮譽和職銜,并且打算將他驅逐出雅典城,流放海外……”
“為什么?”
“因為提米斯托克利米雖然打贏了海戰,但遭遇海風的阻隔,救援不及時,任由很多落水的雅典公民死在了海上。公民大會覺得這是提米斯托克利米的責任,他應當為此負責。”
沉默片刻,洛恩黑著臉道:
“公民大會這群人是不是橄欖吃多了,腦子都發芽了?”
戰爭哪有不死人的?就因為打仗時候沒先救人,這所謂的公民大會投票,就要放逐一位戰功赫赫的將軍?而且是在戰火尚未完全熄滅的關鍵時期!
開什么玩笑!
阿格萊雅無奈地回答道:
“我也覺得這種判罰不合理,但這就是公民大會票選出的結果。蘇格拉底還好,只關乎個人榮辱和學說的傳播,牽涉面并不大,適當通融一下沒什么大問題。但提米斯托克利米這件事影響很廣,幾乎牽涉到雅典立足的根本。雅典人向來視民主政治為最優越的制度,并以此自豪,正因為這種榮譽感,公民們才對雅典擁有極高的歸屬感。我擔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駁回公民大會的宣判,很有可招來公民的集體反對,挫傷他們保家衛國的積極性。
由于實在想不出兩全的解決辦法,所以,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洛恩思索片刻,問道:
“阿格萊雅,你覺得多數人的選擇就一定是對的嗎?他們的每一次投票,是否全都出自理性,認真踐行律法,貫徹了公平與正義的原則?”
阿格萊雅搖了搖頭,道:
“并非如此。那些參與投票的雅典公民來自各行各業——面包師、裁縫、劇作家;也來自各個階層——平民、貴族、神裔。受過教育,有過參軍經歷的還好,但有些都沒出海過幾次。指望他們理解海戰的兇險,戰場上什么事輕重緩解,根本不可能做到。恐怕,他們投票時唯一知道的是,雅典人死去了許多,需要有人為此負責,成為失親家庭宣泄憤怒的出口。”
“所以,這并非公平正義的審判,而是群體泄憤的暴政。”
言罷,洛恩發出了一聲嗤笑:
“如果這就是雅典人引以為傲的民主,那么它應該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中。”
“可是,強行駁回宣判結果的話,公民們萬一集體抗議。”阿格萊雅蹙起黛眉,有些猶豫。
“你的神權,你的利劍難道是吃素的嗎?神靈可以仁慈,但決不應軟弱!”
洛恩冷哼著訓斥道:
“正如我告訴你的那樣。神性脫自人性,又高于人性。所以,我們作為神,有管理并引導人的義務!面對明顯的錯誤,群體的暴政,如果不加以糾正,等同助紂為虐!”
“我明白了,我會保下那位將軍,并且努力壓下公民大會中反對的聲音。”
阿格萊雅沉聲回答,語氣依舊柔和。
顯然,她依舊不打算采取太過暴力的手段。
和人類接觸過多,讓這位光輝女神的感情更加豐富,心性更加善良,但也讓她更加軟弱。
洛恩搖了搖頭,道:
“重癥需猛藥。只要在法度之內行使的民主,才有資格被叫做合理的自由權力。雅典人安逸太久了,也脫離動蕩太久了,只用嘴巴去勸說,未必所有人都會聽。如果講不通道理的話,你恐怕需要講一下物理。不過,作為現今希臘諸邦的領袖,居中調和才是王道,親自下場打打殺殺未免不太體面。所以我會從極樂凈土中調來幾名神血英雄,讓他們聽你驅使,成為你的利劍。”
阿格萊雅沒有拒絕,好奇地問道:
“帶隊的人,您打算選誰?”
“凱妮斯吧,讓她給你打工。”
洛恩臉上浮現出一抹微妙的笑容,解釋道:
“那女人的脾氣不太好,嫉惡如仇,最適合用來做刀。”
但不知為何,阿格萊雅從這話語中聽出了某種深藏的惡趣味。
處理完這兩件事后,洛恩揮手下了逐客令:
“行了,沒其他事的話,你可以先回去了。”
然而,阿格萊雅卻并沒有就此離開,反倒輕咬著櫻唇,提出請求:
“還有一些雜事,我想要尋求您的教誨。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打算在這里多逗留幾天。”
“也行,大戰在即,我剛好我要抽時間驗一下緹里西庇俄絲和尼祿她們的課業水平,你不妨留下來一起聽。”
“遵命,吾師!”
得償所愿的阿格萊雅恭敬點頭,而金色眸子在陰影中悄悄抬起,看向那溫暖的光明和灼熱的真理,臉上泛起一絲醉人的酡紅。
吾愛真理,吾更愛吾師!
愿追隨這神之睿智,直到命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