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突兀出現在林中的冥后珀耳塞福涅看了眼滿地的狼藉，目光幽幽掃過前方的兩個罪魁禍首，沒好氣地開口。
“我的園都被你們折騰成了這個樣子，我能不回來嗎？”
被抓了個正著，洛恩不由面露訕笑，正當他準備照常替自己辯解幾句之際，園外傳來了甲片摩擦的嘈雜聲響。
顯然，由于迷宮結界被破盡萬法之符摧毀，他和墨利諾厄鬧出的動靜難免引來些注意。
“愣著做什么？還不帶她進來！”
隨著前方的珀耳塞福涅蹙眉招手，洛恩如夢初醒，連忙拎起了地上的墨利諾厄，一溜煙鉆進了那位冥后所指的典雅建筑。
穿過精致珠簾淡淡的香撲鼻而來，屋內與冥界格格不入的暖色調布置，以及最新換洗的天鵝絨被褥，都在證明這似乎是那位冥后陛下的一處寢宮。
洛恩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旁空置的衣柜，拎著昏迷不醒的墨利諾厄鉆了進去，收斂氣息，安靜躲藏。
很快，伴隨著那位冥后冷淡的喝罵聲，趕來園探查情況的冥府守衛灰頭土臉地退走。
約莫一刻鐘后，輕盈的腳步邁入寢宮，淡淡的聲音隨之傳來。
“出來吧，他們已經走了。”
聽到許可，洛恩這才推開緊閉的衣柜門，悄聲從里面鉆了出來，訕笑撓頭。
“抱歉，又給您添麻煩了。”
“不用這么客氣，坐下來說話吧。”
珀耳塞福涅不以為意地應了句，隨即放下手中的實木托盤，示意某位地上來的客人落座品嘗。
然而，洛恩看著托盤中幾碟精致的點心和一壺散發清香的果釀，不由泛起了嘀咕。
冥界的食物好像不能亂吃吧？
似乎是讀懂了某人心中的顧慮，珀耳塞福涅白了洛恩一眼，淡淡輕哼。
“放心，這些都是我在自家園里自作自釀的，不會對你有什么不良的影響。”
隨即，冥后頓了頓，聲音轉而低沉。
“而且，我已經因此吃過一次虧，怎么可能再讓你犯同樣的錯誤？”
聽到珀耳塞福涅那夾雜在語氣中的一抹感傷，洛恩心生不忍，連忙在桌前落座，拋開顧慮，抓起點心和果釀，埋頭大吃大喝，并不忘稱贊起這位冥后的手藝。
“這桂糕又甜又糯，味道真不錯；果釀酸爽可口，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您加了野蜂蜜？”
“嗯。”
冥后臉上冰消雪解，微笑點頭，目光柔和地看向對面，輕聲囑咐。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很久沒有嘗到這么美味的點心了，一時間沒忍住，讓您見笑了。”
在干掉了一壺果釀和大半盤的點心后，洛恩擦了擦嘴，露出一抹仿佛孩子回到家中的輕快笑容。
對面舉手投足之中散發的溫馨感，讓冥后愈發滿意，起身一邊收拾桌上的餐盤，一邊略帶嗔怪地數落。
“既然已經從冥府逃了出去，你還跑回來做什么？”
“當然是不放心您……”
洛恩將心中埋藏的擔憂脫口而出，隨即臉上泛起一絲赧然的笑容。
“而且，要回來看您，我答應過的。”
珀耳塞福涅聞言一笑，眸中泛起陣陣暖意。
“你倒是個信人，不像西西弗斯那個油嘴滑舌的。”
“他怎么了？”
“不久前，卡戎向我哭訴，他冒險送你們出冥府，結果西西弗斯被抓回來后，居然把他的賬給賴了，還說什么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只要他能爭過塔納托斯，他自己隨便卡戎怎么處置。”
“這還真像那家伙的風格……”
洛恩無奈苦笑，心中暗自替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加錢哥默哀三秒。
西西弗斯那家伙是個活脫脫的滾刀肉，耍過的神多了，不差卡戎一個。
而且，他估摸著這次被抓十有跑不出去了，自然不肯為此大出血。
至于對斯克提斯河許下的誓言，有著神罰在身，他更不怕了。
卡戎要真有能耐頂著神王宙斯、冥王哈迪斯和死神塔納托斯的神罰，把西西弗斯給撈出來催債，就不至于只能做個從死人嘴里掏剩飯的冥河渡神了。
而如果有朝一日僥幸脫困，西西弗斯那混不吝再用到加錢哥卡戎的時候，一準改口。
一段趣事講完，洛恩和冥后相視一笑，氣氛更加融洽。
在無意間看到洛恩嘴邊殘留的一縷桂糕碎屑時，珀耳塞福涅下意識起身拿出一條手帕，上前替他擦去那抹食物殘渣。
隨著指尖觸碰到那年輕男神的皮膚溫度和臉部輪廓，冥后內心壓抑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地流瀉了出來，雙手捧起那張似是而非的臉頰，眼眸中泛起一抹淚光，喃喃低語。
“我的小扎格柔斯啊……”
被一位失去兒子的母親如此注視和接觸，洛恩頓時有些不安地扭動著身軀，最后實在抵抗不住心中的道德譴責，苦笑開口。
“抱歉，您好像認錯人了。”
聽到這話，珀耳塞福涅并未動怒，只是抬手拭去眼角的一抹淚痕，幽幽嘆息。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他，畢竟身為母親，怎么可能輕易認錯自己的孩子呢？”
隨即，冥后頓了頓，臉上泛起一抹濃濃的哀傷。
“而且，按照那位神王陛下的秉性，只要他出手又怎么可能會留下隱患呢？曾經的波洛斯也好，我的小扎格柔斯也好，他們都已經不復存在了，伱所繼承的，不過是那份由赫卡忒種下的可能性，這點我比誰都清楚。”
洛恩聽聞此言，不由瞇起眼眸，認真開口。
“您說的這些，能不能和我詳細講講？”
“那個女人什么都沒告訴你？果然……”
珀耳塞福涅嗤笑著搖了搖頭，略帶憐憫地看向眼前的洛恩，沉聲詢問。
“你是否知道提坦之戰后，世界為諸神編織的命運曾經出現過一次分歧？”
洛恩目光閃爍，試探性地開口。
“是因為宙斯吞噬了原初的智慧女神墨提斯？”
珀耳塞福涅微微點頭，沉聲揭開隱藏在黑夜之下的秘辛。
“原初的混沌卡俄斯中，誕生出了天父烏拉諾斯、地母蓋婭、老海神蓬托斯三位原始的神靈，他們是第一代泰坦，代表著生命和物質的化身，負責在新生的世界中進行繁育和創造。
黑夜女神倪克斯被最后孕育，她是規則的化身，負責為世界劃定必然的秩序，編織內在的紋理……”
洛恩靜靜聆聽，暗自點頭。
在俄耳甫斯教（酒神教）的原典中，倪克斯誕生于原初的混沌，被視作三相女神的至高神，同時擁有三種不同的超神身份，她可以是定數女神阿南刻，報應女神阿德剌斯忒亞，以及因果女神赫瑪耳墨涅。
根據密教的古神譜記載，她是最初的本原，其所具備的三相和天父烏拉諾斯、地母蓋婭、老海神蓬托斯三位古神相互對應，共同構成了世界的表里，在黑夜中為世界指引道路，代表著萬事萬物必然的命運。
“物質來創造和豐富世界，規則來制定和揭示命運，一切本該如此。”
珀耳塞福涅沉吟片刻，幽幽嘆息。
“但每一代泰坦神王都不甘心在完成了創造的偉業后，就此沉睡，將職責和權柄移交給下一代，所以他們總是明里暗里地抗拒命運的安排，或是以暴虐的做派壓制子女的成長，或是將孩子吞入腹中……然而他們對命運的兩次反抗，都毫無意外地失敗了。”
“直到宙斯的出現？”
洛恩適時補上了轉折，珀耳塞福涅則微微頷首，繼續沉吟道。
“為了推翻上任泰坦神王克洛諾斯的統治，繼續編織定數，倪克斯曾出手幫助上代神后瑞亞，讓剛誕生的宙斯躲過了被吞噬的命運，并且悄悄撫養過他一段時間。
而在此過程中，宙斯成功以無害的形象，討得了那位黑夜女神的歡心，并從她口中得知了對抗命運的方法。
——每一代延續的神王血脈中，必然會有一枚命運的種子，來引導必然的王權更替，吞掉它就能結束王權的更替，讓自己成為天命的一部分。”
洛恩聆聽著珀耳塞福涅的講解，眸中若有所思。
俄耳甫斯教的秘典中的確提到過，倪克斯曾是宙斯的養母，看樣子多半是在和那位神王接觸的過程中，她不小心泄漏了有關超脫的秘密。
而具體的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宙斯找到了那枚種子——他和智慧女神墨提斯未出生的兒子波洛斯？并且將她們母子吞噬？”
“沒錯。”
珀耳塞福涅點了點頭，繼續補充道。
“但如此一來，也導致了命運的自相矛盾，維系秩序的倪克斯因此產生了裂變，同意支持宙斯的那部分意志，化作了命運三女神，繼續負責編織必然的紋；另一部分則化作了三相的赫卡忒，試圖撬動這變質的秩序，重塑擁有可能性的未來……”
“可是，代表著那份可能性的機遇之神波洛斯，不是已經被宙斯吞噬并抹除了嗎？”
聽到洛恩提出的困惑，珀耳塞福涅微微糾正。
“嚴格來說，宙斯只是抹除了波洛斯一個選項，而非抹除全部可能性，有人將那顆反叛的火種從宙斯的體內帶了出來。”
洛恩眼眸一瞇，恍然大悟 “是雅典娜？”
“嗯。”
珀耳塞福涅點了點頭，隨即有些黯然神傷地幽幽開口。
“后來在我那位教母的引導下，這份可能性被傾注到了我的孩子扎格柔斯的身上。但已經成為定局的命運太強大了，扎格柔斯的降生在必然中掀起了不協的漣漪，終究還是被宙斯和命運三女神察覺，我可憐的小扎格柔斯就那樣成為了他們斗爭的犧牲品，死于非命，這些我是后來才知道的。”
難怪冥后會對赫卡忒有這么大的怨言，很不待見那位教母。
看來，多半是因為兒子扎格柔斯淪為了赫卡忒和命運三女神對抗的犧牲品。
正當洛恩準備出言安慰幾句時，珀耳塞福涅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幽幽開口。
“不過，事情并未就此結束，有人搶救了出了扎格柔斯的心臟，并讓其在凡間延續火種。”
“赫卡忒？”
“不，赫卡忒已經失手過一次，當時已經被命運三女神和宙斯盯上，她根本沒機會出手，真正出手的是雅典娜，她搶救出了扎格柔斯的心臟，并悄悄保存了那孩子的一部分心智。”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如果喪失了這份可能性，她的母親墨提斯就再也沒有機會從宙斯的頭腦中掙脫，那位智慧女神當然有理由這么做。”
珀耳塞福涅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隨即看向洛恩的目光泛起了一抹憂傷。
“但，無論我和雅典娜怎么努力，我可憐的小扎格柔斯和她的弟弟波洛斯一樣，終究還是沒能躲過命運帶來的劫難，只有將這份可能性遺留給了你。”
洛恩聞言，不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他大概猜到扎格柔斯的那部分心智，是怎么沒的。
自己的意外出現，導致那個命定的嬰兒從忒拜公主塞墨勒腹中提前降生，因此引來了宙斯的懷疑。
正如珀耳塞福涅所說，那位神王出手，加上命運三女神的協助，一般不會留下隱患。
所以，本該發育成為未來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扎格柔斯的那部分心智，被宙斯的雷霆徹底摧毀。
而他，因為扎格柔斯那部分潛在意識的擋槍，以及憑借著自身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特殊性，僥幸逃過一劫。
“沒想到一路兜兜轉轉我的那位教母，又一次找上你了，依舊要將你投入這場賭局之中。”
珀耳塞福涅伸手摸向洛恩的頭顱，面露憐憫和感傷。
“真是個不幸的孩子……”
隨即，冥后在和洛恩接觸的過程中，微微一頓，目露驚訝。
“你身上好像有雅典娜的氣息，她已經找到你了？”
洛恩微微一愣，下意識具現出公牛的化身。
“您是說這個？”
珀耳塞福涅當即點頭，目光更加傷感。
“沒錯，當年我的小扎格柔斯就曾變化出類似的公牛化身，試圖從那些襲擊他的泰坦神手中逃脫，但最終被肢解殺害。”
聽到這話，洛恩腦內一陣驚雷劃過，臉色劇變，額頭冷汗直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