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書瑤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但周浩能從陳設看出來,這里曾是一個十分溫馨的小家。
他只是恍惚了幾秒,很快就回過神來,恢復正常,又變回了那個無良律師,張口第一句話就是:“上法庭要會打感情牌,雖然絕大多數時候打感情牌沒用,但是我們不能沒有……你現在最好多想幾個和母親的感人小故事,要說著說著能讓人掉眼淚的那種。”
說完,周浩就在屋子里轉了起來,東瞅瞅西看看。
安書瑤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問了幾遍,他也不答,只是催著安書瑤趕緊想‘母女催淚故事’。后者只好去洗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服,在沙發上坐下,抱著玩偶絞盡腦汁開始思考。
房間一時安靜下來,靜悄悄的,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大約半小時后,安書瑤總算打好了腹稿,說道:“我想好了一個特別感人的故事,聽完絕對能讓人眼淚直流,非常感人……你要先聽聽不?”
“當然。”
周浩在她對面坐下,示意她可以開始講故事了。
安書瑤清了清嗓子,認真說道:“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我趴在書桌上寫作業,忽然覺得頭暈乎乎的,筆尖在本子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
“媽媽端著牛奶進來,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呀,好燙!“……原來,我感冒了。”
“窗外的雷聲轟隆隆作響,雨點緊接著砸在玻璃上,像撒了一把把小石子。媽媽轉身翻出醫療箱,卻發現家里的感冒藥用完了……”
周浩忍不住打斷道:“接下來是不是媽媽冒著大雨背你去醫院?”
安書瑤一愣,反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周浩本想吐槽這就跟小學生作文似的,但凡以母愛為主題的作文,必有媽媽冒雨背我去醫院的橋段;但他轉念一想,這小屁孩本來就是小學生,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只能怪他把這個任務交給安書瑤。
“算了,還是我來想吧,到時候多走訪一下你的同學或者長輩,收集一些素材,你負責背臺詞和掉眼淚就行。”
周浩站起身,他已經勘察完了,沒什么可留戀的,現在可以走了。
安書瑤懷疑他在摸魚,連忙拽住他,質問這故事哪里不行,順帶追問他到底在找什么。
“哪里都不行,太假了,一看你就不會撒謊,”周浩嗤之以鼻:“我在找證據或者線索,看看有什么遺漏。”
“家里能有什么遺漏?要找線索,干嘛不去馬路上找?”安書瑤像個好奇寶寶,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周浩對她豎起中指,不等她反應過來,又緩緩把中指放在眼鏡架上,往上推了推,一臉欠揍地說道:
“萬一你媽是被謀殺的呢?萬一這是一場精心策劃好的嫁禍呢?萬一你媽其實在偷偷勒索別人呢?”
安書瑤大怒,她剛想反駁,但卻又拿不出證據佐證,說到底她根本就不了解陳慧心……現在她失憶了,跟陳慧心就是陌生人。
“你、你、你——”
安書瑤‘你’了半天,實在憋不出來,最后只能換個角度人身攻擊:“你跟你媽都不熟,怎么可能想出感人的好故事?”
周浩冷笑一聲,已經很久沒人質疑他的專業能力了,哪怕質疑他的人是個小學生,他也要證明給對方看——他周浩是江城當之無愧的第一刑辯大律師!
“來,坐下。”
周浩又重新在安書瑤面前坐下:“你要不服,我就講一個給你聽。”
安書瑤當然不服,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看到周律師,她心里就會沒來由地冒出一股勝負欲,忍不住想要頂嘴。
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信他能憋出什么好屁!
再說了,媽媽冒雨背她去醫院怎么就假了?她覺得很感人啊,腦海里光是浮現出那個場景,心里就暖暖了,十分感動。
只能說這狗律師沒人性,不愧是那個女兒的兒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安書瑤暗中腹誹,她一屁股坐進沙發,想聽聽周律師能說出什么‘感人小故事’——要是說得不好,她肯定要對周律師比出小拇指,然后假裝挖耳屎,以此報復回去。
周浩輕咳一聲,語氣平緩地開口了:
“從小我就有一個理想,我想要當律師。”
“我的父親反對這個理想,他希望我去讀政法專業,當法官助理,都好過當律師……只有進入體制內,才算是正途。”
“但我的媽媽支持我,她不顧爸爸反對,支持我報了法律專業,并給我墊付了四年的學費。”
“要知道,我小時候并不喜歡媽媽,因為媽媽丟了我的貓。現在她愿意這樣支持我,讓我非常感動。”
“我苦讀四年,績點第一,辯論拿獎,放棄考研,我做這些不是為了給誰看,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我能改變這個世界,我有自己的人生價值,我不是無人在意的透明人,也不是藏在閣樓里的老鼠!”
“事實證明我做到了,我在律政界站穩了腳跟,通過了法考,拿到了正式職位。”
“我媽媽非常高興,她第一時間趕來慶祝,租了一個豪華酒店大堂,請來不少好友和商業伙伴,還讓服務員搭了個香檳塔,讓我用小刮刀開香檳。”
“那一頓宴席賓主盡歡,是我人生中最驕傲的回憶。”
“這還沒完,等到慶祝會結束,我媽媽給了我一份offer,讓我去她公司當法務。”
“我接下了這份工作,和媽媽和解,釋懷過去的芥蒂,人生終于熬出了頭。”
周浩一拍手,合掌說道:“如何?感動嗎?”
安書瑤默默豎起了小拇指,刻意從他面前劃過,然后拐到耳邊挖虛空耳屎:“不感動,干干巴巴的,全是媽媽對你有多好。”
“別急,還沒完,”周浩搓了搓手:“我的生活剛走上正軌,媽媽卻死了。”
“……她不是還活著嗎?還撞死了我媽媽。”安書瑤虛著眼說道。
“我說的是故事,故事明白嗎?故事是編出來的,你仔細想想,要是她那個時候死了,那我該多難過啊……”
周浩長嘆道:“要是她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
安書瑤不理解,她聽前半段,感覺母慈子孝,心里越發好奇,中間發生了什么,導致現如今母子形同陌路:“然后呢?之后發生了什么?”
周浩不打算隱瞞,也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他兩手一攤,說道:“后來,她成了君子,我成了小人。”
“什么意思?”安書瑤沒意識到話題已經跑偏了:“別沒頭沒尾的說這么一句啊,這誰能聽懂?”
周浩隨口解釋道:“公司法務部主要處理兩個問題,第一是人事糾紛,比如說開除給不給N,裁員要不要給賠償;第二是侵權糾紛,主要是跟其它公司打官司。我干這種活,肯定是人人罵;她跟人唱白臉,自然是真君子。”
“就這啊。”
安書瑤有點失望,領了這份錢,就該吃這份苦,要是不滿意,那就跳槽換工作唄!何至于鬧到母子反目?
周浩不予置評,繼續補充道:“后來她出軌,跟我父親離婚,我帶人打離婚官司,那時候我手底下還有幾號人,專門負責婚姻法案,讓我父親凈身出戶。”
“當時場面鬧得很不好看,我父親的仕途算是斷了,之后他受不了這種打擊,可能是因為前半段人生太順了,一時間想不開,跳樓自殺了。”
安書瑤不知道該說什么,離婚是很正常的事情,官司打不贏也沒話說,就是出軌方讓對方凈身出戶這個判決有點怪,也不知道當初的離婚案是怎么打的……
周浩還沒說完,他甚至還沒說到關鍵點:“然后我又在她那干了一兩年……”
“等等,你不才當律師一兩年嗎?”安書瑤忍不住問道。
“誰說的?我干了很多年了。”周浩一臉莫名其妙。
安書瑤撓了撓頭,她也說不上為什么,只是下意識冒出這個想法,覺得周律師好像只干了一兩年,感覺很怪,說不上來。
周浩只當她放了個屁,繼續說道:“后來她賄賂我的助理,把法人轉讓合同混在日常簽字文件中,讓我簽字蓋章,想讓我當法人,讓我去背鍋,把我送進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律師面前搞這一套。”
“我發現之后,就去跟她攤牌。”
周浩頓了頓,反問道:“你猜她怎么說的?”
安書瑤試探著問道:“很羞愧?撒謊說沒有那個意思?還是說直接誣陷助理?”
周浩給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她承認了,讓我忍幾年,反正我是她兒子,出來了她養我。”
安書瑤沒想到這人能這么不要臉。
她忍不住追問道:“然后呢?”
周浩聳聳肩:“然后我很生氣,跟她吵架,她翻臉不認人,當我這么多年白干了,還不讓我離職,因為我手里有太多「內部資料」,逼我辭掉律師工作……”
安書瑤心想這得有多寒心啊,被自己媽媽背刺,這就算了,對方還變本加厲,把他的理想丟在地上踩,讓他辭掉律師工作,感覺就像是把人當工具一樣對待,非常壞。
“之后也沒什么可說的,我沒答應,她就想把我送進去,想把我弄破產,最扯淡的一次是她雇了倆混混,想要打斷我的腿。”
周浩伸了個懶腰:“以前我拿她沒辦法,只能忍著,現在終于抓到她的把柄了,這不得狠狠地捅她一刀?”
安書瑤總算明白了:“所以你是為了報復她,才接的這個案子啊?”
“對。”周浩光明正大承認了。
“你該不會打算誣陷她吧?”安書瑤隱約覺得不對,感覺周律師剛才在她家亂轉,不像是在找線索,倒像是在琢磨怎么偽造物證。
“什么叫誣陷?”周浩頗為不爽,他能親自出馬,這小姑娘就該樂開花了,竟然還說這種鳥話:“你就說她殺沒殺人?”
“殺了……”
“該不該受到懲罰?”
“該……”
“那不就完了。”
周浩起身,用公文包拍了拍她的頭,說道:“跟上,告她個身敗名裂!”
安書瑤覺得有哪里不對,但她說不上來。
現在她是失憶患者,雖然看周律師不爽,但也只能跟著周律師屁股后面,按周律師說的去辦。
周律師讓她背‘母女感人小故事’,她就得去背母女感人小故事;
周律師讓她學著掉眼淚,她就在手指上涂風油精,一抹就掉眼淚;
周律師讓她做偽證,她有點做不到,心里非常抵觸,但警察問她時,她還是默認了。
就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了兩個星期,周浩見了不少人,遞交了不少證據條,跟檢察官和法官不知道吃了多少頓飯,又見了兩三次頂上的人脈。
直至開庭當天,雙方分別坐在原告和被告位,眼珠子都要冒火星了,看對方的眼神恨不得扒皮吃肉。
原告是安書瑤,由周浩律師代理;
被告是席怡寧,由卓煒律師代理。
法官敲擊法槌,不論私底下有什么權錢交易,最終都要在法庭上見真章。
由助理陳明案件,周浩說明訴訟條款,接下來就是卓煒的陳述時間。
對方也是一名出色的刑辯律師,講道理這案子從明面上來看是翻不了的,最差最差也是緩刑,根本不可能判成故意殺人。
因此他就保守著打,以防御為主,不出錯就是最大的勝利。
卓煒中規中矩陳述案發經過,重申當時是車輛剎車問題,理應由保險和車輛廠商負責,把案件性質定為意外。
周浩沒跟他掰扯第三方出具的鑒定報告有沒有造假,他直接放出了小商販的監控視頻,反問對方為什么踩剎車會二次加速,追尾后直接撞開前車沖向人行道?
卓煒對此早有準備,他正準備開口解釋,辯護說踩剎車沒反應換一個踩是很正常的行為,人下意識的本能不應該成為判決依據……
他還沒開口,就見周浩忽然站起身,大聲說道:“這是一起有預謀的故意殺人案!主謀是被告人席怡寧——”
“反對!原告方主觀臆斷——”
法官還沒來得及敲法槌,就聽周浩話鋒一轉:“同謀則是我的委托人安書瑤!”
法庭為之一靜,安書瑤都愣住了,其余人更是一臉懵。
周浩擲地有聲,上呈偽造證據:
“沒錯,原告和被告合謀殺死了受害人!這是委托人的自首口供,她承認自己是受到被告席怡寧指使,將母親帶到了指定地點。”
“對于被告的殺人動機,有現成的證據——三年前被告在離婚案中是過錯方,死者曾經涉案,案件檔案附錄有寫,這些都過了公檢法三方的手。”
周浩輕輕地將一張偽造的鑒定報告放在桌面上:
“我的委托人,是被告前夫的私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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