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12月27日,此時日本最西部的貿易城市和半殖民地長崎城中的人們,還不知道南洋的天已經變了,他們現在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米價又又又漲了!
十八歲的漆器行學徒阿寅拖著步子走在荷蘭商館后巷,懷里抱著一袋散發著霉味的糙米和他的母親剛剛從長崎附近的肥后藩鄉下托人送來的書信。
母親在信中和他說,雖然長崎的米價已經升上了天,但是肥后藩的農民卻依然一如既往的貧困——日本的農民本質上都是佃農,因為日本所有的土地都屬于大大小小的領主,而農民需要上繳的年供則在額定收成的三成半到六成半不等。其中收三成半那是將軍家的天領.不過九州島上的天領不多,絕大部分土地都被那些幾百年的顯赫豪門所掌握,收取年供的時候那是一個比一個黑啊!
當然了,對阿寅來說,年供什么的并不是問題.因為他連交年供的資格都沒有!
在日本這個活地獄中,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有資格當佃戶的——因為土地太他媽少了!通常只有佃農的長子才有資格子承父業當佃農。而阿寅不是長子,所以他連當佃農的資格都沒有。年紀很小的時候,家里為了省口糧,就把他送到長崎當學徒了——說是當學徒,其實就是給手工作坊當奴工。
而在日本,想要學一門手藝然后成家立業.基本上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日本太多“仙人”了,連煮個飯都有什么“米飯仙人”,手藝再精,也不見得能“成仙”吧?而各種“仙人”通常也是祖傳的,往上數數基本上都能到戰國。而且,“仙人”也是長子繼承,“仙人”的小兒子通常成不了仙。何況阿寅這種鄉下出來的奴工?那是注定出不了頭的。
出不了頭當然就娶不上老婆成不了家了!江戶時代沒有家業可以繼承的武士都很難成家,更別說平民了。要成家至少得是佃戶吧?佃戶都不是還怎么娶老婆?
所以江戶時代大部分的平民男子都沒辦法成家,相應的平民女孩也很難嫁人其中稍有點姿色的就會被賣去青樓!阿寅在肥后鄉下也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相好,還海誓山盟過。可惜他倆都有哥哥——有哥哥意味著家里的佃戶身份有人繼承,阿寅繼承不了自家的佃戶,也不可能去小相好家當上門女婿。
而阿寅新收到的母親的信中就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他的“小相好”已經被真約派的人販子看中,要被賣到新大陸去了,這兩天就要從長崎出海,讓他找機會去見最后一面.
“米價又漲了”巷口傳來浪人醉醺醺的吟唱,“一合米,一合血,將軍殿里歌舞歇”
忽然他又聽見了少女的慘叫,聽著和他的“小相好”聲音很像,他循著聲音看去——商館三樓的窗戶里,一個白皮鬼正用鞭子抽打一個日本少女,少女的背上鞭痕累累.阿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斷了線似的往下滴,他很想沖商館去救人,可是商館的門口卻守著兩個持刀的浪士!
阿寅只能低著頭快步離開 “三反一均!”有人忽然發出了吶喊。
阿寅扭頭望去,只見三個戴斗笠的浪人正一邊喊口號,一邊在用紅漆在商館的白墻上寫紅字:“反幕府!反洋夷!反饑餓!均田畝!”
阿寅的心跳加速,他知道,這些浪人不是普通的暴徒,而是四民會的志士,是日本的希望.最近這些志士在長崎鬧得很兇,還有傳言說他們要在長崎發動武裝起義,建立一個沒有天皇、沒有將軍、沒有藩主,士農工商人人平等,土地也要平均分配的共和國!
想到這里,阿寅的拳頭就緊緊握了起來.
太平天國租界深處的一所中式小院里,燭火在佐久間象山的眼鏡片上跳動。這個松代藩的兵學家正用朱筆在地圖上勾畫:“明日子時,先燒荷蘭商館,再奪英吉利倉庫”
“象山先生!”吉田松陰突然推門而入,蓑衣上還滴著雨水,“真約派的人把計劃改了——他們要直接攻打奉行所!”
高杉晉作一腳踢翻矮幾,右手緊握著太刀的刀鞘:“攻打奉行所?他們想干什么?難道想在日本發動金田起義”
“高杉君,小聲些!”陰影中走出一名戴著市女笠的女子,女子解下面紗。露出一張楚楚可憐的精致面孔,正是凜子。
“十五萬貫文不是用來聽武士吵架的。”女子在榻榻米上跪坐下來,然后又拍出一迭真約銀行的銀票,“這里是八萬貫文是十萬石白米的訂金.明晚可以動手嗎?”
佐久間象山看到銀票,終于下定了決心:“可以!明晚,按計劃行事不管真約派有什么陰謀,我們都必須采取行動!一定要讓日本的平民知道,還有人在為他們而戰!也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知道日本的底層也和中國的底層一樣,可以在絕望中爆發出無窮的力量!”
朝鮮町天主堂的地窖里,楠本稻子捧出了楊秀清的令旨,宣布道:“是時候動手了!”
天草黨的領袖,滿臉大胡子的矮壯漢子天草時興攥著太刀的手微微顫抖:“真,真的要起義”
“天草四郎的子孫,連這點膽色都沒有?”傅學賢冷笑。這個九州大主教接過楠本稻子帶來的楊秀清的令旨當眾展開,上面用朱砂寫著:
“天父殺洋夷,東瀛換新天。長崎開民智,共和萬萬年!”
來自安中藩的脫藩武士新島襄突然拔出肋差狠狠插在了榻榻米上:“明日子時,四民會的人會在租界內舉兵,而天草黨的死士就打著四民會的旗號殺進奉行所——澤君.你們土佐的義士如何?”
土佐武士澤宣嘉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單:“土佐天誅組的八十死士,愿為四民平等赴死!”
楠本稻子重重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記住,我們的目標不是建立什么長崎共和國而是朝日合邦!日本國在洋夷 和中國的雙重撕扯下,根本不可能獨立。如果不想成為中國的一個省或洋夷的公共殖民地,就只能和朝鮮天國合邦,合邦后的朝日天國將擁有五千萬人口和不亞于法蘭西本土的領土,而且日本有金銀、朝鮮有煤鐵這將是一個足以抗衡中國的強大的聯邦!
但是現在的京都和江戶還有許多人沒有認清日朝唯有合邦才能共存的現實,所以.需要有人舉起一面足以震懾這群蟲豸的赤旗!”
當荷蘭商館的銅鐘敲響子夜第三聲時,阿寅正和上百名腦袋上捆著白布條的平民一起蹲在荷蘭商館外的街道上,手中緊緊攥著一根按上了槍尖的木棒,耳畔是吉田松陰沙啞的嘶吼:“反幕府!反洋夷!反饑餓!均田畝!誅殺國賊!”
“轟!”
爆炸聲撕裂夜幕,肥后藩特制的焙烙玉在商館鐵門前炸開。高杉晉作反握打刀躍過火墻,刀鋒在月光下劃出銀弧,守門浪人的頭顱帶著驚愕的表情滾落石板。阿寅看見那個白日鞭打少女的荷蘭管事舉著火槍沖上露臺,卻被佐久間象山擲出的十文字槍貫穿胸膛,尸體掛著槍桿栽進院子。
“殺!”吉田松陰點燃浸滿鯨油的火把扔向荷蘭商館。阿寅突然發了瘋似的撞開人群,第一個沖向荷蘭商館緊閉的大門——他似乎聽見商館內傳來他熟悉的肥后小調,那正是他青梅竹馬阿菊被賣前常哼的旋律。
奉行井上清直的太刀斬碎第三盞燈籠時,終于看清來襲者的裝束——天草黨特有的十字紋陣羽織下,竟露出朝鮮天國駐長崎的朝鮮太平軍常用的鎖子甲!
“朝寇!”他嘶吼著劈向澤宣嘉,刀刃卻被土佐武士的步槍上的刺刀架住。新島襄的肋差從背后捅入他右腎,劇痛中聽見楠本稻子清冷的聲音:“這是天草四郎對德川家的問候。”
井上最后的視野里,印有八重櫻的赤旗覆蓋了德川三葉葵,隨后天草時興踩著他的脊梁割下了他的大好首級,接著就大喝一聲:“天草五郎時興討取井上清直.”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渾身沾滿血跡的佐久間象山站在奉行所的院子里。他腳下是兩具并排擺放的尸體——井上清直無頭的尸體旁,躺著為保護荷蘭商館被“誤殺”的荷蘭領事。
“這不是我們要的共和國。”吉田松陰攥緊沾滿荷蘭人鮮血的陣太刀。在他們視線之外,一面赤旗正在奉行所上空獵獵飄揚。
港外突然響起三聲汽笛。立在赤旗下的天草時興望著海面上一條朝鮮天國的“江海”級炮艦,突然想起先祖在島原處刑臺上最后的禱告:“我等所求,不過方寸立錐之地”
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天草黨戰士們的歌聲:
“天照光萬丈,
均田破鐵圍。
四民共和日,
朝日共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