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遼兩國的主帥,終于在戰場上見面。
在此之前,種建中和耶律淳從未見過,二人都是主帥,猶如象棋棋盤上的將帥,是兩軍定海神針般的存在,輕易是不會見敵軍的。
今日兩軍對陣,興慶府城外的平原上,雙方將士為這座城池而互為攻守,而兩軍的主帥,卻毫無懼色地在將士們面前表現出了膽魄。
遼軍前陣和興慶府城之間的空曠平原上,臨時搭起了一個簡陋的棚子。
棚子里只坐著種建中和耶律淳,二人沒有帶任何侍衛,他們的身上甚至連兵器都沒帶。
棚子里置一桌,二椅,桌上有精美的食物,也有美酒。
兩軍陣中殺氣盈野,棚子里的兩位主帥卻談笑風生,彷如多年的老友重逢,完全感受不到絲毫殺氣。
耶律淳主動為種建中執壺斟酒,又為自己滿上。
二人端杯飲盡,種建中捋須哈哈笑了一聲,道:“沒想到本帥竟有兩軍陣前飲酒縱論的一天,這酒喝起來都有幾分肅殺的味道,美哉!”
“再來一杯!”
耶律淳含笑再次為他斟滿,與他又同飲了一杯。
“聽聞種將軍是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大將,可恨老夫曾未識荊,今日方得一見,老夫畢生之幸也。”耶律淳笑吟吟地道。
耶律淳領兵多年,已經六十來歲,雖然與大宋交戰兵敗多次,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是遼國最重要的大將,若非宋軍突然冒出來的神秘的火器,兩軍若只是冷兵器對陣的話,勝負其實很難說。
這個人,確實是有些斤兩的。
種建中比他年輕多了,他才四十出頭,以前曾是汴京龍衛營的一名都指揮使,后來被趙孝騫發現,仕途才一飛沖天,短短數年間,已經指揮過多次萬人規模的戰役。
二人都是武將,甚至彼此麾下的將士還在戰場上交過手,今日終于見面,拋卻敵對的立場,終究還是有幾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此時的二人神態怡然地坐在棚子里,二人都處在兩軍的射程范圍內,但他們卻絲毫不懼,反而侃侃而談,棚子里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
酒過三巡后,有些話終究還是要搬上臺面的。
沉默許久后,種建中抬眼看著前方軍陣嚴整,殺氣沖天的遼軍軍陣,嘴角微微上揚。
“今日耶律郡王這兵臨城下的陣仗,是沖著我宋軍來的?”種建中含笑問道。
耶律淳哈哈一笑:“老夫怎會沖著你們來,種將軍莫忘了,宋遼如今可是盟友,我大遼是斷然不會對盟友下手的。”
種建中也笑:“十萬大軍圍城,原來不是沖我宋軍來的呀,我都差點被你嚇到呢。”
耶律淳臉色一僵,這話顯然有點擠兌的意思了,把他架在上面下不來。
明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雙方都在裝糊涂。
耶律淳嘆了口氣,道:“實在是我大遼皇帝陛下遠在數千里外,根本不知西夏的戰況,對老夫連下數道旨意,嚴令我軍馬上攻下興慶府。”
“老夫興沖沖領兵而來,結果才發現,興慶府居然被貴軍攻破了,現在的情勢,讓老夫很為難啊。”
“你我兩軍本是同盟,既然貴軍已破興慶府,按理說老夫應該率軍后撤,繼續肅清西夏境內的殘敵,可我大遼皇帝陛下的圣旨一道道催促,這座興慶府是我皇帝陛下必取之城,老夫如若退兵,恐難逃治罪。”
說著耶律淳抬眼看著他,目光充滿了懇切:“種將軍,你我雖是初識,但卻神交已久,再說宋遼兩國本就有盟約在前,約定西夏共分同食。”
“種將軍,你也不想看到老夫被無端問罪下獄吧?”
種建中臉頰抽搐了幾下。
不愧是人老成精,這道德高地占得好快。
“耶律郡王的意思是……”
耶律淳沉聲道:“請種將軍打開城門,允我遼軍進駐,我軍入城兵馬不多,一萬足矣,老夫便可對陛下交差了。”
種建中沉默半晌,然后嘆了口氣,一臉遺憾道:“很是不巧啊,在貴軍到來之前,我大宋官家也向本帥下了嚴旨,務必攻破興慶府,占領之后守好,而且必須是我宋軍獨占。”
“我大宋近年國庫空虛,就指望這座城池里的錢糧官倉吃口肉呢,再說,我軍為了打下這座城池,付出了不小的傷亡,若是輕易讓貴軍進駐,將士們必然不滿,本帥怕是彈壓不住呀。”
耶律淳聞言皺起了眉:“種將軍這話……未免有些沒道理吧?說好的宋遼聯盟,同分西夏,按理說,不管是誰,打下任何城池,都理應由兩國兵馬共同進駐,方才不違聯盟之約定。”
種建中淡淡地道:“宋遼確實是聯盟,興慶府城也理應由兩軍同駐,可正如耶律郡王所說,你我兩國的皇帝陛下不知戰場情況,旨意上說得很清楚,只能獨占,不可同駐。”
“耶律郡王也不想看到本帥因違旨而被治罪吧?”
耶律淳頓時被噎住了,臉色漸漸變得鐵青。
我以為我的臉皮已經天下無敵,沒想到對方的臉皮也不遑多讓,這是何人部將,竟如此無恥。
二人都不約而同地把雙方的皇帝拉出來背鍋,而且都說得面不改色,好像真有這么回事兒似的。
現在怎么辦?
破不了招兒呀。
沉默許久后,還是種建中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
“不如這樣,你我兩軍各自肅清西夏境內殘敵,徹底掃清李家王朝的殘余勢力,誰打下來的城池,誰得到的錢糧,都各歸自己,誰占下的地盤也各自守好,兩軍各行其事,互不干擾,如何?”
耶律淳冷笑。
西夏國內最富裕的興慶府已經被你占了,其他的城池還有什么油水可撈?放的這輕巧屁!
再說,我軍就算真的攻打別的城池,以你這主帥的無恥德行,你會忍住不搶不占?
兩國的聯盟關系,比渣男渣女的愛情還脆弱,老夫寧愿相信愛情,也不相信你們宋國會遵守盟約。
種建中已經把話說絕了,耶律淳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沒有必要維持毫無意義的體面了,對興慶府,耶律淳是勢在必得,這座城池若不進駐,遼軍滅夏的戰爭就失去了大半的意義。
“種將軍,還請三思,還請通融,老夫若不派兵進駐興慶府,真的很難對上京交代,我軍千里迢迢而來,總不能空手而歸。”耶律淳陰沉著臉道。
種建中嘆息道:“郡王點下見諒,這次怕是通融不了,我若讓遼軍進城,不僅官家會問罪,麾下的將士也不會服,恐將引發嘩變,后果太嚴重了。”
耶律淳此刻完全不復剛才談笑風生時的灑脫和煦,現在的他,臉上布滿了陰云,隱隱有殺意閃動。
“如此說來,種將軍是真不肯開城門了?”
種建中對他的殺意渾然無視,一臉遺憾地嘆道:“真開不了,貴軍不如趕快撤走,另尋戰機,這座興慶城,郡王殿下還是莫惦記了。”
耶律淳騰地站起身,緩緩道:“如此,可莫怪老夫無禮了,據我所知,貴軍兵馬不足六萬,而我大遼勇士有十萬之眾,你若不肯開城門,老夫只能下令攻城了!”
種建中眉目不抬,微笑道:“郡王殿下可以試試,你若能攻下這座城,本帥拱手相讓,絕無二話。”
耶律淳勃然大怒:“狂妄!”
種建中朝他抱了抱拳:“拿捏!”
耶律淳:“…………”
臨時搭建的棚子內,二人原本和諧談笑的氣氛蕩然無存,轉而化作一片森森殺意,在兩軍對陣的空曠平地上漸漸彌漫。
二人同時站起身,互相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彼此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
良久,耶律淳突然展顏一笑。
“既如此,老夫告辭。”
種建中也微笑道:“本帥在城中,等待郡王殿下大駕光臨。”
二人深深地對視了片刻,然后同時轉身。
耶律淳走向自己的軍陣,種建中走向興慶府城門。
剛轉身沒走幾步,種建中的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支百人遼軍騎隊突然越陣而出,竟風馳電掣般朝種建中沖去。
戰馬揚起黃塵,那支騎隊的速度越來越快,有人一邊策馬一邊搭弓,竟已瞄準了種建中的后背。
原本走向軍陣的耶律淳一愣,他并未下令射殺種建中,這支遼軍兵馬不知奉了何人之令。
剛打算大喝阻止,然而耶律淳卻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張開的嘴立馬合上,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這支騎隊疾馳沖向種建中,眼神帶著幾分復雜難明之色。
種建中當然也聽見了身后的馬蹄聲,可他一點也不慌,步履依然從容不迫。
興慶府城樓上,那面代表大宋和主帥的帥旗下,宋軍將士居高臨下,已然舉起了燧發槍。
面對遼軍騎隊的突然發難,城樓上的宋軍將士沒有任何慌亂,只是在將領的指揮下,各自瞄準了沖向種建中的百人騎隊。
沒等遼騎對種建中的后背放箭,城樓上的宋軍已經率先開槍。
一陣轟然巨響,白煙繚繞之后,只聽戰馬悲嘶,遼軍慘叫落馬。
城外的黃塵散盡,種建中的身后,那支百人遼騎全部被城樓上的宋軍擊殺,一個不剩,唯有百匹戰馬佇立原地,不安地刨動著馬蹄。
這場變故來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
眨眼之間,一百條生命便已消失在世上,仿佛從來未曾存在過。
種建中的腳步一頓,但他仍未轉身,原地站立片刻后,突然放聲大笑。
“好!耶律郡王,從此刻起,咱們便開始了!”
西北罡風勁烈,種建中豪邁的笑聲悠悠回蕩在天地間,直至遼軍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