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在一個即將除夕,大雪紛飛的日子,官差從大理寺監牢里提出了上千名人犯。
人犯們戴著重枷腳鐐,穿著單薄的囚衣,出了監牢被外面的風雪凍得瑟瑟發抖。
天氣的寒冷,卻抵不住心中的恐懼,這群人犯有老有少,他們在官差的押解下,緩緩朝城外的法場走去。
為首的人犯正是李淮,張熙然等人,他們一邊走一邊嚎啕大哭,朝囚犯中白發蒼蒼的老者懺悔,悔不該為官不仁,害了全家老小的性命。
趙孝騫終究還是下旨,南京留守李淮,通判張熙然,下邑知縣陳素等涉案的六名首犯夷三族,其余的從犯斬首。
不僅是犯官,同時也處決了百余名應天府轄下的豪強地主。
不是皇帝殘忍嗜殺,而是大宋律法已有明文,謀逆者大惡不赦,這些人官商勾結,暗中挑起民變,性質十分嚴重,如若不殺,天下人不會記住這個教訓。
迎著漫天的風雪,官差們將人犯押到了城外法場上。
今日由三法司親自監斬,每一名人犯被驗明正身后,五花大綁跪在法場上,屈身伸向前,在極度的恐懼中努力亮出了脖頸。
法場四周早已密密麻麻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天寒地凍的天氣里,百姓們卻絲毫不覺得冷,看著這些即將被處斬的人犯,眾人的咒罵聲唾棄聲不絕于耳。
人犯們的罪行早已明告天下,百姓們知道這些干了什么事,對他們自然是痛恨至極。
當不了一個好官兒也就罷了,還貪墨數百萬貫錢財,勾結豪強地主侵占可憐農民的田地,非但如此,為了掩蓋罪跡,竟喪心病狂不惜暗中挑起民變,整個應天府被這些禍害得民不聊生。
他們自然是該死的,哪怕看似無辜的三族宗親,他們在世時誰沒享受到來自貪官惡官的不義之財?他們誰沒干過仗勢欺人的事?
所以,他們真的無辜嗎?
一次殺上千人,委實是大手筆。
為了今日的行刑,刑部和大理寺緊急從京畿各地官府借調了許多劊子手,也打造了許多柄開了鋒的嶄新大環刀,刀口若卷了刃,那就換一柄,為的就是不耽誤砍頭。
午時一刻,法場上驟然擂響了鼓聲,鼓聲隆隆,仿若閻王的催命符咒,跪在法場上的人犯們渾身一震,神情愈發絕望,他們知道自己的人生只能走到這里了。
許多人犯嚎啕大哭起來,他們有的大聲咒罵犯官親人,有的力竭聲嘶地喊冤,也有的哀哀哭訴自己舍不得死,自己并未得犯官半文好處,憑什么被他連累而死……
所有的哭訴求饒和喊冤,都無法博得官員和劊子手的同情憐憫。
刑部尚書邢恕是監斬官,他仰頭看了看天色,時辰已至。
于是邢恕站起來,朝法場上用力擲下一根令箭,冷冷道:“時辰已到,人犯已驗明正身,開斬!”
劊子手們動作劃一,雪亮的大環刀高高舉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人犯的脖頸。
隨著鼓聲突然停下,劊子手的刀狠狠劈了下去。
血光迸現,頭顱落地。
痛哉快哉。
延福宮內,鄭春和站在趙孝騫的面前,躬著身低聲稟報。
“官家,應天府犯官及三族親眷,共計一千二百一十二人,已全部處斬,刑部尚書邢恕已向朝廷復命。”
趙孝騫眉眼不抬,淡淡地道:“告訴開封府,處理好善后之事,法場拆了,地面也打掃干凈,請道士作個道場驅邪鎮祟。”
短短一天之內,斬首了一千多人,趙孝騫的表情卻泛不起一絲波瀾。
按照律法,謀逆當誅九族,趙孝騫只下旨夷三族,真的已經很仁慈了。
當然,真要誅九族的話,免不了又要跟朝臣們斗嘴皮子,互噴唾沫據理力爭,太累。
別看影視劇里動不動就誅九族,常把這幾個字掛嘴上,但真實的歷史上,華夏上下數千年,史書明確記載的誅九族的例子少之又少,兩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誅九族,等于把整個家族全滅了,全族戶口本注銷,在古代這個處處沾親帶故的年代,誅九族的影響是十分巨大的。
有些犯人是大姓,九族內的親人遍布天下,很多地方的村莊名字就是單獨的一個姓,比如陳家村,李家村什么的。
人家沒招災沒惹禍,每天安分守己過自己的清貧日子,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有一天朝廷差役過來,把全村的同姓人鎖拿下獄。
然后告訴他們,你家親戚犯事了,按律誅九族,很不幸,你們恰好在九族之列,所以,請你們自認倒霉地上路吧。
最后,整個村子的同姓全被押赴法場,稀里糊涂地被砍了頭。全村團滅,相當于一次合法的屠村,而且很可能屠的還不止一個村子。
設身處地想想,你若是這位不幸的村民,你會怎么想?
這個犯事的親戚,我特么根本就不認識,見都沒見過,咋就要陪他一起死了呢?
他特么風光的時候我沒沾到半點好處,他特么犯事了卻要我陪葬,我做錯了什么?除了投錯了胎,還做錯了什么?
所以,在這個處處沾親帶故,牽一發則動全身的年代,任何帝王都不會輕易做出誅九族的懲處,除非是真的犯的事太大,真的無法原諒,否則皇帝終究會留一線情面,不會下這種極端的決定。
趙孝騫也是如此。
他當然不是心軟,自己上過戰場,指揮過戰役,將士們動輒斬首數萬,他也是親眼見過的,心性早已磨練出來了。
對于李淮等人罪行的處置,趙孝騫也是經過三思后,才決定夷三族的。
只斬首犯官,未免太輕了,犯官的家屬都還好好活著,這樣的懲處不會讓天下的官員記住教訓。
誅九族又太嚴重,會牽扯太多的無辜者,而且難免給自己留下殘忍嗜殺的惡名。
左思右想,夷三族是最合適的,畢竟犯官們撈取的不義之財和權勢方面的種種利益,三族之內的親人是直接的受益者。
既然受益了,自然就不算無辜,夷三族更能給天下官員做出警示標桿,用三族親人的鮮血和尸骸告訴他們,皇帝和朝廷的底線在哪里,千萬不要碰,碰則必死,三族全死。
交代過善后事宜后,趙孝騫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一份厚厚的官員名冊。
該死的人已經死了,他們付出了代價。
但南京官場卻被清洗一空,南京留守府及轄下七縣的行政工作幾乎陷入癱瘓,朝廷必須馬上挑選一批官員補充到位,恢復官府的正常運轉。
眼前的這批官員名單,是政事堂和吏部官員商議之后呈上來的,看著名單里一個個陌生的名字,趙孝騫卻搖了搖頭。
這份名單不能說不合適,只是里面充斥著新舊兩黨的小心機。
很顯然,這份名單是新舊兩黨暗中博弈后的結果,里面新舊兩黨官員皆俱,新黨占大多數,舊黨占少部分。
至于名單上官員的個人能力,他們的履歷一個個都很漂亮,不過趙孝騫并不相信這些履歷。
李淮的履歷夠漂亮了吧?四十來歲就當上南京留守了,可他最后干了啥?
仔細掃視了一遍,趙孝騫眉頭深鎖,突然一個名字從他的腦海里冒了出來。
鄭朝宗,曾經的寄祿官奉議郎,后來下放鄉村,寫下一份萬言書,里面針砭時弊,處處一針見血,對新政的理解可謂獨到,而且他不懼權貴,敢于直言。
后來趙孝騫欣賞他的能力,將他晉為資政殿學士,京畿路觀察使留后,并入新政司參與新政的商討和制定。
不可否認,鄭朝宗是個難得的人才,人才不能把他留在新政司,只知紙上談兵,更應該讓他直接置身于基層,親身了解民間的疾苦和問題。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方田均稅法已經頒行,各地官府仍然陽奉陰違。
正好南京官場被清洗一空,地方上阻礙新政的豪強地主也被殺了不少,南京處于一個權力和勢力真空的時期,有利于方田均稅法從此打開缺口,迅速推行。
而鄭朝宗,是個合適的人選,任他為南京留守,可以忠實且徹底底地貫徹推行新政,不出一兩年便可見成效,為天下的官員們立下標桿模范。
思及至此,趙孝騫不再猶豫,在名單的首位寫下鄭朝宗的名字。
“茲可任鄭朝宗南京留守,任后清查田畝,公田歸農,扼制圈占,勿負勿怠。”
擱下筆,趙孝騫長舒了口氣。
南京的驚天巨案,至此終于告一段落,善后事宜也差不多處理完了。
頭靠在椅背上,闔目小憩了一會兒,趙孝騫突然睜眼,仿佛想起了什么,大聲道:“老鄭,朕的犬子喪彪呢?好幾日沒見他了,他在忙啥大事呢?”
鄭春和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喪彪是誰,老臉微微一抽,不好勸諫什么,只能老實地道:“稟官家,樞密使許將最近常進宮見小皇子,帶他在宮闈里玩鬧,小皇子漸漸與許將親密,玩得樂不思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