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
深夜出逃的李淮又給自己加了一條罪,“假傳圣旨”。
隨著話音落下,應天府北城門上方的箭樓突然亮起了火把,火把照亮了夜空,將箭樓上靜立的人的五官照得清晰可見。
韓忠彥穿著官服,一臉平靜地站在箭樓上,目光淡漠地俯視著城門甬道前的李淮。
是的,李淮不可能跑掉。
當韓忠彥查清了應天府的賬簿后,便已安排了人手嚴密監視應天府衙,李淮喬裝走出府衙的那一刻,便已落入眼線的監視中。
狄諮麾下前鋒營進城,韓忠彥也帶著麾下的一千騎隊進了城,預知了李淮必從北城門出逃,于是入城后便早早地等在北城門上方的箭樓里。
這叫守株待兔,也叫請君入甕。
李淮抬頭看到韓忠彥的那一剎,不僅心都涼了,人也涼了。
極度的惶恐與絕望,令他渾身失去了力氣,無力地癱軟在地,努力想站起來往城里跑,卻發現怎么都生不出力氣。
四周的火把快速移動,不知不覺間,李淮已被禁軍團團包圍。
韓忠彥走下城樓,站在他面前,目光依舊淡漠,仿佛看著一個即將埋進墳堆里的死人。
“李淮,你的事發了,官家有旨,將你押解回京,明正典刑。”韓忠彥淡淡地道。
李淮惶恐地搖頭:“我,我……我是清白的,韓大夫不可構陷我!”
韓忠彥冷笑:“你已犯下滔天大罪,不配說‘清白’二字,李淮,監察府和皇城司已掌握了鐵證,你跑不了了。”
李淮已說不出話,再多的辯解此刻都顯得蒼白,他很清楚自己做過什么,也清楚自己即將面臨的下場。
然而韓忠彥并沒有放過他,而是淡淡地吩咐道:“來人,速去李淮的府邸,將他的父母妻兒全部拿問。”
李淮回過神,瞋目大怒道:“韓忠彥,我父母妻兒無罪,為何拿他們?”
韓忠彥緩緩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冷冷道:“李淮,你挑起民變,犯下的不僅是死罪,還是夷三族的死罪,官兒當得這么大,朝廷律法都不知么?”
這一刻,李淮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氣神,無力癱坐在地上,呆怔片刻后,突然仰天嚎啕大哭起來。
韓忠彥的目光毫無憐憫,只是皺眉揮了揮手:“押下去。”
狄諮麾下前鋒營入城,今夜的應天府掀起了驚濤駭浪。
禁軍將士大索全城,按圖索驥,儼然如關門打狗,將所有涉案的應天府官員悉數拿獲。
南京留守府的通判,推官,主簿,還有南京提舉司,提刑司,轉運司等諸官員,一個不漏全部落網。
與此同時,韓忠彥還下令分出一部分禁軍出城,分赴應天府轄下七縣,將七縣的知縣,縣丞,縣尉等一眾官吏也拿下。
大宋南京的官場幾乎被一鍋端,這場聲勢浩大的抓捕行動整整持續了兩日。
兩天的時間,消息已傳到汴京,朝臣震驚,不知其故,有些不明真相的御史當即上疏諫止。
畢竟趙孝騫的動作實在太大了,整個南京官場全部被清洗,大宋立國以來,沒有哪個皇帝這么干過。
應天府的行政都陷入了癱瘓,官兒都被抓干凈了,根本沒人做事。
趙孝騫并不在意,大宋這個朝代別的不多,唯獨官兒最多。
天下的寄祿官已達到一萬多人,就是那種光領俸祿不干活的人,不知多少寄祿官對實權的位置虎視眈眈。
清洗整個南京官場并不會導致太惡劣的后果,相比之下,讓這些貪官惡官留在位置上,才是對大宋社稷最大的損害。
應天府大小官員悉數被拿,押解回京,接下來的程序就是審問和清算。
南京官場當然不可能全部是壞人,這一點需要三法司和皇城司審過之后才能辨別。
有些清白的,不愿同流合污的官員最終會被釋放,官復原職,前提是他真沒干過虧心事。
不僅如此,這場風暴牽扯的不僅是官場,同時也包括民間的豪強地主和商賈。
南京官場上的官商勾結現象很嚴重,官員全數落馬后,接下來就該輪到民間的豪強地主了。
一件壞事的發生,其實不一定完全是壞事。
換個角度看,它可能是一個扭轉局勢的機會。
當南京的官場和民間豪強被清洗過之后,朝廷的新政反而更容易推行下去。
因為地方上基本已經沒有阻礙了,那些能阻礙朝廷新政的人,已經全部進了大牢,而沒有進大牢的人,被朝廷的雷霆行動深深震懾住,根本不敢再與朝廷對抗,無論心里愿不愿意,他們只能選擇服從。
犯官在押解回京的路上,汴京東大街外的一座簡陋民宅內,趙孝騫微服出現在破舊的大門外。
這間民宅顯得很破敗,多年未修繕過了,門前站著數十名魁梧漢子,這些漢子神情冷峻,眼神警惕,一看便知出自禁軍。
趙孝騫走進民宅內,看著里面僅有兩進的小院,東西廂房上的瓦片都有些壞掉了,也不知下雨天屋子里漏多少雨。
趙孝騫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看著院子西南角種的一株桃樹,悠悠地嘆了口氣。
“這也太簡樸了些,劉澤寧當這個官兒是真窮啊……”趙孝騫喃喃道。
這世上大多數人做官只為求財,但不可否認也有一些官是真心想為國家,為百姓做事的。
劉澤寧便是其中之一。
只可惜這樣清廉的官兒,大宋實在是太少了,說是鳳毛麟角也不為過。
沒錯,這里是劉澤寧的府邸。
昨晚趙孝騫便收到了皇城司趙歙的稟奏,她已將劉澤寧帶回汴京了,正安置在他自家的府邸里養病。
下邑民變,劉澤寧逃出生天,但他生了一場大病,幾乎快死在山神廟里,幸好趙歙及皇城司屬下來得及時,才把他從閻王殿里撈出來。
今日一大早,趙孝騫便來到劉澤寧的府邸。
他想看看這位素未謀面的忠臣。
劉澤寧躺在后院北廂房里,趙孝騫走進屋子,見里面有兩位婦人正在他的床榻前心疼地抹淚,其中一位是老婦,另一位顯得比較年輕。
趙曉掐一看便知,這兩位應該是劉澤寧的老娘和妻子了。
劉澤寧臉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上,他的嘴唇干枯,面無血色,眼眶深深凹陷,頭發凌亂地披散著,樣子很憔悴。
趙孝騫走進屋子,里面的人頓時反應過來,好奇地看著他。
劉澤寧扭頭一看,頓時大驚,掙扎著要起身行禮,趙孝騫快步上前,將他按了回去。
“病重之軀,不必見禮,你好好躺下。”趙孝騫柔聲道。
劉澤寧感激得眼眶發紅:“臣劉澤寧拜見官家。”
聽他開口稱官家,屋子里的兩位婦人也驚了,急忙行禮。
趙孝騫擺了擺手,道:“二位不必多禮,是朕思慮不周,差點害了劉澤寧的性命,是朕的過失,致兩位差點失去了兒子和丈夫,朕應該向你們賠禮。”
兩位婦人愈發惶恐,連道不敢。
劉澤寧朝二人頷首示意,兩位婦人行禮之后,識趣地退出了屋子。
“官家,臣奉監察府之令,巡視南京轄下七縣,未曾想下邑縣爆發民變,臣須自辯,下邑民變非臣挑起,是有人惡意構陷。”
趙孝騫擺了擺手,笑道:“具體情況,朕差不多都知曉了,此事與你無關,皇城司已查清了事實,監察府的韓忠彥也親赴南京,拿下了相干犯官,包括李淮在內,他們一個都跑不了,你放心。”
劉澤寧頓時長松了口氣:“臣謝官家明察秋毫,不枉不縱,還臣以清白。”
接著劉澤寧又道:“臣在應天府轄下七縣巡察之后,搜集了一些鐵證。”
“應天府官員橫行不法,與當地的豪強商賈勾結,殘害農戶,吞并侵占土地,朝廷的新政在應天府根本沒有落實,大宋南京幾成不聽朝廷宣調的諸侯國,相關證據臣已備妥,可供官家查驗。”
趙孝騫嗯了一聲,問道:“應天府轄下七縣的百姓,日子過得如何?對朝廷和官府如何看?”
劉澤寧嘆了口氣,道:“官員豪強勾結,大量兼并民間土地,無數百姓淪為失地流民,大部分淪為地主家的佃戶。”
“每年辛勤耕種,交上地主的租糧后,根本養不活一家人,需要靠挖野菜,甚至吃樹葉才能活下去。”
“百姓太苦了,也因此對朝廷和官府頗多怨恚之言,臣以為這不能怪百姓,是地方官員和豪強的行徑讓百姓對朝廷寒了心。”
“下邑縣的民變之所以爆發得如此突然,擴散得如此迅速,跟應天府轄下百姓遭受的苦難不無關系,這其中或許是官員豪強暗中挑起民變,但它的迅速擴散,實則是因為朝廷在當地已失了民心。”
趙孝騫神情凝重地點頭:“你說的這些,朕已記住了,想要了解真正的民間疾苦,果然必須有人親身體驗,親眼目睹,劉澤寧,辛苦你了。”
劉澤寧搖頭:“臣不辛苦,能讓民間的疾苦上達天聽,讓官家和朝廷對地方做出改變,臣縱死無怨。”
“南京官場已被清洗一空,吏部很快會選拔官員補充到位,地方的豪強地主商賈也有許多人涉案,現在朝廷在南京推行方田均稅法,應該阻礙不大了,百姓很快會過上好日子。”
劉澤寧長舒了口氣,終于露出了笑容:“官家圣明,能為官家為大宋效力,臣畢生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