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殿內,塵埃落定。
所有登基大典的禮儀用物被宮人撤下,宮闈內外仍舊一片白茫茫的幡子迎風招搖。
所有事情說完后,太后當即便令群臣散去,但她仍留下了章惇和趙孝騫。
群臣的臉上仍帶著些許震驚,大約還在消化今日的大變。
好好的皇帝,人都坐上皇位龍椅了,終究還是被掀了下來,朝堂宮闈的爭斗竟如此殘酷。
趙佶毒害小皇子當然是大罪,但這條罪或許只是表面的理由。
大多數朝臣猜測,趙佶被掀下來的真正原因,大約是在被確立為新君后,他并沒有理順朝堂宮闈內部的關系,沒有顧及到各方的利益。
就像隋煬帝被推翻一樣,他的罪過當真是修建大運河和三征高句麗嗎?
真正的原因,是他動了門閥世家的利益,他讓天下的門閥世家不爽了。
于是群臣猜測,趙佶被推翻的真正原因,歸根結底可能是章惇的反對,以及趙佶曾經透出的口風,要罷黜宰相,廢除新政。
這就動了太多人的利益了,尤其是如今的朝堂大部分都是新黨官員,舊黨被打壓得只能擠在角落里瑟瑟發抖,趙佶還沒即位便有風聲傳出,他要對新政和新黨動手,這或許才是今日他被掀翻的原因。
所以今日的登基大典上,即將登基的皇帝竟被朝臣詰責發難,而滿朝文武官員卻無一人站出來為趙佶說話。
因為新黨與舊黨如今已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如果趙佶即位后打算廢新復舊,那么朝堂上站著的新黨朝臣們可能會被貶謫,而舊黨對新黨的打擊報復,將會前所未有的殘酷激烈。
這個結果,是新黨官員們無法承受的,他們要做的,便是統一立場,保住自己如今的官職和權力,因此趙佶這個人,不能讓他順利登基。
更何況,趙佶自己作死,犯下了這般嚴重的大罪,簡直是主動向章惇和新黨送上了加頸的刀,這還跟他客氣啥。
大慶殿內,只剩下趙孝騫,太后和章惇三人。
太后屏退了殿內所有的宮人后,這才幽幽嘆了口氣:“終于結束了,本宮剛才快被嚇死了。”
章惇驚異地看了趙孝騫一眼。
今日太后突然轉變的立場,直到此刻章惇仍覺得很震驚,他想不通這對父子究竟用了什么辦法,竟能讓太后的立場完全掉轉,從堅定支持趙佶,到主導推翻趙佶,這個轉變的過程實在令他很好奇。
不過太后和趙孝騫顯然沒有告訴他答案的意思,這件事實在不光彩,令太后轉變態度的原因,應該會成為宮闈永遠的秘密,絕不能對外說一個字。
此刻趙孝騫腦子里只想著一件事。
看這情形,難不成向太后以后就是我的后媽了?
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趙孝騫飛快瞥了太后一眼。
你最好不要以我的后媽自居,我怕將來會忍不住弄死你。
太后渾然不知趙孝騫的胡思亂想,堆起笑臉道:“子安,今日的結果,你可滿意?”
趙孝騫笑道:“多謝太后成全,臣很滿意。”
太后嘆了口氣,道:“趙佶他……實在是太不爭氣了,否則本宮也不會……”
趙孝騫扯了扯嘴角,這特么是爭不爭氣的事么?朝堂宮闈之爭,是你死我活啊大姐!
章惇卻沉聲道:“事情還沒解決,我們還有一樁麻煩……”
趙孝騫立馬明白了,神色凝重道:“應該問題不大,我父王在大典時悄悄溜出了宮,派人控制曾布去了。只要拿下了曾布,汴京亂不了。”
太后好奇道:“樞密使曾布不見了么?”
章惇點頭:“是的,大典祭天之時曾布還在,大家轉到大慶殿時,曾布卻莫名不見了,想必燕云兵馬至汴京的消息他已知道,他察覺到不妙,可能去調動殿前司兵馬了。”
趙孝騫淡淡地道:“昨夜殿前司都指揮使劉卯,以及指揮副使,上三軍都指揮使等,共計十余人,已被我秘密安排人斬殺,只留下指揮副使韓頌投誠了。”
太后和章惇聞言悚然一驚,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基操,勿六。”
章惇震驚地喃喃道:“難怪今日禁軍班直竟敢不聽趙佶號令,被老夫幾句話便喝止了,原來殿前司只剩了韓頌,他還投向了殿下。”
趙孝騫微笑道:“為了今日,我落了不少棋子,它們有的可能有用,有的可能是閑子,誰知道呢,興許某顆閑子突然就管用了。”
“準備充分一點,總歸是沒錯的。”
章惇贊許地道:“殿下高瞻遠矚,算無遺策,老夫敬服。”
趙佶被掀翻了,趙孝騫卻沒有多少喜悅之意,對他來說,還不到最后勝利的時候,一切仍存在變數,這時候若得意忘形,將來或許死得很難看。
“現在咱們要做的,是馬上拿下曾布,太后和政事堂以擅自調兵,意圖謀逆的名義,將曾布的樞密使撤了。”
章惇嗯了一聲,道:“曾布此人與老夫素來不合,多為政見之爭,而他對趙佶即位甚為支持,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曾布怕是留不得了。”
趙孝騫緩緩道:“盡量把混亂控制在小范圍,我不想因為爭位之事,而鬧到流血拼命,大量將士傷亡的地步。”
章惇朝他拱了拱手,道:“老夫自會省得,混亂范圍不能再擴大了,否則真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對皇權威信打擊太大,君臣都沒好處。”
“接下來朝堂和汴京市井坊間會傳出風聲,‘立賢不立嫡長’將會成為主流的聲音,為殿下將來被推舉即位鋪路。”
太后低聲道:“你們莫忘了,哲宗先帝還有兩位兄弟尚在。”
趙孝騫微笑道:“他們會識趣退出爭位的。”
太后和章惇頗有深意地看著他。
趙孝騫沒解釋,爭斗到了今天這一步,相信那兩位平庸的親王也都看見了,他們若有膽子參與,當初早就參與了,到了你死我活的今天,他們若還敢進場,那就只能佩服他們頭鐵脖子硬。
簡王倒了,端王也倒了,誰參與誰倒,下場是萬劫不復,這若還看不明白,這些年白活了。
這場游戲,他們根本沒資格參與,連進場的門票都拿不到。
出了延福宮,趙孝騫走出宮門,深深呼吸了幾次。
行百步,半九十,一切還沒結束,千萬不要覺得勝利已經到手了,還沒到最后大笑的時候。
趙孝騫暗暗提醒自己。
至少今日失蹤的曾布,就是個麻煩,也不知活爹派人把他控制了沒有。
出了宮門沒幾步,陳守等王府禁軍便圍了上來。
陳守一臉欣喜地道:“世子,今日宮里的事,末將都聽說了,恭喜世子……”
話沒說完,趙孝騫擺斷:“沒到恭喜我的時候,事情還沒完。”
“為何?”
趙孝騫沉聲道:“曾布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上突然失蹤了。”
“區區一個曾布,能翻起怎樣的風浪?”陳守有些不以為然。
趙孝騫瞥了他一眼,道:“曾布是樞密使,有調動天下兵馬的權力,誰給你的自信,居然敢形容他是‘區區’?”
“世子的十萬燕云大軍已在汴京城外,殿前司那些都指揮使也被世子收拾了,曾布還能調動誰?”
趙孝騫一腳踹上他的屁股,將他踹得一個趔趄。
“很多邪惡大反派,在故事的最后囂張地仰天長笑的時候,后背莫名就被即將斷氣的正義主角捅了一刀,你現在的丑陋嘴臉跟那大反派很像。”
“不要小看任何一個敵人,哪怕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兵卒,都有可能改變爭斗的結果,成為結局勝負的變數。這句話,你至死都要記住。”趙孝騫嚴肅地道。
陳守一凜,急忙道:“末將記住了,此生絕不敢忘。”
趙孝騫整了整衣冠,道:“現在,隨我出城,見見我的袍澤們。”
陳守興奮地道:“是!”
馬車上了御街,陳守等禁軍護侍馬車左右。
趙孝騫掀開車簾特意觀望了一番,發現今日汴京街頭簡直是人山人海,馬車走在御街的百姓人群里,幾乎是寸步難行。
百姓們擁堵在街上,一個個神情震驚,互相打聽消息,栩栩如生地對熟人描述今日登基大典的巨大變故。
消息想必已經傳到滿城皆知了,對生活平淡,奔波于生計的百姓來說,今日宮里發生的大事,簡直是不敢想象,精彩刺激且熱鬧,要不是沒資格,這些平民百姓估摸都沖進宮里現場吃瓜了。
“沒想到端王竟是這樣的人,多日前勾欄的先生吹噓端王的生平故事,我還打賞了幾文錢呢,這錢得要回來,太糟心了!”
“沒錯,說什么天生異象,什么天命所歸,結果竟是個亂臣賊子,竟敢毒害沖獻太子。”
“幸好這惡賊沒當上皇帝,不然苦的可是咱們百姓,萬幸萬幸!”
“聽說太后已下懿旨圈禁端王,宗正寺也廢黜了他的王爵,被貶為庶民了,不日將要論罪,流放嶺南,終生不得釋歸,以后咱們可以直呼其名,不必忌諱。”
“可咱們大宋還是沒有皇帝啊,這可不成。”
“大宋未來的官家將會是誰呢?”
“誰知道呢,總歸是姓趙了,不然還能是外姓嗎,哈哈!”
馬車內,趙孝騫放下了車簾,臉上露出了微笑。
他關心的是燕云兵馬的到來,有沒有給汴京的百姓造成恐慌,從剛才百姓議論的話題來看,似乎他們并沒有恐慌,想必政事堂和開封府已經讓巡街的禁軍放出了話,交代了燕云兵馬的來意,百姓們也認同了。
這樣就好,趙孝騫一直強調,盡量把混亂控制在小范圍內,這句話不是他故意對外示以仁義,而是他的真心話。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