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封成王,榮極至巔。
趙孝騫大約明白了趙煦的心思,正如鄭春和所說,只要他肯回京,趙煦愿給他任何封賞。
相比之下,丹書鐵券或許只是一道開胃小菜。
一字親王才是趙煦真正的封賞,而且這是一道遲到的封賞。
當初與遼國簽下盟書,收復燕云,事后趙煦不僅對趙孝騫沒有任何表示,就連趙孝騫和許將報上去給將士們請功的奏疏,也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
那時的趙煦,大抵已對趙孝騫和燕云駐軍的忌憚到達了頂點,根本不敢再給任何形式的賞賜,反而在軍中安插了鐘承這些釘子。
一切的源頭,都是趙孝騫已功高蓋主,并且擁兵過甚,趙煦和朝廷都有些不安了。
直到今日趙孝騫回到汴京,身邊只帶了數百名禁軍護衛,趙煦才徹底放下心來。
既然趙孝騫肯回京,那么一切都好說,該給的都要給,而且是超規格的給。
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功臣,是不會對皇權產生威脅的,多給一點恩賜算什么?
君臣間仿佛又回到了當初那種親密無間,毫無猜疑的蜜月關系里。
可趙孝騫心里清楚,有的關系一旦出現了裂縫,外表看著再光鮮,也很難恢復如初了。
趙孝騫肯回京,是為了當年的君臣情義,而不是現在這種產生裂縫的關系。
接了圣旨,趙孝騫從此便是大宋的成王殿下,理論上說,他的王爵可以與活爹平起平坐了。
將圣旨小心地收入懷中,趙孝騫問起了他最關心的問題:“鄭內侍,官家的身體如今……”
話沒說完,鄭春和的臉上露出黯然之色,搖頭嘆道:“官家的身體快不行了,太醫多番會診,期間也請過民間的神醫,都束手無策,如今只是倒數著日子,活一天算一天罷了。”
趙孝騫心頭一沉,道:“怎會如此嚴重?上次我離京時官家的身體還算不錯,如今不過大半年,怎么就……”
鄭春和露出憤恨之色,咬牙道:“那些術士煉的丹藥……官家終究有些糊涂了,藥石無醫時,竟寄希望于術士的丹藥,誰知丹藥越服越嚴重,本來可以多活幾年的,被丹藥一害,已是這般結果……”
趙孝騫皺眉:“那些術士呢?”
鄭春和嘆道:“被太后驅逐出宮了,官家大約也明白了術士其實是害人,并未反對驅逐術士。”
“沒有問罪?”趙孝騫不敢置信道。
鄭春和苦笑道:“官家仍崇信道術,不肯對這些術士痛下殺手,說是怕折了福,造了惡業,官家說今生不想再欠下因果了。”
趙孝騫無語以對。
好吧,古代人有古代人的信仰方式,趙孝騫不理解,但尊重。
鄭春和看著他,道:“官家知道殿下今日回京,囑咐奴婢殿下,回京之后殿下可先行回王府拜見雙親,下午時分還請殿下進宮,官家很想您,想見您。”
趙孝騫點頭:“好的,下午的時候我會進宮覲見官家。”
二人在城門外聊了一陣后,鄭春和這才告辭離去。
趙孝騫也跟著進城,直奔御街的楚王府。
進城后很低調,趙孝騫下令收起儀仗,而他本人則垂頭默默行進,汴京街上的百姓倒也沒人認出他來。
低調走在汴京街上,身后的陳守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快步走到趙孝騫身邊,低聲道:“世子,末將總感覺有人盯著咱們,后背涼颼颼的……”
趙孝騫神情坦然淡定:“這不很正常嗎,咱們回京后,朝廷的眼線便一刻不停地盯著咱們,如若脫出官家的掌控,他該不放心了。”
陳守沉默半晌,嘆道:“當初可不是這樣的……”
“時也,勢也,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趙孝騫神情有些黯然地嘆息。
不過是成長的結果罷了,趙煦變得成熟了,這才是帝王的基本操作。
一路默默前行,直到御街邊的楚王府。
楚王府門楣依舊如故,跟當初離開時沒有太多不同,門楣上的牌匾似乎重新涂了一道清漆,字體也重新描了金,看起來愈發肅穆莊嚴。
門口值守的禁軍仍是老熟人,見趙孝騫一行人走來,禁軍都頭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然后一聲驚喜高呼:“世子回府了!世子回府了!快去稟報王爺!”
瞬間,楚王府內外都沸騰起來。
沒過多久,一道肥胖的身影匆匆跑出來,地面都仿佛被震動得一顫一顫的,一個人的奔跑能媲美千軍萬馬沖鋒的氣勢你敢信?
趙顥跑出門外,看到門外含笑而立的趙孝騫,見兒子風塵仆仆一臉疲憊的樣子,趙顥頓時紅了眼眶。
“我兒啊!”趙顥飛身撲了過去。
趙孝騫大驚:“父王且慢,孩兒接不住……”
話音剛落,趙顥整個人像顆肉球射門似的,重重地撲在他身上。
趙孝騫被撞得一個趔趄,只覺腹內灼痛,本來快痊愈的傷勢又復發了。
趙顥去勢甚急,還是旁邊的陳守眼疾手快,用力拽住了趙顥,隨即托著趙顥的胳膊原地轉了個圈兒,卸去了力道,趙孝騫才沒被撞倒。
趙顥莫名轉了個圈,腦子有點懵,站在原地發呆。
陳守惶恐地躬身賠罪:“殿下恕罪,世子在燕云受了重傷,實在受不了力,末將情急之下故而無禮冒犯……”
趙顥這才醒過神來,露出懊悔之色:“哎呀,是本王沖動了,我兒回來,本王高興得有些忘形了,陳守,你沒錯,干得好,下次見本王這么沖動,你一腳把我踹飛也不怪你。”
說著趙顥上前打量著趙孝騫,父子倆目光對視,同時露出了笑容。
“回來了?”
“嗯,回來了。”
“傷好些了嗎?”
“快好了。”
“走,回家。”
父子倆沒有太煽情的對話,仿佛閑聊家常似的,然而幾句話里,久抑的感情卻已找到了發泄口,頃刻間似已道盡,又似未盡。
王府銀安殿,趙顥牽著趙孝騫的手走進來,丫鬟們一臉喜意地奉上茶水點心。
趙顥下令王府設宴,為趙孝騫接風,然后屏退了殿內的下人。
當銀安殿只剩父子倆時,趙顥勃然變色,指著趙孝騫立馬翻臉了。
“豎子!混賬東西,老夫叫你不要回京!不要回京!你聽不懂老夫的話嗎?你難道不知這是自投羅網?”
趙孝騫突然被罵,腦子有點懵:“不是……父王,說好的父子情深呢?孩兒才剛進門就挨罵……”
“你活該挨罵!”趙顥氣得不行:“大好的局面,被你全毀了!老夫問你,你回了汴京,燕云的兵權怎么辦?”
趙孝騫正色道:“自然是有德者居之……”
“我尼瑪!”趙顥氣得差點暈過去。
雙目赤紅,趙顥努力地深呼吸,閉著眼不停地喃喃念叨:“親生的,親生的,老夫當年自己造的孽,怪不得別人,認命吧,認命吧……”
一臉失落地癱坐在椅子上,趙顥此刻意氣盡喪,頹然嘆息:“罷了,咱父子倆從此以后便認命吧,子孫世代被圈養在王府里,無論誰當皇帝,高興了賞賜咱們一點,不高興了全家都砍了……”
見趙顥快被自己氣死了,趙孝騫不得不勸慰道:“不至于的,父王,你樂觀一點……”
“我樂尼瑪!”趙顥劇烈喘息,一張肥臉都變得煞白。
趙孝騫只好低聲解釋道:“父王不必擔心燕云兵權旁落,它一直在孩兒的掌控中。”
趙顥終于平復了情緒,望向他道:“什么意思?”
趙孝騫自信地笑了笑,道:“燕云駐軍十萬將士,從上到下皆是孩兒的老班底,朝廷就算換了主帥,一年半載內怕也掌握不了這支軍隊。”
“至于一年半載后,頻繁的人事調動的話,興許這支軍隊會變樣,不過……咱父子若在這一年半載內干不出個名堂,就真認命算了吧。”
趙顥赫然睜大了眼:“你有把握這支軍隊一直在你的掌控中?”
趙孝騫想了想,道:“孩兒不敢說大話,至少半年內有這個把握,兵權不會輕易落于旁人之手,朝廷的調令到了軍中,種建中和宗澤自會周旋。”
趙顥頓時眉開眼笑:“半年,哈哈!半年足夠了!若是半年內咱父子還干不出名堂,不如一人找根繩子自掛東南枝吧。”
趙孝騫好心地補充道:“以父王這噸位,繩子怕是不夠,孩兒不才,愿研發一種名叫‘鋼絲繩’的東西,此物結實,可懸重物,實在居家旅行,上吊求死必備妙物……”
“滾!”趙顥心情突然變得極好,大聲笑罵道。
隨即趙顥表情一變,有些沉重地道:“你這次回京……終究還是沖動了,你在京中不知會被多少人盯上,官家如今對咱父子已生猜忌,為父擔心會對你不利。”
趙孝騫笑了笑,道:“無妨,官家已賜下丹書鐵券。”
“這玩意兒管用?”趙顥皺眉,他對這東西同樣充滿了不信任。
“至少官家在世之時是管用的,他自己賜下的東西不可能反悔,若官家不在世了,咱們父子也就不在乎它管不管用了,對吧?”
趙顥欣慰地笑了:“沒錯,是這個道理。”
趙煦在世,趙孝騫顧念曾經的君臣情分,自愿被封印。
若趙煦駕崩,那么,對不起了,世上再無值得我效忠之人,這大好的江山,別人坐得,我為何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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