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布置后,趙孝騫終于踏上了回汴京的路。
騎在馬上,看著緩緩后退的風景,趙孝騫心中五味雜陳。
上次回汴京也是被趙煦急召,但那時的心境與現在完全不同,那時的趙煦和趙孝騫,是兩兩無猜,親密無間的君臣。
可是如今,君臣終究已生了猜疑,彼此都用各自的手段提防對方。
更令趙孝騫難受的是,趙煦已時日無多,世上即將少一個兄弟和朋友。
恩怨歸恩怨,感情歸感情,趙孝騫一直分得很清楚。
趙煦不是敵人,他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帝王。
離開真定城,趙孝騫勒馬,放緩的速度,吩咐道:“陳守,打出郡王的儀仗吧。”
陳守一怔,然后馬上應是。
趙孝騫出行向來簡單,不喜歡張揚,所以幾乎很少用自己的儀仗。
郡王儀仗的排場很大,前后數百禁軍,高舉著旌旗和儀牌,儀牌上寫著趙孝騫的名字和官爵,前方鳴鑼開道,身后豎起九翅屏扇,禁軍拉開間距,數百名禁軍走出浩浩蕩蕩不見首尾的氣勢。
原本低調的一行人,在亮出郡王儀仗后,路上行人商旅紛紛避讓道旁,恭敬躬身行禮。
有眼尖的路人見到儀牌上的名字和官爵后,不由驚喜莫名,紛紛口中大喊“河間郡王”,若非禁軍阻攔,早已上前攔馬跪拜。
趙孝騫含笑與路人招呼,速度卻不慢,很快便上了馳道,朝汴京行去。
“世子在民間的威望,盡管末將見識過多次,每次都還是很激動。”陳守騎在馬上笑道。
趙孝騫淡淡地道:“若是百姓們知道我這次回汴京干什么,怕是沒那么敬仰了。”
陳守搖頭:“末將以為敬仰更甚,世子,其實百姓根本不在乎誰當皇帝,也無所謂忠心不二,誰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他們就認準誰,這些年朝堂因為新法舊法,鬧得烏煙瘴氣,最受苦的還是百姓。”
“政令下到地方,苛捐雜稅,朝令夕改,國庫倒是富足了,但重擔全壓在百姓身上,富國而貧民,終非正道,若是江山換了個皇帝,興許會改變許多。”
趙孝騫側頭看著陳守,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如此見地。
“陳守,你覺得汴京的皇位,我能不能坐上去?”趙孝騫突然問道。
陳守毫不猶豫地道:“當然能,甄慶有句話沒說錯,只要世子想,就一定能坐上去,以前的世子性情淡泊,與世無爭,只管埋頭做自己的事,對權力和錢財毫無……嗯?嗯,對權力毫無興趣……”
趙孝騫:“…………”
好吧,錢財是真沒辦法昧著良心說“毫無興趣”。
“如今世子終于有了進取心,說實話,末將很高興,而且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高興,他們是真心愿意擁戴世子,只是您以前不表態,他們不方便說,如今世子表態了,就算是末將我,也想搏個從龍之功。”
陳守越說越興奮,兩眼亮汪汪的,仿佛看到了自己無限光明的前程。
趙孝騫笑了:“陳守,你別忘了你至今隸屬殿前步軍司,你的俸祿還是朝廷發的,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怕被人當成叛臣嗎?”
陳守哂然一笑:“末將不認為自己是叛臣,說到底,這是趙氏皇族之爭,天家的內部事,末將站在世子這一邊,反的是世子之外的帝王人選,但并不反大宋。”
“世子若能登基,末將那時仍然按劍站在世子身邊,世子若事敗,末將拼了命護世子周全,把世子送到燕云,大不了咱當雄霸一方的諸侯。”
趙孝騫大笑:“你倒是不矯情,好吧,我盡量不讓身邊的人失望,陳守,如果此生真能如愿,禁宮的安全以后就交給你了,未來由你統領禁軍諸班直。”
“這些年只有你是追隨我最久的,那時大小給你封個國侯,也不枉你冒著風險提前站隊,自己搏來的功名,也給你家婆娘孩子以及子子孫孫一場富貴。”
陳守騎在馬上興奮地抱拳:“謝世子!末將定肝腦涂地!”
郡王儀仗從北到南,沿途經過一些城池,城內官員紛紛出城相迎,有的官員甚至出城二三十里,早早地等在路邊,只為一瞻郡王的風采。
這次趙孝騫不再選擇低調,他打出儀仗,是想看看自己在民間究竟有多大的聲望,同時也用這種高調的方式告訴趙煦,我回來了,在路上了,別特么催了。
事實并未讓他失望,沿途所經過的地方,但凡官員百姓知曉,都是非常欣喜地出城迎接,官員百姓熱情地邀請趙孝騫入城,求他賞臉讓大家款待。
路上基本沒有空閑,鄉野村莊的農戶都出來看熱鬧,面對趙孝騫威武的儀仗,百姓紛紛虔誠跪拜,如拜神祗。
數敗遼國,收復燕云,這些功勞的含金量,趙孝騫直到今日才有了直觀的感受。
他解決了大宋臣民百年來郁結于心的執念,南升北降的形勢也讓天下人看到了華夏一統的希望,對于締造這一切的功臣,臣民對趙孝騫的敬仰委實是難以想象的。
儀仗出行,隊伍的速度比較緩慢,直到五天后,一行人才趕到了汴京城外。
越靠近汴京,趙孝騫的心情越復雜,生平第一次有了“近鄉情怯”的踟躇。
而隨著趙孝騫的儀仗出現在京畿,迎接他的臣民也越來越多,有時候甚至是人群簇擁著車馬,寸步難行,周圍百姓的熱情簡直抵擋不住,幾番耽誤了行程。
終于快到汴京城下,看著不遠處那條蜿蜒流入城中的廣濟河,趙孝騫勒馬,下意識朝河邊看了一眼,并沒有發現活爹坐在河邊釣魚,不由有些失望。
想想也是,如今這個敏感時期,朝廷不知多少眼線盯著趙顥,他想出城釣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為了避嫌,為了自證清白,活爹怕是只能待在王府里一動也不敢動吧。
該來的人沒來,倒是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行人過了廣濟河上的石橋,趙孝騫正要從景陽門入城,卻赫然發現景陽門外站著一位穿著絳紫官袍的宦官,腚眼一看,竟是鄭春和。
看到趙孝騫走近,鄭春和臉上帶著熟悉的微笑,卻是老淚縱橫。
趙孝騫急忙下馬,握住了鄭春和的手。
“鄭內侍,久違了,別來無恙乎?”趙孝騫誠摯地道,握著他的手加重了幾分力道。
鄭春和泣不成聲:“欣見殿下,奴婢喜不自勝,……這些日子奴婢一直懸著心,怕殿下不回京,又怕殿下回京,心里七上八下的,太糾結了。”
趙孝騫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不由微笑道:“不管怎么說,我回來了。”
鄭春和擦了擦眼淚,嘆了口氣道:“是啊,殿下回來了,回來也好,至少一生富貴,殿下又有御賜丹書鐵券,更不怕被后人清算,禍及子孫。”
趙孝騫仍然微笑,也不解釋。
丹書鐵券?
真要靠這玩意兒世代保命,是不是太天真了?
上一個擁有丹書鐵券的人,還是他親手弄死的,它真能保世代子孫富貴?
每個人的見識閱歷有他的局限性,趙孝騫又不是杠精,自然不可能跟鄭春和爭辯丹書鐵券的保質期。
只能說,至少趙煦在世時,丹書鐵券或許有點用處,趙煦一旦去世,換了趙佶登基,第一個就要弄死他,丹書鐵券也保不了他全家的命。
“除謀逆,皆可赦”,丹書鐵券上的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坑。
柴家是怎么滅亡的?趙孝騫就是利用這個坑干掉柴家的。
趙孝騫能干的事,趙佶難道不能干?
“鄭內侍知道我回來,所以提前在城門外等候?”趙孝騫好奇問道。
鄭春和吸了吸鼻子,這時似乎才想起了正事,急忙道:“奉官家之令,奴婢提前等殿下回京,特來宣旨。”
趙孝騫不敢怠慢,于是急忙整了整衣冠,面朝延福宮方向跪拜下去。
身后陳守等數百禁軍也跟著跪拜。
“臣,趙孝騫接旨。”
鄭春和捧出一卷黃絹,徐徐展開,語調頓挫地宣念起來。
“……制曰:自周以降,離亂失治,河北淪缺,中原滌蕩,朕膺期御宇,靜難齊民……”
“……河間郡王趙孝騫者,宗室砥臣,孝謙宏德,率師奮往,北滌契丹,收復燕云,疇咨文武,咸所推戴。”
“……功茲蓋世,務從獎擢。可晉趙孝騫‘成王’,此擢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鄭春和抑揚頓挫念完,緩緩卷起圣旨,雙手捧到趙孝騫面前,含笑道:“成王殿下,請接旨。”
趙孝騫腦子里嗡嗡作響,一臉不敢置信。
沒想到自己還沒進城,就赫然被晉了爵,而且是一字親王爵。
按理說,這道晉爵旨意于禮不合。
除非皇帝的嫡親兄弟或長輩,其他宗親子弟是沒有資格封王的,尤其是一字親王。
這道旨意若傳到朝堂上,朝臣們還不得炸鍋了?
木然接過圣旨,趙孝騫不解地看著鄭春和,道:“鄭內侍,這道封賞怕是……官家與朝臣們商議過嗎?”
鄭春和含笑道:“官家早與章相公,曾相公等商議過了,官家說,只要殿下肯回京,再高的封賞也不過分,所以奴婢才會在城門外等候,殿下踏入汴京城門,便是名正言順的成王殿下。”
“以殿下的蓋世之功,這道封賞絲毫不過分,此為官家破例開恩擢賞,殿下安心接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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