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承等人剛入大軍,就犯了一個錯誤。
空降的將領,是沒有民意基礎的。
將士們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莫得感情的機器,不是你洗幾天腦他們就傻乎乎地信了。
什么叫“基礎”?
甭管什么級別的武將,都與普通的將士朝夕相處,每天一個鍋里舀飯吃,一張大通鋪上睡覺。
戰陣上令出如山,與袍澤們同生共死,軍功和好處大家一起分,就算擄到遼國娘們兒,也是大家輪著上。
有了這個基礎,普通的將士才會服你,你說的話大家都愿意聽。
一群突然空降而來的將領,剛進大營就給大家洗腦,說什么效忠皇帝,效忠朝廷……你特么貴姓啊?
空口白牙說效忠,都是沒文化的文盲,誰聽得懂?
好處呢?利益呢?不能白效忠呀。
咱們的郡王殿下就從不說什么效忠之類的空話,他說的都是實在話。
入敵國境,擄掠不繳,殺人不算,軍功不貪,最后,你們撒開膀子放手干吧。
聽聽,這才叫實在話,也是普通將士都聽得懂的語言。
更重要的是,郡王殿下不吝賞賜,給大家足夠的利益,早年跟著郡王殿下的龍衛營將士,基本都發了財,就是那兩年攢下的家底,一個個老家都蓋了新房,置了新地,買了耕牛。
如今收復了燕云,軍紀稍微嚴厲一些了,但燕云范圍內除了漢人不能搶掠,其他民族其實仍在被宋軍低調地屠戮,搶掠,將士們不大不小也能發點小財。
對普通將士們來說,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在朝廷的眼里,趙孝騫這叫“縱兵戮掠”,但在普通將士們眼里,郡王殿下是人見人愛的活菩薩。
如今郡王殿下離開大營養傷,將士們日夜都在盼著他回來重掌兵權,帶領大家越過析津府宋遼國境,北伐遼國,再立新功。
誰知郡王殿下沒等來,卻等來了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
這些家伙一入大營就洗腦,不僅強調效忠皇帝和朝廷,還要嚴明軍紀,不準屠戮搶掠。
這話尤令將士們反感,郡王殿下允許的事兒,你們算哪根蔥就給否了?不準大家搶掠,我們靠誰發財?
當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尤其是被擋財路的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兵痞兵油子,那能慣著你?
宋軍內部等級森嚴,普通將士自然不敢公然與鐘承這些人對抗,但兵油子有兵油子的辦法。
于是兵油子真變成了“油子”。
操練也好,宣講也好,一副懶洋洋東風過馬耳的模樣,主打一個我身體在場,但我的靈魂已自由飛翔……
操練時有氣無力,明明能跑十里的,跑到五里就差斷氣了,怎么打怎么罵,反正就不起來。
練習射擊也是,明明能打中草靶的,偏不打中,天生沒放槍的本事,咋了?
鐘承等將領漸漸看出了端倪,頓時氣得不行,對將士的打罵體罰更厲害,咬緊了牙非要把這群兵油子的毛病改過來,讓他們蛻變成真正的大宋王師。
越是打罵體罰,將士們的抗拒心越嚴重,將領與士兵之間開始展開了一場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宋軍內部的漸漸出現不穩的跡象。
析津府城外大營帥帳。
帥帳本是為趙孝騫設的,如今趙孝騫養傷,許將進了帥帳辦公,但他很講究,帥帳內屬于趙孝騫的主位他一直沒坐過,只令人在主位旁邊設了一張小桌,許將便在小桌邊辦公。
帳外傳來腳步聲,種建中和宗澤的聲音傳來,求見許將。
許將提筆書寫,頭也不抬地令二將入帳。
進了帥帳,種建中大步走到許將面前,道:“許副使,下面的將士有些不穩的跡象。”
許將擱下筆,神情凝重地道:“怎么回事?”
種建中猶豫了一下,道:“鐘承等三十余名將領,與下面的將士相處頗為不洽,末將這幾日接到了不少將士的訴苦,請求上奏朝廷,將鐘承等人調離大營。”
許將皺眉:“這是官家和樞密院的決定,不可能調離的。”
種建中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鐘承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剛入大營便說什么效忠之類的話,還不準將士搶掠,誰愿買他們的賬。”
旁邊的宗澤補充道:“當初搶掠是郡王殿下默許的規矩,若非如此,將士們哪有殺敵的動力,如今突然嚴明軍紀了,下面的將士們自然不滿。”
種建中道:“如今鐘承等人與將士們的矛盾愈見尖銳,許多次都已直接沖突了,若這樣下去,怕是遲早會鬧出大事……”
許將眼皮跳了一下,臉色越來越陰沉。
軍中出事可是大事,一旦發生嘩變,或是營嘯,所有人都要擔責任。
自古以來,朝廷對軍隊尤為嚴厲,尤其是嘩變營嘯,基本是不問對錯,全都殺干凈,沒有第二種選擇。
如今的鐘承等人,顯然正把將士們朝這條路上逼。
可明知鐘承他們的做法是錯誤的,許將卻無法阻止。
官家和樞密院將這些人派來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別看他們只是小小的指揮使,可他們代表的卻是官家的意志。
他們的存在幾乎跟欽差大臣無異,許將的官職比他們大了不止一級,卻實在無法插手干預。
“兩位將軍,鐘承他們的來路,你們應知一二,有些事……太過犯忌,老夫也無法插手。”
許將露出苦澀之色,道:“所以下面將士們的情緒,還請兩位將軍多多安撫,切不可出事,另外,再派人去一趟真定城,把最近軍中的事告之郡王殿下。”
“官家和樞密院沒下明令,郡王殿下仍是河北西路經略安撫使,他仍是一軍主帥,兵權在他手里,也該請他來主持大局了。”
種建中和宗澤對視一眼,然后抱拳應是。
二人出了帥帳,許將卻再也難以平復心情,臉色沉重地嘆了口氣。
官家派出三十余名將領,分化這支軍隊,從另一個角度說,其實已是對他許將不滿了。
認為許將沒有起到監督的作用,認為他已靠不住,所以才會派來這些將領代為行使監督權,分制權,勿使這支軍隊真的成為趙孝騫的私兵。
或許再過不久,許將就會被調回汴京,官家另選他人來任這個副使。
許將可以肯定,接任他的副使一定不是善茬兒,官家要做的是從上到下循序漸進地給這支軍隊內部大換血,保證這支軍隊的忠誠,從基層到上層,慢慢將兵權重新掌握在朝廷手里。
這支為大宋抗擊遼軍,收復燕云立下汗馬功勞的常勝大軍,最終的結局卻是鳥盡弓藏,許將此刻的心情猶為沉重。
大宋的積弊,果真不是幾場勝利能改變的。
積弊在皇帝,在朝堂,誰能改變?
許將的目光望向帥帳外,那是真定城的方向,他的眼睛微微瞇起,表情復雜。
趙孝騫,刀已快架到你脖子上了,你真就沉得住氣?
真定城,郡王府。
趙孝騫真就沉得住氣。
他的底牌許將并不知道,這些底牌太犯忌,除了趙顥,沒人知道趙孝騫的心思。
甚至就連他的枕邊人狄瑩姜妙仙,她們也不知道。
每日生活的王府深宅的女眷們,她們歲月靜好,無憂無慮,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形勢已是何等的緊迫危急。
趙孝騫并不打算讓她們知道太多,既然幫不上忙,何必說出來讓她們擔心,破壞了如今靜好的生活?
就這樣無憂無慮下去挺好的,外面的風雨,他來撐傘。
每天抱著襁褓中的兒子,趙孝騫的日子過得不慌不忙,他還在等,等汴京的消息。
越是形勢緊迫危急的時候,越要沉得住氣。
一出大事便慌了手腳,然后一通亂操作,這樣的人永遠只能是失敗者,沒有例外。
裊裊還在坐月子,身邊好幾個有經驗的婆子侍候,除了喂奶,孩子基本不用她操心,只管安心吃喝拉撒。
趙孝騫走進裊裊的屋子,屋子里門窗緊閉,悶得緊,趙孝騫皺了皺眉,剛要打開窗子透透氣,卻被一名婆子阻止。
“殿下,不可開窗,夫人見不得風,會壞身子的。”
趙孝騫瞥了她一眼:“屋子里空氣這么悶,遲早悶出病來,開個窗子都不行?”
婆子陪笑道:“真不行,月子有月子的規矩,多少年都是這么過來的。”
“我非要開窗,你會打死我嗎?”趙孝騫不高興地抬杠。
婆子一驚,為難地看著床榻上半躺的裊裊。
裊裊噗嗤一笑,嗔道:“好了,官人拿下人撒什么氣,聽她的便是,自古就是這規矩,妾身也沒覺得什么不舒服的。”
趙孝騫嘆了口氣,好吧,老子尊重傳統……
走近裊裊,屋子里的婆子和丫鬟識趣地退了出去,夫妻倆照例溫存了一會兒。
然后趙孝騫望向床榻邊剛吃飽喝足,小臉滿足的兒子。
早在生產之前,狄瑩便已雇請了兩位奶娘,不過兒子口味頗為刁鉆,吃奶只認親媽牌,別人的奶喝不慣,他咳嗽。
于是只好讓裊裊親自喂養,每天好幾頓,等到他吃飽喝足,趙孝騫便過來抱他在郡王府里轉悠玩耍,不給裊裊添麻煩。
今日此時,趙孝騫過來正是在兒子飽餐之后,準備抱他出屋。
然而今日裊裊卻攔住了,一臉不滿地瞪著他,不讓他抱兒子。
“咋了?”趙孝騫莫名其妙地道。
“官人,孩子出生都好些天了,他的名字還沒取呢,官人打算拖到什么時候?”
趙孝騫張嘴欲言,裊裊卻打斷了他,一臉怒不可遏:“官人若還敢說什么‘喪彪’,妾身這就死給你看!”